情见录2————蓝蝎子
蓝蝎子  发于:2009年0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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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翻出二十年前的卷宗一看,果然是那知府搞鬼,扯了一个强盗指认陶子安是主犯,供词不一,时辰不对,连那签字画押用的都是手印,而不是签章,想那陶子安也是个书香门第,自己的名字居然会不懂得写,看来定是屈打成招,趁他晕倒给摁的手印。这种事情,官场上,唉,多了……

      我大笔一挥,给陶子安判了个清白,责成现在的知府重新审理原先的那个强盗案件,只是这许多年过去了,只怕找到当初的人证物证都困难,我笑笑,不去提醒那个昏头的知府,只是催他明天要把陶子安冤枉的告示四处张贴。他点头应承下来。然后,我迅速离开那地方,找了那家齐香堂,要了壶竹叶青和些下酒菜,一直吃到天黑,左右无事,就在那儿要了个房间住下,想着日间见到的人和事,慢慢地进入了梦乡。可是梦里,我竟遇到了那绿衫的陶一郎,淡淡地笑着,向我走来,突然挥动一只绿玉菊,直插我的心脏,我看着那菊花渐渐变为血红,一时心惊肉跳,一翻身,窗外已是天明。

      我对着那盆绿玉菊发了一阵子呆,越想越觉得那陶一郎古怪,匆匆洗漱过后,就往聚菊居而去。沿途都是百姓在议论陶子安的事,都说是老天开眼,终于还了他一个清白。我听在耳朵里,笑容就溢上了脸颊。没一会儿,我就到了断桥,那柳半仙还是没有来摆摊,我也不管他,就往聚菊居里去。却见那本来青蓝色的三个狂草一夜之间变成了苍白色,陶一郎闲坐在茶几旁,端着杯菊茶发呆,我仔细一瞧,他的左手腕上戴了根白纱绸子,只是藏得深了,看不真切。他见我进来,脸颊微微一红,放下茶碗,站起来说道:“白公子今天有什么事?”

      “买花。”我笑着答道,随便四下观望,却见他昨天埋下花芽的地方今天竟长出一株新绿来。我心底里暗暗纳闷,却不说破,笑道,“今天的花开得比昨天还盛。”正说话,我望向那中堂的绿玉菊,果然如盛装丽人一般,花枝招展,芬馥夺目。

      陶一郎只是淡淡地说:“今天是这花的诞辰,自然就远盛昨日了。”
      我心中一动。
      “今天还有件事十分热闹,说是官府给陶子安判了清白。想来白公子知道得最清楚吧?”他突然问道,眉心一点忧郁,一闪而过。
      我笑着,只不说话。
      “白公子是官府的人,这点昨天一郎一眼就看到了,所以,一郎为带来这绿玉菊的陶子安谢过公子了。”他双眸间隐隐有泪光在闪。
      我望着他的眼睛,突然很想把他搂在怀里安慰他。不过,我还是忍住了,笑着说:“想不出陶公子还是个明白人。”
      他似乎听出了那“明白人”的隐晦意思,却不接话,说道:“公子真的喜欢堂前那株绿玉菊么?”
      我笑道:“当然,在我看来,那菊是极品中的极品。”
      他笑了,笑意从唇边一直泛到眼角,颔首想了想,说:“你喜欢就抱去吧!”
      “真的?”我盯着他的眼睛,直看得他抬不起头来,“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一把抱起那菊花,朝他点了点头,走了。
      回齐香堂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那刺杀案怎么办?我突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我抱着这盆绿玉菊就进了杭州府衙,对着那知府命令道:“今天我就住在这儿了,你去召集城里的官绅,今天一天都得陪着我!”知府早想找个讨好的机会,乐得不行,慌忙吩咐下去,居然开了三桌宴席。许多官绅,即使是外逃的,听说我是京里的官,也纷纷赶回来作陪,大家一直吃到天黑。幸亏我带着那菊,放在一边,帮我挡着浊气,要不然,这一天我都不知道会怎样。不过,为了断案嘛!也只好委屈自己了。这一招,就叫做委曲求全,守株待兔!我边喝酒,边觉得自己的智商还不错。

      看看天也近三更,官绅们都想走了,可是我不答应,又要了坛酒,继续灌他们,早有几个醉成烂泥,瘫在桌上。正在这时,府外更漏声响起,夹杂着“天干物燥,火烛小心”一类的话,更鼓连敲了三下。

      突然,阴风四起,天色暗了下来。我身上直起鸡皮疙瘩。正打颤间,我却发觉身边的官绅的胸口上都插了枝绿玉菊,而且,那菊正慢慢地变成血红。我的心一惊,酒意全无!

