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见录2————蓝蝎子
蓝蝎子  发于:2009年0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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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君
                 --情见录之三五

      南方有竹,名金镶玉。这竹是金黄色的底子,腰侧两边却像嵌着玉石一般,有两带翠绿的颜色。清风送过,别是一番青润滋味。
      南越边地,本来瘴气盛行,人兽希罕,唐宋以降,江南日益兴盛,南越一带也渐渐繁华起来。唐时,曹溪出了位禅宗大德,法名慧能,令中原禅法开枝散叶,盛极一时。却说那曹溪本来就是个灵地,山南之上,就长了一丛金镶玉竹。听老人们传说,这竹子在秦汉时便从天而降,落地生根,从此分枝蔓延,渐渐成了气势。在禅法盛传之年,曾有一位五台山佛光寺的和尚,法名谈笑,在竹林中建了座精舍,经年修行,后来狂啸而去。至此,竹林自锁,精舍全无,人们只能隔着丛丛冢冢的竹枝,窥探那幽深的净地,夜深的时候,路过的行人有说听到哭声的,却不见人。金镶玉竹林,成了讳莫如深的禁地。

      明朝时候,朱子理学风行天下。曹溪的儒生们建了个“一理书院”,时常集会谈论圣贤之说,他们还在金镶玉竹林旁立了座仁王祠,供的便是孔圣人。只是仁王祠才立,便有清风乍起,裂了祠前的一块石碑,碑上注的是朱子推崇的三纲五常。儒生们觉得惊奇,又找人来立,结果刚刚立好,便有雷电打来,竟将石碑炸得粉碎。儒生们便不敢再立,仁王祠的香火,也因此而消淡了,只是祠中的长明灯火,却从未见熄灭。

      仁王祠起了三年有余,突然曹溪来了一位弄蛇的少年,自称姓叶名青,青衣赤膊,腰细如蜂,四肢舒展,舞动如蛇,跟随他的是一只三尺见长的竹叶青,平时这蛇乖巧地缩在主人的蛇篓中,叶青吹动竹笛,这蛇就自动游出竹篓,随着主人的舞步扭捏起来。一人一蛇,在街市上招摇呼喊,行人们手边有些零花的,便扔给他们。叶青就凭着这些细碎钱币度日,生计也是十分贫苦。偏生曹溪的儒生们群起而攻之,说他是妖孽所化,蛊惑人心,破坏了圣人之道,先人之教,想把他驱逐出走。只是每每儒生们围追少年时,那蛇自己跳出竹篓,呲牙咧嘴,目露凶光,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们只好远远地看着,不敢造次。这样,叶青就在蛇的保护下,勉强在曹溪留了下来。由于在城中呆不下去,他搬到了城南的仁王祠,在这个金镶玉竹林旁、断碑残瓦上,建了个小小的竹屋。儒生们只当他也必招风吹雷打,却料不到竹屋建好,每日里都是晴好的天气,即使曹溪城里大雨,竹屋顶上也是一片清明,仿佛神灵保护似的。这样一来,他们就更不敢惊动叶青了。


      这一日,叶青有些累了,也不去城中舞卖,蹲坐在竹屋前,呆呆地吹起了竹笛。笛音袅袅,在竹林中缭绕,那金镶玉竹竟似听得懂笛音一般,亭亭婀娜,风送过,分明是低低的叹息声。竹叶青从竹篓中游了出来,在主人的脚下徘徊,咝咝乱鸣,似乎也在劝慰他。

      叶青放下竹笛,望着灵蛇的碧绿色眼睛,又望望头顶上竹林间一方清朗的天穹,说道:“青儿,住在这里的感觉又温暖又伤心,仿佛是回到了老家。”
      灵蛇咝咝回应着,绕着主人的右脚乱走,一副依恋不舍的样子。
      叶青笑了:“是,不管到哪里,都有你陪着我。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灵蛇顺着主人的脚踝爬到他的手心,蜷成一团,一双大眼楞楞地望着他,似乎一直看到他的心里去。
      忽然,清风送来,呼啸间,是一曲笙箫齐鸣的天乐。一人一蛇都望向天穹,却听得竹林吱吱哑哑地鸣响,顺着竹屋的方向,竟敞开了一条甬道,幽深的甬道尽头,是一座精舍。

      叶青十分惊奇,放下手中的蛇,不由自主地走向那精舍。一步,两步,三步……
      前尘如梦,竹林中波光荡漾,影子里,全都是昨日的梦--
      --一尾竹叶青在金镶玉竹间盘绕宛转,雷雨疾风,金镶玉竹为竹叶青遮风挡雨。一个是青衣玉面,一个是黄衫玉绦,一个自唤叶青,一个自唤竹君,两百年的相依相伴,两百年的耳语厮磨,都是吸尽天地精华的翩翩美少年,都说是地老天荒长相厮守--

      --一日,一个法名谈笑的和尚在林间筑起了精舍,每日诵读的都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叶青和竹君陪侍在侧,领受心法,只是闲坐独对时,依然眉目传情,心意相通--

