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见录2————蓝蝎子
蓝蝎子  发于:2009年0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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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错,那是令狐轩。和他对阵的是个青衣束发的少年,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做宇文敬才。他们两落在场中,看起来势均力敌的样子。一个剑舞如花,像春天时原野的百花绽放,一个剑舞如网,像夏夜里天穹的万星齐辉,而不断涨满的剑气像瀑流一般四下激荡,那些武林人士纷纷走避,几个避得慢的竟被伤了筋骨,瘫在同宗师兄弟的怀中。于是,他们走得走,逃得逃,没有几个人还敢留在当场。

      才转瞬间,场中的局势陡转直下,宇文的剑,点点直逼令狐轩的要害。令狐轩在退,退得我几乎窒息。我一把抓过念轩手中的剑,向着宇文直逼而去。
      不管怎样,我要救他!
      我的剑,如痴如狂,粘着宇文的剑,不让它逃出我的掌握之外。宇文定睛看了我一眼,突然撒剑,斜飞出一丈开外,抱拳说道:“这位兄台好剑法!虽然走的是与令狐兄一样的路数,却在气势上更胜一筹,我宇文敬才甘拜下风。”他剑也不拾,一转身,消失在华山的群峰之中。

      我默然回眸,看见令狐轩从身后走来,依然当年棱角分明的脸,眸中却没了当年的柔和。他挺直了剑,说道:“打败我,你才能拿到‘天下第一’的头衔!”
      我笑了,扔掉手中的剑:“什么头衔,你喜欢就拿去好了!”
      他脸色一变,剑尖直指我的咽喉,冷冷地说道:“拿起剑!不要以为这是游戏。”
      我惊讶地望着他,望着这个我朝思暮想的男人,在十年后,因为一个头衔再度把剑指向了我。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湿润,从我的眼眸中流淌下来,缓缓地,我闭上了眼睛。

      突然,叮的一声脆响,我睁开了双眼--
      念轩手里握着那柄我弃下的剑,与令狐轩战成了一团。杀气,漫天飞舞……
      我不知道该为谁担心,只知道自己的心很痛,隐隐地,抽痛。我摸着绛雨亭的扶手,冷冷地坐下,听剑与剑交错时叮当的鸣响,仿佛看到滴血的狼吻,冷涩的、残酷的狼吻。

      呛--一柄剑飞了出去。我看到令狐轩孤立的身影,颓然坐倒,他望着伫立在那儿的握剑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白--念--轩--”沉沉的声音,带着几分磁性。我仰望那背影,竟发觉我收养的孤儿已经长成了一个男人,一个自己握剑的男人。
      令狐轩望了我一眼,唇边荡漾出了一丝微笑,像他曾经喜欢的那样,眼角却突然溢出了一滴泪。他又望了望握剑的念轩,长叹了一口气,也不去拾地上的剑,转身,消失在幽暗的丛林中。

      “慕尘,给我一个新的名字吧!我不喜欢这个叫令狐轩的男人。”握剑的他对我说。
      我揉了揉眼睛,问他:“那你喜欢什么呢?”
      他的唇边掠过那一丝少年的狡黠:“我喜欢慕尘,喜欢看慕尘舞的剑。”
      于是,我的世界里,多了一个男人,他的名字,就叫做白尘剑。

      花缺
                 --情见录之三九

      云起昆仑,笙箫之音不绝于耳,彩鸾白鹤清舞相随,师尊带了几位大师兄,随云冉冉直上九霄,去参加三千年一度的蟠桃盛会。临行时,师尊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说是要我带好山中的师弟师妹们,我满口答应着。实际上,那些师弟师妹比我都要老实勤勉,整日里只知道炼丹养息,甚至足不出户,哪像我,喜欢在昆仑山上到处闲逛,听风送鹤唳,看露点百合,或化作古筝迎风自鼓,或变作琉璃闪射虹光。师尊曾经告诉我,如果我能够潜心精修,成就当在他之上,可是,我对仙家神位没有兴趣,只喜欢这种随风漂泊的逍遥生活。

