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情杀手(下)————黑木黎子
黑木黎子  发于:2009年04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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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踏上台阶起,沿著走廊一直到自己的教室,寒祈心把别人对他的评价听得一清二楚,而且可以一字不落地背出来了。他推开後门把刚才的唧喳当作耳边风,直往座位走去。刚才聚在一起闲聊八卦的女生们看见他的身影不禁掩口哑然,脸面腾地涨红了去。见寒祈心只顾打开抽屉整理堆积的习题却不理睬自己,反倒有些恼怒,冲过去将他满桌的书本猛地推到地面上,!地一声巨响,一摞书成为一个整体著地,其他零散的书卷也啪嗒啪嗒一册册往下飞。寒祈心见状,倏地从椅子上竖起来,直挺挺地立在原处一动不动,他不知道这个女生要干什麽,他只有那双精致的眼睛怔怔地望著她的疯狂。女孩在书本上狠狠踩了一通之後才充满敌意地双眼瞪著他:“有什麽不满就当面说啊!憋在心里算什麽?准备背地里说吗!我又不是听不进意见的人!”

  寒祈心缓慢地弹了弹眼皮,跟这样的人真能讲成什麽道理吗?我对她有什麽不满?好像该我问她才对吧?她对我有什麽意见?我和她又不熟,不至於惹到她吧?

  “我没什麽不满。”

  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到他脸上,但是女人的巴掌不疼。这是第二个打他巴掌的女人。第一个是生他出来的那个女人,第二个就是这个他不熟悉的同学。

  “你撒谎!哼!别人可以摆酷,可你──没知识、没文化、没价值!你只让人觉得可笑!”

  没价值?她说我没价值。她是我什麽人?

  “可笑?这世上,有不可笑的人吗?”

  女孩无言以对。

  “觉得可笑你就笑吧。反正我也不会少什麽。”

  “你!连尊严都不要了吗!”

  “尊严?这个世界,没人会顾及你的尊严。嘲笑一个没有价值的人,你的尊严又到哪儿去了?”

  女孩愕然吃惊地望著寒祈心问道:“你……怎麽哭了?为什麽?”

  “一定要有原因吗?人一生下来首先就会哭不是吗?”他的下颚牵动,噙在眼眶的泪水迅速滚落进颈项,还有的沾在地上,打在书上。呵,没价值……我没价值……活了十几年,竟然头一回有人告诉我这个天大的真相。寒祈心飘然而去,留下一个迷惘的女孩。她不知道,她的胡闹,真正地刺伤了一个人的自尊。又给被她伤害的那个人增加了思考的食粮。是啊,他现在越想越觉得她的话有道理:有什麽价值呢?救不出被困的教练,也保不住无邪的老师,又不适合服务业,只会给别人添麻烦。不会外语,成绩又下降到亮红灯了,就算最普遍的前途观,我也完锈了:文凭啊、学历啊……我都还没有呢。我有什麽价值?废品……呵,我原来是个垃圾呀!垃圾……垃圾又怎麽的?还可以回收啊!已经存在了,也得好好活下去嘛,我还要见火凤……火凤呢……

  有人在垃圾堆里发现了寒祈心,猛踹了几脚才把他弄醒。他还懒洋洋地伸手打哈欠。

  “喂!别妨碍我收垃圾,快走开!你看这衣服,啧啧……还是路易华菲呢,偷来的吧?去警署吧?”那红脸壮汉不容辩解把他带进了警察局,不知道这麽做对他有什麽好处。大厅里的人很不友好,也不照顾一下未成年人,反而拿出位成年人犯罪比例又上升的现状来呵斥寒祈心。他除非傻了才会告诉他们其实他也杀过人,而且数目不小。报完姓名年龄和家庭住址,他就解释自己身上的衣服是自己买的,不是偷的。

  “父母是谁?”

  “没有父母,我是被收养的。”

  “收养证!”

  “养父未满40,没有证件。”

  “……”

  寒祈心讨厌警察,什麽都要问,连同隐私。虽然他自认为没有什麽隐私。但还是讨厌他们的罗嗦,还有那严刑逼供的架势。

  “哎?这不是……”一个声音接近了,显然是在说自己。寒祈心哼了一声:我倒还不知道自己这麽有名呢,到这种地方都有人认识我。再看那个人时他却大跌眼镜──如果他有眼镜。那个人便是褚彦帛。他坐到寒祈心身边笑著:“不是温温家的保镖吗?”