      --两百年过去了,和尚证得金身,狂啸而去,临走时,留下两串紫金石手珠,笑道:“世事本来如此,不过担当二字。你们愿成佛作祖也好,愿长伴相守也罢,这手珠染了我的法力,你们善加利用,造福人群吧!”那两串手珠,紫金石,十八颗,便成了他们私定终身的信物。那接着的一百年,是他们最开心的日子--

      --风雨无情,浓雾常起。朝廷尊孔灭佛,曹溪县官领着一群衙役四处毁寺倒塔,路过金镶玉竹林,见林中伫立着修行的精舍,便举了火把来烧。叶青和竹君奋起阻拦。衙役们见有一条大蛇,纷纷来追,一柄通灵宝剑,两断蛇身。竹君伤心欲绝之下,兴云布雨,大下杀手,清清竹林,却泛起片片血滩。紫金石,十八颗,染了尘血,再唤不回魂断奈何的叶青--

      --金镶玉竹林封闭了,风中,尽是哀鸣:“叶青,叶青……”--
      少年突然恍过神来,朝着精舍飞奔而去,口中呼喊着:“竹君,我在这儿!竹君,我在这儿!你的叶青回来了--”
      推开精舍的门,依稀是当年的摆设。竹席,竹桌,竹椅,两只竹杯伴着个竹壶矮立在桌边,壶中还冒着竹茶香,一串紫金石手珠拉在一旁。叶青坐在竹椅上,用手掸了掸桌面,却是新抹了,一丝灰尘也没有。他拿起桌上的手珠套在左手腕子上,掂起自己常用的那个竹杯发呆……

      “叶青,怎么又出神了?”一双清凉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心中一阵温暖,泪水滴答,竟落在前襟上。
      叶青转身回望,眼前的不是夙缘中的他,又会是谁?有些消瘦了的脸颊依然那么清俊,两点泪花从腮边滑下,直落到自己的手心里,眼前人儿的左手也是一串紫金石的手珠,十八颗,熠熠发光。叶青轻柔地喊了一声:“竹君,你想得我好苦!”

      两人紧紧地相拥,冷落了一旁的青儿,摇头晃脑,咝咝乱鸣。
      叶青拂过竹君的长发,放在手心,贴紧脸颊,细细地厮磨:“竹君,从此以后,我们相依相伴,永不分离。”竹君的泪水顺着发丝流到叶青的腮边,他一字一顿地说:“不论是谁,都别想再把我们分开。”

      突然,一个娇脆的声音从他们身边传来:“那我便试试你有多大斤两!”腥风乍起,一道青影直向竹君席卷而来。
      竹君手中一格,紫金石放射出千道金光,青影见势不妙,忙往桌边一滚。两人定睛一看,却是一个青衣精灵的童真少年,头上才刚刚扎了根玉簪,年纪十四五岁的模样。而边上的青儿却消失了。叶青轻呼:“你是青儿?”

      “是呀!”青儿一撇嘴,粉面一片煞气,“是谁才说我是他唯一的亲人,转身却跟别人说永不分离了?”
      竹君淡淡地瞟了青儿一眼,坐到桌边,倒了盏竹茶。叶青走到青儿跟前,说道:“青儿,想不到你也是修行人。不过,竹君是我三百年来一直追寻的爱人,今天我终于找到他了,你应该为我们高兴啊!”

      “爱人?我替你们高兴?”青儿一把推开叶青,呼喝道,“那……那我怎么办?”手中一转,一把轻灵宝剑直射向竹君。
      竹君寒眉竖起。叶青拿住青儿的手腕,说道:“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弟弟。”
      “弟弟?难道你忘了我从云蒙山不辞辛劳长相追随,忘了我长伴身边尽心安慰?我……我这是为了什么?”青儿银牙一咬,硬是把要流下的泪水给咽回腹中。叶青一楞。他趁隙大叫一声,冲开叶青的束缚,宝剑直向竹君刺去。

      竹君拿竹茶一泼,青烟袅袅,荡开一阵清雾,青儿的剑,慢得如推磨一般。竹君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走吧!再来打扰我们,我会杀了你!”
      青儿望望竹君,又回头望望叶青,顿了顿脚,飞身离开了竹林……

      这些日子,竹君与叶青重拾百年前的韶光,每天只是在林间漫步赏月,吸风食露,然后,坐在幽幽的精舍前,听风声在林间穿梭,演奏出一曲曲美妙动人的音律。
      却说那曹溪城中,几日里都不见弄蛇少年出来表演,街市的人们也渐渐把他淡忘了。儒生们也继续在他们的“一理书院”研读四书五经,日子过得倒也自在。这一日,突然书院里来了一位青衣执扇的翩翩少年,自称姓柳名青,面不粉而如玉,唇不点而如朱,谈吐风雅,言辞谦和,只是眉心隐隐有一丝阴气。儒生们见他高雅,又把孔孟之学说得头头是道,非常钦佩,竟有唯马首是瞻的架势。柳青见儒生们都已俯首帖耳,突然说道:“你们可知道那个弄蛇的少年?”