      我转身,就看见身后立着个绿衫玉面的少年,却就是那聚菊居的陶一郎。他粉面满是煞气,手心捏着一枝绿玉菊,对着我,却没有下手。
      “下手啊!要不然我一定抓你回去。”我淡淡地说。
      他的手抖了抖,眸中一闪,问道:“你什么时候猜到是我?”
      “你说今天是绿玉菊的诞辰,可是,今天也是陶子安的忌辰。一个十五六岁的书生怎么能确切知道二十年前的故事?”我盯着他的眼睛。
      他唇边淡淡地一笑,百媚顿生,我心头一热,他突然说道:“那我只好杀了你!”绿玉菊飞起,我竟退无可退。
      可是,菊枝只是在我的胸前划过,开了个口子,那枚御赐金牌“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只听他说:“好好的人儿,身上却带着这么俗气的东西。”
      “你不杀我,那我只好抓你。”我一伸手,把他攘到怀里,双唇微展,含住了他的吻。细细琢磨后,我问他:“把你整个儿都给我吧!”
      他媚笑着,拧过我的头去看那盆绿玉菊:“我连自己的根基都给你了,哪里还逃得开你?只是,怕你不喜欢我这绿菊妖。”
      我拧了一把他的脸颊,笑了:“我喜欢的就是你这绿玉菊!”
      阴风早散了,天清月明,正是赏菊的好时候--

      剑松
                 --情见录之三七

      子曰:“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可是,我在这泰山之巅栖居了三千年,也未曾发现天下孰大孰小,孰兴孰败。其实,天下如何,根本不在我的心目之中--


      两千年前,我还是个初成人形的松妖,在剑池旁窥探一个过客的剑术。他狂笑着,执一根蒿草,运气成剑,在那里迎着惊天的瀑布舞蹈。
      剑池是由三丈高的水流像怒龙般飞泻直下冲击而成的,劲气浩大的亮白色水珠儿敲打在池边的岩石上,把岩石敲得坑坑洼洼。剑池的水是青蓝色的,水草很茂盛,在远离瀑流的地方有几蒲浮萍,无根无依地游荡。过客手中的蒿草是随风飘来的,不过一尺来长,在剑池外的沙地上静静地躺了一个下午,说不定什么时候要被风继续吹走,到不知名的地方化为腐朽。可是,它到了那过客的手中,却成了一柄利器,一柄追风逐月的利器。

      我本来是到剑池边枯坐着,等待夜晚到来,吸收水精和月华的,所以,我懒懒地恢复了苍松的原形,伫立在剑池边,感受着瀑布掀起的气流在我的身体周围旋转。然后,那过客就来了,穿着紫金色长衫,腰间束着一缕淡兰色的丝带,他随手捡起了那蒿草,单脚踏在浮萍上,向着瀑布的中心飞驰而去。

      剑舞如虹--
      人笑如斯--
      瀑布为他的剑气所逼,根本打不到他的身上,四下飞溅,仿佛炎炎夏日里的吊金钟,不过,绽放的却是亮白的颜色。他的长发与襟衫随风飘舞,眉梢间有一种畅快淋漓的忘我情怀,所以,如果让我描述,我会说,那是一种舞蹈,而不是杀气腾腾的剑术。只是他越舞越是疯狂,我看到他年轻的眼角边,竟涔涔地流下了泪水,那泪水如花,点缀在密不透风的剑影中,像是星光熠熠的六月雪。我为他这样的形容所醉,一个惊天动地的男人,却流着如花般的泪。就在我为他痴迷的时刻,他剑影如梭,向着我直刺过来,我感到了凛冽的杀气,就在这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剑,带着杀气的剑!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惊叫,幻化作人形,跌坐在青泥地里,两眼瑟瑟,望着他。他突然撒剑,蒿草毕竟是蒿草,离了他的手,就像失去了灵魂的躯壳,软软地萎缩在剑池里,慢慢地沉沦了下去。他黑亮的眸中,杀气渐渐转成了惊奇,然后,是一种让我心跳的欣喜。

      “跟我学剑吧!然后,作我的敌人。”这是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那个时候,圆满的月轮就在他的头顶之上,星辰的光芒像他的眼睛一样动人,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因为我已经没有了选择。此后,他对我说的,不过是一堆剑术的口诀,一些市井的谩骂调教,还有就是从来没有停止过的嘲讽。我很想知道他的过去,他的家人,他的朋友,还有,他的爱人。但是,他只告诉我,他叫做独孤求败。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笑,也没有再看见他哭。他始终一脸的严厉,监督着我,让我像机器一样练剑,十二个时辰不停地练剑。但是,说实话,我是一棵树,一棵感觉不到辛劳的树。所以,只要他需要,我会一直这样练下去。

      --我是为了他在练剑!
      当我的剑术越与他接近时,他的眼中,那种让我心跳的欣喜就越浓重。于是,我就更加刻苦,我希望有一天我终于可以超越他,而他,也可以放下一切,和我永远地在一起。