  “你还记得我?”

  “你这样的脸,任何人都能过目不望的。”

  “可是你不是喝醉了吗?”

  “你以为所有人醉了都会忘记事情?我就是特例。”

  正胡侃著,旁边有人喝著茶问道:“褚Sir 你认识他啊?”

  褚彦帛对那个人又是一笑:“一个朋友。”

  “哦?那这就是误会了。”

  “他怎麽会在这里?”

  “有热举报他偷衣服。”

  “那我带他回去了。”

  “可以,没事了。”

  褚彦帛望著对面的寒祈心笑道:“怎麽?走不动了?你的脸色不太好呀,要不要去看医生?”

  “不用。你是警察?”

  “我是刑警。”褚彦帛说著走过去一把拥过寒祈心。他的身体好凉!难怪一直无精打采的,生病了吧?他摸摸寒祈心的额头,只有这里是热的,而且还发烫呢。寒祈心这时冷得难受,被他这麽一抱顿觉暖和了许多,不由拉住褚彦帛的衣襟往里靠了靠:“胖子,你身上挺暖和的。”

  “都是脂肪当然暖和了。不过不要叫我胖子,叫我彦帛哥哥好吧?”褚彦帛说著顺势把寒祈心往里揣了揣,抱回了自己家里。

  寒祈心的头窝在抱枕下,从缝隙中窥视著褚彦帛的房子。洗手间的门带了一把夜光锁,旁边那间厨房是赭色的橱柜,卧室门上挂著一个吸盘,与另一间房门禁闭的房间的隔墙上用线吊著一把竹刻的宝剑,还有一个硬板纸制作的牵线娃娃。看不出来这胖子还会做手工。靠著客厅的墙壁安著一个同样是赭色的书橱,里面罗列的大多是金老头子的武侠小说,也有四大名著,还有气功养生、易筋经……连看手相、面相和风水的八卦书籍都有,这家夥!书架上还摆了各种人的模型,还有N
年前去KFC
拿到的收音机。书架旁倚著一把还是赭色的断了弦的古典吉他,这让寒祈心忽然觉得这个警察不怎麽讨厌了,还有些帅气。他的房子面积不大,却放了好多东西,而且在寒祈心的美学角度看来还算是有品位的布局。寒祈心跳下沙发,想弄清楚那卧室旁禁闭的房间里装了什麽。凭他的直觉,一定是好东西。
  他推开门的时候,刚好褚彦帛从浴室出来了:“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把你那脏衣服换下来吧。”

  “哦──”寒祈心答应著过去,爬进浴缸问道:“那里面的装备很齐全嘛。”
  “嘿嘿,我的收藏品,不错吧!”那些是最让褚彦帛自豪的东西,说的时候脸沙锅也泛起一层油彩。

  “嗯。不过,你可以出去了。”

  褚彦帛退出门拉上,就去卧房的柜子里又拖出一条软膨膨的被子扔到床上。床头柜的抽屉里是一些家庭常备药,他找出退烧药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柜子上等寒祈心洗完澡过来吃。

  听见水从洞口旋转著冲灌而下的咕嘟咕嘟时,褚彦帛的眼前已经晃过一道人影,寒祈心早就钻进被里蜷成一团,还问他有没有被子了。褚彦帛笑著从壁橱里抱出第三条被子压到寒祈心身上,“再盖上可要出痱子了。你真把这里当南极了啊?”

  “我在发烧,热了才能祛寒。”寒祈心说著,把被子往身上紧了紧,只露出鼻孔以上的部分,其他什麽都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褚彦帛看他那红彤彤的脸可带劲了,甩掉脚上的拖鞋爬了上去就躬在寒祈心被包裹得虫蛹似的身上,凑到他耳边虫鸣一样轻语道:“想热还不容易?我来教你,一定达到热度的顶峰……”
  顶峰?寒祈心不知道这个警察准备把他烤了还是蒸了,仔细想想:太热也不好,金童穿著防火衣到太阳的时候还是化为乌有。北京时常因为热得干燥,连屁股都要搽粉,我可不想变成干尸。他考虑的当儿,褚彦帛的舌头已在他耳边撩动,寒祈心回过神来赏了他一记「少林拳」回答道:“我这身份,该是温的。”