      师尊才走,师弟师妹们果然就自动回他们的丹房去清修了,我叫来殿前童子,命他们供养好这些仙长,然后,我一个人,披了一件丝白天衣,洋洋洒洒地走出了朝天观。

      我飞到凌绝崖顶,眺望沧海,只见天地之间一片苍茫,云霭缭绕,那些雪白、橙红、媚紫的云彩,或鱼,或龙,或凤,或蝶,千变万化,莫测其踪,阴阳二气回荡宛转,暖风阵阵,拂面如熏。我从袖中抽出一柄玉箫,随兴吹奏起来,才吹了一会儿,我便放下了。

      今天玩些什么呢?总不成变作元始天尊去蒙那群呆头呆脑的师弟师妹吧?这种游戏早三百年就玩过了。要不,化作嫦娥仙子骗童子去广寒宫吃桂子?唉--这个五百年前也玩过了。再不,上蓬莱岛找九阳真人下棋?不过,都跟他下过三千次了,每次都让他三个子他才能勉强不输,好没意思。……什么是我从来没有玩过的呢?

      我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却发现这世外仙界的游戏,我竟是无一不玩过千遍万遍了。于是,我便想到了人间。也许,人间会有什么新鲜的游戏?突然,我脑中灵光一闪,死亡!那么多人想修道成仙,不就是为了逃避那短短百年之后的死亡么?我从出生以来就在昆仑山上修行,小时候师尊说什么便是什么,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修行,为什么成仙,现在已经得了不死之身,却玩世不恭起来,老想些希奇古怪的游戏,所以,这死亡游戏我是非玩不可的了。当然,既然我已经是不死之身,自然就不能真的死去,我想了一会儿,就决定放开仙术从这凌绝崖顶跳下去,体验一下临死时的感受。

      此时正值卯兔东升,万丈霞光铺天盖地地渲染开来。我收了玉箫,挥臂,仰天,把胸臆间的郁闷都做了惊天动地的一声长嘶。然后,我调侃地对着身后的昆仑山轻轻一笑,闭上眼睛,往前迈了一步--

      堕落的感觉真好!这与飞行时的感觉截然不同,飞行时气定神闲,脚踏祥云,手拂清风,而现在,头脚倒立,四肢悬空,伸手也抓不住任何的凭仗,耳边是簌簌的风声,云气在脸颊上来回急速地摩挲,想睁开眼,却发觉撞上来的气流直让眼皮生疼,一丝长发缠绕着颈项,猎猎地有些痒。越往下,速度越快,我只觉得自己似乎化做了一滴雨,一滴天对地的落泪,在急速中等待着对大地做出补偿。我的心,狂跳……

      突然,我的神识感到一股妖异的气流向着我的胸腹平托过来,我在空中被迫缓了一缓,仙术自然运行,下落的速度顿时减缓,我一拧身,恢复了飞行的姿势,往谷底滑去。睁开眼,是一片枫林,从脚下一直延伸到深谷,红红火火,叶香扑鼻,仿佛一泓秋水,因为浩日的照耀而晃成了赤红。我素手一拨,拈了一叶擎在手上,把玩着,心中却在想着方才的那一股妖气:究竟是谁在这里修炼,而且还延阻了我的堕落呢?

      我停在林间,眼前枫树的枝干参差交错,掩映盘旋,没有半丝行走的痕迹,腐土也累成了小丘,踏上去,软绵绵的,若不是我微微提气,只怕要陷落进去。耳边微微有些流水声,似乎是一尾清泉在谷中蜿蜒,却听不到常见的斑鸠、喜鹊、啄木鸟的声音,连野兽的足音也听不到一丝半点。我把枫叶衔在嘴角,扯一把天衣,轻手轻脚地顺着土丘的走势向深谷行去。

      水声越来越亲近,我拨开一枝红枫,脚下便淌着那澄澈的水,我右手一探,清凉之气,直逼心脉,隐隐间,还有一丝菊香。我沿着泉水往上流追溯,淡淡的,鼻息中有一股熟悉的味道,似麝非麝,似兰非兰,仿佛久远前我曾经异常迷醉过,可是后来却忘怀了。我加快了脚步。

      前边是一道乳白色的长虹,横贯两边的崖壁,淡漠的雾霭不断地升腾,袅袅间,无限的诗情画意。我长袖一挥,雾气便缓缓散去,端坐眼前的赫然是一个白衣素衫的男子,淡远飘来的是一股醉香,我仔细一瞅他的样貌,不禁一呆,果然--