      终于,这一天到来了。他从他的行囊中掏出了两柄剑,游龙与惊凤,然后,他很郑重地把那柄惊凤交给了我。我接过来,冥冥地感觉到,这柄剑曾经的主人是一个谈笑风生、从来不知愁滋味的倜傥少年,他与我眼前的男人一起闯荡江湖,打遍天下无敌手,然后,他们对决,结果,是惊凤败给了游龙,而且,败的是致命的一剑!我用淡淡的眼神望着眼前的男人,看不出他的神情变化,我们一起抽出了剑,我的惊凤亮丽无方,像一泓碧波秋水,而他的游龙却污染着斑斑血迹,那血,早已经干枯成绛紫,掩映着剑的光芒,阴森森的,是一种绝望的哀伤。我知道,那是那少年的血,而他,舍不得擦拭。在这一刹那,男人的眼睛因为兴奋而变成了亮红色--

      我们开始比剑,就像那一天下午,在瀑布下,剑池里,浮萍上。我们行走如风,舞剑如电,让瀑布倒流,让蒿草横飞。我看见他双眸闪闪放光,唇边渐渐浮起了仰角的微笑,我迎合着他的剑势,不断加快出剑的速度。他笑了,他真的在笑,即使是为了那剑,而不是为了我,我依然,心动--

      然后,我们刺出了最后一剑!致命的一剑--
      他倒下了,血流如注,而我,不过是在树干上多了一个疮疤而已。他笑了,即使是在自己的血河里。他两眼望着苍穹,天真地说了一句:“慕容燕,你的惊凤赢了我的游龙了!”

      从那一天起,我拥有了两把剑,两把血迹斑斑的剑,它们被我埋在剑池边上,起了一个高高的冢,墓碑上写着:“独孤求败与慕容燕合葬于此”。每逢月圆前的那一天下午,我总喜欢到剑池这里来游荡,想着当初那位年轻的过客初来泰山的时候的剑的舞蹈,想起了那令我心跳的欣喜,然后,我不免要长长地叹息一声,望着终于圆了的月亮,想起这两个人在黄泉之下相聚,而我却还是孤单一人。

      于是,我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一个源自这两个人的名字:独孤燕。
      其实,对于一个隐居世外的松妖来说,一个名字几乎是多余的。但是,也许我的心中已经有了一种期待,一种月圆的期待。于是,我就这样期待了一千年……
      二十年前的一个中秋,我依旧在剑冢前怀旧。风很清,而水色很柔和,我几乎又看到了独孤的微笑,那深情的微笑。突然,我听到了一个慌乱的脚步声,不时地跌倒又爬起,这声音向着剑池而来,我抬头远望,是一个童子的身影,孤单而绝望的身影。他的身后,是一群点着火把追逐的刀客,他们手中明晃晃的刀刃上,是一种冷冽的杀气。

      是人间的恩怨,我不想插手,于是,我隐身成松,在剑池旁静静地观望。
      童子终于走不动了,趴倒在剑冢旁,两眼回望,晶亮的眸子,透着别样的刚强。刀客们挥动了刀,刀光在空中划出梦幻般的漩涡,而我,发觉自己突然被卷了进去,我出剑,而剑,不过是一杆断了的灌木。飞旋,地转,我听到了他们中剑时的嘶喊声,然后,我看到了童子因为惊喜而变成亮红色的眼睛。

      眼睛,我想,那就是我出剑的理由--
      我没有杀那些刀客,也没有让他们流一滴血,因为这里是我的圣地,我不容许任何人的血液来污染它。不过,我的剑术已经足以让他们退却,让他们像遇到猎人的野狼一样抱头鼠窜。

      我弃剑,剑重新萎成了枯杆,童子拾在手心,抓住了我的衫脚,眼中充满了希冀:“师父,我想跟您学剑!”
      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童子没想到我会这么爽快,惊喜的表情更甚,棱角的小嘴咧开了,露出雪白的牙齿,那是我喜欢的人类的欢笑。
      我不再想知道他的过去,他的家人,他的朋友,还有,他可能的爱人。我只需要记住他的名字,就像我希望他记住我的名字一样。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的记忆里就多了这么一个名字,萧卓然。

      我开始教他练剑,像独孤教我的一样,十二个时辰没命地练剑。毕竟,他不是树,不是机器,在他累得撑不下去的时候,他会倒地便睡,那个时候,我可以看见各种各样自然的光线在他的日渐成熟的脸颊上投射描画出的棱线,尤其是那唇吻,很细腻,也很刚烈,是我喜欢的。有几次,我忍不住想触摸他的唇,但是,我马上想到了独孤,想到了他的微笑和嘲讽,一千年了,依然清晰地旋绕在我的记忆中。

      卓然的悟性很高,学得也就很快,十年的时间,他已经把独孤的剑术完全领悟,剩下的,就是实战的经验了。但是,我不想和他对剑,因为我不想在我的剑下,多一个我记住名字的人,所以,我对他说:“到你的江湖中去吧,用我教你的剑!”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中没有流露出一点半点的哀伤和眷恋,而是那兴奋的亮红色,我便知道,他再也不属于这儿,不属于我,不属于我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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