  褚彦帛揉揉圆圆的大脸,好疼,骨头都要被打凹了,这还只是一半的劲道呐!不愧是老头子的保镖,真有两把刷子,不能跟他来硬的,不然十二分的吃亏。

  “温的太冷了,应该是柔的才舒服嘛。”

  “太女气了,不适合我。”

  “「温」和「柔」都一样嘛,就用柔的。”

  “不一样──首先笔划就不一样。别跟我争了,你很无聊。只有听「温」一壶酒的,哪有「柔」一壶酒的。”

  褚彦帛一时语塞,无法应对,只好瞎扯:“生病了怎麽能喝酒呢?好好睡觉……”他拍拍寒祈心身上的被子,洗完澡也钻了进去。寒祈心感到一双毛腿忽然夹住了自己的双腿,於是有些睡不著。褚彦帛却相反,在他面前是一个还未成年的男孩,两腿自然光滑细腻得很,令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他肥硕的身子压在寒祈心的细腰窄背之上,换成普通人,定会被压得直哼哼,非被挤出肠子来不可。摸完大腿,他没有就此停手,还急於向上游移,虽然有点微微的肌肉,跟抚摸女人的触感绝对不同,但那肌理的细致仍然让褚彦帛流连忘返。

  寒祈心的手掌支撑在床面上,但那席梦思软得很,叫他不好控制,不过也不觉得疼或者吃力,可也绝不习惯被人这样摆布。从来没有人敢压著他,哪怕是火凤也要防著哪一天不被他杀了。火凤就算要对他动手,那也是锁在墙上用电击的。那是刑罚,和现在不一样,如今这情形又叫他懵了,好奇怪的感觉……

  褚彦帛看他一声不吭像狗那麽乖,以为寒祈心会这麽就范了,又在他耳边轻轻问道:“还冷吗?”

  “不了。就是有些扎人。现在几点了?”

  “才凌晨一点多呢。”

  “什麽!”寒祈心一个鲤鱼打挺稳稳当当地站在地板上自言自语道:“还有六小时……我得赶快。”说著穿上外套就去拉门。褚彦帛被他这麽从床上一甩,吓了一跳,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忙问其原委:“什麽还有六小时?去接老头子用不著这麽早呀!你干什麽去?”

  寒祈心扭头对追过来的人淡淡说道:“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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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彦帛以为他在开玩笑,便接过去说:“小心我抓你。”

  “你?除非杀了我,要活捉恐怕没人办得到。”好大的口气,看他那紧绷的肃颜又不像是假的,褚彦帛只好一笑置之:“人不轻狂枉少年啊!”

  寒祈心没他那样唠叨,拨开褚彦帛疾走而去。他站在赖佩遥家的窗台下仰头张望:靠近外廓的房间还亮著灯,洒出旖旎的光芒。他还没睡吗?还在批改作业?他为什麽要接受叔叔的提拔呢?他放聪明点,就可以获取去新加坡教书三年的机会而不必被杀了。人是不可以在关键时刻走错路的。寒祈心知道赖佩遥通常加班到凌晨两、三点才睡,早上快迟到时才匆匆忙忙顶著乱蓬蓬的鸟窝头赶到学校,而今还要同干部们斗智斗勇,何苦呢?

  赖佩遥离开书桌去满了一杯茶,顺便舒展一下筋骨。回到座椅时寒祈心已经站在他的窗前,在厚实的火红鹅黄交错的窗帘布衬托下,寒祈心的身体给他瘦小的幻觉。他弯嘴笑了,露出那两个甜甜的酒窝,同时对寒祈心点了一下头──很普及的成年男子打招呼的方式。寒祈心却笑不出来,老师的友好如同一把尖利的刀子在他的心上狠狠地捅了一个大窟窿,像千万枚绣花针参差乱扎的刺痛,他真切地感到心脏被什麽神经或者肌腱猛抽了一把。这时他只有用语言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问我怎麽进来的吗?为什麽要当官?这官当不得:希特勒当年画画不成当了官,结果遗臭万年。赶快辞了吧,免除後患。”

  赖佩遥并未完全领会他的意思,因为寒祈心的表达有误,并没有把话讲得很透彻。

  “呵,好一招借古讽今。但是我对自己有信心,我会做一个好官。祈心不相信老师吗?”