      那是在一千年前,我还是师尊跟前最听话最精进的学徒,八十一种变化与四十九种变化都已精通无遗,那些日子,我正在学着炼丹,却听得丹房外吵吵嚷嚷的,有些心烦,便径直走出来。却见师尊用他的白眉锁了一个男子,从殿前走过。师兄弟们都跑上前去看热闹,对着那男子指指点点,口中妖孽妖孽的直呼,而我,却靠在朝天观的镂金盘龙大柱子后边,偷偷地端详。那男子簪发轻摇,衣袖长清,冷冷的脸颊上,黛眉如剑,轩鼻凝脂,微微颔首,垂视地面的大黑眼睛蕴涵着无限的水光,微抿着的冷朱色唇吻刻画着坚毅和刚勇。除了他在眉间微微有一丝蓝绿色的妖气,却看不出他比三山五岳的神仙少了什么气宇。那男子身上隐隐有一股淡远的醉香,闻在鼻中分明是一种诱惑的味道,我的心弦,轻轻一颤,却见他陡然转过头来,对着我躲藏的柱子深深地凝眸,眼角飘过的一丝流光,让我的心竟又是一颤。后来,我到处偷偷打听他的消息,为什么他会被擒,师尊怎生处置他了。师兄弟们众口一词地说,他是妖精,是昆仑山脚下临虚洞中经年潜修的千年白蛇,曾经到山中盗了一粒还魂丹私自下凡,所以师尊擒回他,打算将他永远镇在炼丹房中。我心中却还怀着疑惑,为什么他要下凡,为什么他要盗取还魂丹,为什么……那一阵子,我什么都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想着这条白蛇的遭际,师尊问我是怎么了,我也不好据实以答,更不敢直接向师尊问明这一切的来龙去脉,所以,心中郁结着一块疑惑,竟渐渐对仙界的喜欢转成了厌倦,相反,恣意过起嬉笑怒骂、快意风雨的逍遥生活。想不到今天玩耍竟遇到了他,看来,千年的禁锢也并未改变他的模样,依然清雅,依然刚毅,只是眉间的那一缕蓝绿色,已经淡得只剩一抹浅蓝,而身外的那一道白虹,也足见他修行的功力已经超越了人间、妖界,甚至连仙界的一些神仙也望尘莫及。只是那一丝淡远的醉香,在我闻起来,依然是诱惑的滋味。我的心,又是一颤。

      他端坐着,腰间被师尊的一丝白眉锁在崖壁之中,身边一把古琴,斑斑水纹,也是千年的沧桑了。他向我微微颔首,说道:“修行不易,你又何必轻生呢?”
      我心知方才是他援手,却不谢反怒道:“我的事,你管那么多干嘛?”
      他的唇边淡淡的一个仰角,便不再说话了。
      我见他沉默,反而忍不住了,用袖子一拂尘土,坐在他的身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仰头想了一会儿,又摇摇头,然后,迟疑了半晌,才说道:“都许多年了,没人问起,我也就忘了。”他说话间,目光直视,眼睛上有一层薄薄的云雾。
      我伸手在他眼前晃动,却不见他转睛,便惊叫道:“你的眼睛!”
      他点点头,笑了:“是瞎的,只是,眼睛瞎了,看到的比亮着的时候还多。”
      “是吗?”我益发好奇起来,“那你知道我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他面向着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怎么也不像是看不见的,柔柔地转着:“你是白眉老儿的徒弟,本来是来寻死的,现在改做问我问题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很粗浅,不过,却听他称呼自己的师尊做“白眉老儿”,又觉得十分新鲜,因为仙界中对师尊十分敬重,要么称他是“白眉上人”,要么敬他为“白眉天尊”,这“白眉老儿”的叫法倒是头一次听到。我便问他:“你跟我师尊有什么过节吗?”