      “听说已离开曹溪城了。”有人抢着回答。
      “他还在那片竹林。而且像他那样的弄蛇人,居然敢与我们的孔圣人同住一处,简直是污损了我们儒家的子孙啊!”柳青义正词严。
      “可是,他有那条小蛇保护,我们不敢动他。”一个书生面色青黄,小声说道。
      “不用怕。现在那条蛇已经离开他了。”柳青眉间微微一黯,“我们只须毁了他的竹屋,烧了那片竹林,他就再也没有安身之地了!”
      “对,顺道烧了那片竹林!”有个苦瓜脸的书生举手赞成,“我每次经过那里都觉得阴森森的。”
      “对!对!”一群书生群情激愤。“不过--”一个捧着《春秋》的书生说道,“那竹林有古怪,寻常火恐怕烧不掉它。”
      柳青阴阴地笑了:“不怕,仁王祠中的长明灯火能烧妖孽,也烧得了那片竹林。”
      书生们一听,纷纷摩拳擦掌,主动请缨去当那个点火的人。结果,那个苦瓜脸成了主角。其他人只好旁观。

      竹君正和叶青在林间散步,突然对叶青说:“当初你被断魂,我许多年都痛不欲生,那种滋味你可知道?”
      叶青搂紧了竹君,唇吻着他的耳腮,柔柔地说道:“我体会得到。因为我们的心始终是在一起的。”
      竹君挣脱开叶青的怀抱,两眼含泪:“如果还要分离,宁可这次是我死了,让你受那样的苦!我……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你!”
      “傻瓜,居然咒自己!我再也不会离开你!我也不许你离开我!”叶青低低的话语渐渐变成了热烈的吻,从竹君的唇边滑下,腮帮,颈子,胸口,腰脐……耳边响起了竹君激颤的嗓音……

      突然,竹君“啊--”的一声狂喊,声震竹林,他推开叶青,捂住胸口,汗水从额头涔涔淌下。叶青慌忙赶上前去,问他:“怎么了?怎么了?”
      竹君的脸,忽红忽青,左手遥指林外,咬着牙说道:“火……仁王祠的文火……”
      叶青一把抱起竹君跑到林外,但见一群儒生欢天喜地地在那儿点火,竹屋早已化为灰烬,而本来繁茂的金镶玉林也被烧了根基。风助火势,猎猎而起,叶青看着那火势,又望望儒生,当他看到柳青的时候,不禁呆住了。那不是青儿么?

      儒生们见弄蛇的少年居然换了一身青色长衫,怀中还抱着一个黄衫玉绦的美少年,只是那少年似乎得了暗疾,十分难受的样子,也不禁一呆。
      叶青朝天一呼,立刻乌云密布,大雨倾盆,可是,那雨不但没有浇熄火焰,反而雨助火势,竹林烧得更快了。青儿的唇边,流出一丝凄艳的微笑。叶青慌忙收了雨云,赶到青儿身边,说道:“为什么要害竹君?”

      青儿脸色一下变得煞白,苦苦地道:“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什么?”叶青瞪大了眼睛。
      “我……我爱你!一直都爱你!”青儿大声呼喊着,天空一声霹雳,竟是真正的大雨将至。周围的儒生见他们崇拜的柳青居然和弄蛇的少年是一伙的,心里都忍不住纳闷,一伙人都呆在那儿,不知道如何是好。

      竹君从叶青怀中挣扎着抱住爱人的脖颈,惨淡的笑容涌上了脸颊:“叶青,看来你得为我受苦了!”
      “不--”叶青对着他说道,“我爱你!我才不受失去你的痛苦!要死,我们一起去死!”叶青回眸瞪了青儿一眼,转身要跳进那熊熊的火焰之中。
      青儿想伸手,嘴唇张了张,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突然,天地间一阵狂笑,山风凛冽,吹得火花四散,一个霹雳打下,豆大的雨点跟着落下。才一会儿工夫,竹林的火,竟熄灭了。
      空气中,冉冉袅袅的,是一种莲花清香的雾气,一声清亮从远处传来:“无量光明大幻化网”。一群人都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但见一个身穿百衲的年轻僧人慢步走来,胸前一百零八颗紫金石佛珠如星光闪烁。叶青在竹君的耳边说了声:“是谈笑。”

      竹君挣扎着从叶青怀中站起,与叶青一同上前与和尚见礼。谈笑素手在竹君心前画了一个金刚字,只见金镶玉竹林重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一片兴盛气象。竹君眉间的一丝黯淡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谈笑看看周围的架势,摇头晃脑道:“我离开这个世间才六百年,就成了这个模样。幸亏我想过来看看你们这对故人,看来你们过得满恩爱的嘛!呵呵,这个世间无他,担当就好!”他一拂袖,转身,“走啦--”

      “师父请慢走,青儿想追随师父,修行成佛!”青儿轰然跪倒,拉住了和尚的衣襟。
      谈笑摸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说道:“你这个誓愿发得恳切啊!不过,你能担当得起么?”他低头望了眼青儿,又向叶青挤眉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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