  “你没懂我的意思: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你得罪了上头的人,他们现在要你死。”

  赖佩遥显得有些吃惊,不过又马上反应过来,随後说道:“事情该怎麽办就怎麽办,不能只看他们自己的意愿就让群众跟著一起遭殃。我就不信这世上就没有天理扳不倒他了。”

  “那你也该作些让步。”

  “你不是说趋炎附势会拍马屁的男人很恶心吗?”

  “老师,你锋芒太露了,不懂进退。兵强则灭,木强则折──我就是被雇来杀你的。”

  赖佩遥当然无法相信自己的得意门生会是职业杀手,只是对寒祈心的怨告颇为震惊:“祈心啊,你的心理年龄起码和我一样大了。你对人生的看法已非一个普通高中生所能达到的,连我都看不透你。”

  “是吗?是老师看多了庸人的结果吧?其实我不过是个最庸俗的人,没有你口中评价的那麽不得了。你有两个选择:留在这里被杀死;还有就是逃走,隐姓埋名,逃得让我找不到你为止。”

  “逃?事已至此,我还有退路吗?如今是什麽社会?隐姓埋名有你看的武侠剧那麽容易吗?如果你真的是来杀我,那我还能瞑目呢:总算在死之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杀死我的,是我的学生寒祈心啊。”他的冥顽不灵几乎激怒了寒祈心,但是寒祈心极力地忍住了没让自己发作,只是淡淡地否认:“不,杀死你的是二死神百里,决不是什麽寒祈心。”

  “那就让他来杀我,要干净利落。”

  “你!”寒祈心终於被赖佩遥那副无知者无畏的蠢相惹火,几乎跳起来:
“你快给我收拾东西走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其时紫电已经到达,并且跳进了窗户:“不要跟他罗嗦,百里快杀了他,他愿意被你所杀。”寒祈心蹙眉回首,露出罕见的犹豫眼神:“再给我一些时间,我可以劝他离开别人的视线。”

  “你想违抗所长的命令吗?为什麽?他不值得你这样做。你忘了你要干什麽吗?你要让闻人所长──”紫电嘎然辄止,意识到自己说了危险的词语。那个名字在现任所长金井石耳朵里可是严重忌讳啊!我想找死吗?这些上司们的窝里反与我何干?我要是插手,那我就不是无敌精明天上天下天无涯血色第一油嘴滑舌墙头草英勇成熟如意郎君亲亲小紫电了。

  赖佩遥听到斥责声,冲紫电笑笑,笑得有些勉强,却已经惊得紫电浑身筛糠:乖乖……难怪百里要下不了手了,奔星都从来没像这个小白脸那麽对我笑过……执行任务的时候我在想什麽呢?紫电悄悄撇过脸看看窗外,奔星怎麽还没到?
  “他是你的夥伴吧?”

  呃?叫我吗?紫电转回头,原来是小白脸在问百里呀。小白就是小白,这不明摆著是同事吗?还用问。百里也够好脾气的,还肯把他当正常人同他说话:
“是的。如果我完成不了任务,他们就会继续执行。现在还不走吗?”

  “祈心,你不怕坐牢吗?”到这个时候还想著他的宝贝学生,而不考虑自己的处境,这个人真不是普通的婆婆妈妈,倒的确像是那麽个痴痴傻傻的文人。其实他对於死亡也是有些害怕的,当死神在你头边的时候,哪个人还能不怕呢?但是只要他肯求百里放过他,百里一定会破了这个例放了他的,但是他不会乞求苟活,那麽百里也不可能找什麽理由来赦免他。

  “坐牢?如果不遇到你,我一辈子也不会坐牢。但是即使遇到你,我也未必会坐牢。因为我无情。”话说得多麽清晰,可有些人就是那种愚昧得不可救药的蛋白质,没有听出他的学生是带著何等的怨念来向他讨债:如果我坐了牢,那就是你毁了我啊!把我教成这样一个优柔寡断的坯子,成不了美丽的陶器,却化为一堆粪土。我原先是怎样的杀人如麻?怎样一个特级杀手啊!坐牢?想抓我?想都别想!而你,这匹披者羊皮的恶狼,你这罪魁祸首,想削弱我的力量吗?可惜呀,恕我无法陪你玩下去,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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