      他随手在琴上一拨,噌的一声震响,余音袅袅:“都一千年了,就是有过节,大家也都淡忘了。何必重提呢?”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你偷了我师尊的还魂丹私自下凡,师尊便带你回山禁锢。”我很想知道那段恩怨,便用话来激他。
      他双手拂琴,流水声起,潺潺不绝,竟是毫无阻遏的样子,他微微颔首,笑道:“就算是吧。”
      “你这是什么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就算是吧,好象有很多委屈似的。”我继续勾引道。
      他专心弹琴,却不理我了,只是那琴声婉转起伏,隐隐有些不平。我便推波助澜道:“不如我们下棋,你输了,便告诉我这一段往事?”我捻了一撮土,随手一挥,变做一盘棋,黑白各百八十一,琼玉的棋盘,玛瑙的棋碗,我注视着他,希望他答应下来。

      他颔首想了想,说道:“算了。反正我的棋艺早就荒疏了,你又这么有把握,想来我是要输的。看你是铁定心思想知道,反正左右无事,我就跟你聊聊吧。”
      我兴致盎然地拣了两片枫叶,化做莲花形的红玉茶盏,在泉水中一掬,用文火熨热,必恭必敬地奉上。他微笑着接过,口中说道:“看你这么深的功力,刚才跳崖竟是为了玩耍来着?”

      我有些不好意思,抿了口菊泉,也不答他,只是瞅着他的脸庞儿看,天地造化,竟成就了这样的标致,而且还是在一个修行成人的白蛇身上,冥冥中的玄机实在是让人参不透。

      他把茶晾在一边,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我陡然脸儿一红,嗫嗫喏喏起来,心中一横,说道:“看你呀!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妖精呢!”
      对这似褒似贬的话,他却不接口,反而接着问道:“你为什么不静心清修,却到处游玩?”
      我头一撇,赌气道:“我才没有清修的兴致呢!”
      “一千年前,我也和你一样,没有了潜修的心思,到处玩耍,结果就私自下凡,到了杭州……”他的大眼睛幽幽的尽是水光,凝望天穹,也许,那看不到当场的眼睛却看到了更深远的因缘。

      原来,白蛇在临虚洞潜修了千年,终于化做了这般风雅的人形,呆在洞中烦闷了,便弃了昆仑,直往人间飞去。当时正是苏杭繁华之时,烟花如雪,脂粉如土,过往的商贾显贵络绎不绝。白蛇做了书生打扮,在杭州白堤旁开了间水墨坊,经营起湖州的笔、宣州的纸,还有就是自己的画。那时,在店中过往的人,多半是为了他的画和人而来。因为不论他画的山水还是花鸟,笔墨浓淡闲适,灵气逼人,而且山能起雾,水可听音,花能闻香,鸟可飞翔,成为苏杭一奇。而许多达官贵人、夫人小姐到店中,也都对着他的样貌指指点点,更有许多不知名的人在店中遗失些荷包玉佩之类,或有夹杂些字条絮语,都是月后相约的话。白蛇也未曾放在心上,只是尽心做着自己的生意,接触过往的人群,过着晃眼便是新人的日子。只是渐渐的,心中隐隐对一个人生出情绪来。那人不过是个童生,常年会考都不曾入闱,所以也就在城北贵富家中教私塾,时常到店中走动,却买不起一幅画,只是站在画前半晌,也不言语,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过了三年有余,日日如此。白蛇觉得好奇,便去问他,那童生才面红耳赤地拿出一瓣羊脂白玉,说是祖传珍宝,虽小却是心意,希望白蛇能够喜欢。白蛇也是玩儿的意思,随手便拿过了,嵌在胸前,想看看那童生有些什么动静。却见他欢天喜地地离开了,第二日再来时,虽然热络了些,却也没有什么举动。白蛇见他老实,渐渐竟喜欢上他,两厢情愿,便在当年中秋之时对天盟誓,相守相依,不离不弃。只是偏生白蛇为雄黄所害,现了原形,害得童生惊吓而死,白蛇恋惜于他,便跑到昆仑山上盗取了还魂丹,令童生还魂,虽然童生依然说是不怨不悔,却在床箦之间生分了许多。白蛇见缘分已尽,本想回归昆仑,却因盗药犯了天条,被雷公电母击瞎了双目,幸亏师尊赶到,救下白蛇,用白眉锁了回到昆仑,让他在这凌绝崖底落枫谷中面壁思过。只是经年累月,想是师尊也忘了白蛇,却没有来解开他的禁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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