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看着母亲的笑容,圯也心想是不是有什么事。
“隔壁的澄今天在桩山庄举行订婚仪式了。”
“他还送了照片给我们,得准备贺礼不可。待会儿去向他们说声恭喜……啊!圯也?”
无视于母亲的呼叫,圯也反射性地冲出家门。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仰望着邻家。
“……澄……”
圯也沙哑地发出一个单音,浮现在月光下的邻家,不时可以听到里面传来欢愉的笑声。
“澄。”
他再唤了一声,坚信一定能传到澄的耳里。
“澄……!”
他的声音已哽咽。
要我说几次爱你,你才肯甘心?你真的这么不愿意属于我吗?我会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珍惜你啊——
当他正想冲进和乐融融的邻家而踏出一步时,有好几个人走出门外了。连车也开出来了。
圯也悲凄地藏身在自家的门内,映入眼里的是一身粉红的连身洋装。
看看放在门内曾经是自己珍爱的脚踏车,如今已形同破铜烂铁。
只要能得到澄,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他什么都不想要。不要代替品,不要安慰自己的人,不要大鹿,不要一切。他要的只有澄而已。
“……!!”
他冲动地抓起脚踏车的坐垫把整个车身抬起来,用力向门外的柏油路上丢去。
金属的碎裂音威力惊人,连隔壁的人都骚动起来。
“圯也?”
圯也的母亲从玄关开门走了出来。
“圯也……咦……这不是你的越野脚踏车吗?”
被儿子摔在地上的脚踏车碎片,在月光的照射下泛出白光。
“圯也?”
不理会母亲的询问,刘田圯也大踏步地走回家中。
“发生了什么事?”
邻家的妇人担心的走过来。
“我也不知道……”
圯也的母亲,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的预感。
从儿子小时的情景到现在的生活。
就跟拼图一样,身为母亲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一切都清楚地呈现在她眼前。
看到儿子那不想被知道的眼神,家族成员就装做什么都不知道。
就算有什么样的事实摆在眼前,他们也不会与儿子为敌。
只有这点是无庸置疑的。
“……没什么……”
她向交好的邻家妇人微笑。
她的儿子没有失恋。
她的儿子没有因为今天才订婚的你家儿子失恋。
“没事的,他只是不要了,所以丢了它而已。”
她微笑地说。
等明天早上儿子一起床,就带他去买一台全新的越野车吧,这次要买一台颜色更鲜艳,跑得更快的新车。
虽然,妈不能给你最想要的东西,但是绝不会让你感到不幸。
所以,请你们别再欺负我儿子了。
别再欺负他了——
初夏的正午,阳光威力令人眩目。
以前这个最令自己讨厌的时间,现在,澄却很自然地喜欢上了。中午是属于主妇的时间,在温暖的阳光照射下,就像通俗的家庭连续剧一样,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
订婚仪式那一晚,窗外传来脚踏车的破坏音,虽然胸口疼痛欲裂,但是他觉得隔天在阳光的照射下看到那堆碎片,一定能够忘记昨夜曾有的痛楚,因为自己非忘记不可。
快走出校门的时候,被几个明朗的女性招呼声叫住了脚步。澄回头一看,是静香的三个同学,脸上都洋溢着微笑。
女孩子特别喜欢团体行动,静香也不例外。即使说好了要约会,如果有女性朋友跟着的话就会被搁置在一边。女孩子会以男朋友为优先的说法在静香身上是不成立的。因为澄可以体会那种被朋友排斥的心情,所以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
“怎么了?”
昨天静香说今天要和她们出去玩,所以今天没有约会的预定。澄移动了一下视线,没有看到静香,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叫住了。
“静香呢?”
当澄听到答案的时候,记忆就像被切断的肉片一样残缺不全。
“……嘎?”
“恭喜你。”
三张女人的血盆大口好像要把澄活生生给吞噬进去,一张嘴接着一张嘴并列着祝福的话。
“……请问……”
澄恐惧地想要确定事情的真相。然而,他发软的手脚和怯懦的态度,却换来静香女友们的失笑。
“你振作一点好不好?都已经要做爸爸的人了。”
“爸爸?”
我吗?我吗?我吗?
“……你们是说我吗?”
“除了冢本你之外还有谁?”
其中一个女孩子像着了火似地放声大笑,边敲打着澄的背脊,女人不管到了几岁爱说别人八卦的习惯永远不会改变。
“静香这下可变成了一个年轻妈妈了。”
“冢本,恭喜你明年就要做爸爸了。我们会送很多可爱的东西当作贺礼。”
“是啊,小孩子的用品都好可爱哦。”
女人们兴奋地自说自话,根本无视于澄困惑和恐怖的表情。
澄一个个巡视她们的脸,想要找到说谎的征兆。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怎么了?你害怕了吗?”
虽然口气中半带玩笑,但是她们知道这个男人一定是害怕极了。
入学时,冢本澄在身为男人这一点的评语上相当差。
他出众的美貌和富家子弟的背景是众所周知的事。不过,在她们就读的这所私立大学中,多的是企业家的子女,在众多资产背景的相较之下,冢本澄相对的不再那么突出了。
再说,他傲人的美貌如今也渐渐凋零。
上课时他配戴的近视眼镜让他的美貌失色不少。当澄戴着眼镜的时候,连身为未婚妻的静香都找遍理由不太想靠近他。他那见人就低头暗笑而缺乏自信的态度,在学校已经是出了名的,更何况头脑还属三流。
不过,话说回来,谁没有缺点?冢本澄的缺点还没有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对静香的态度也是服服贴贴。
反正嫁给他既不用分担家计,又有一个美貌的老公,看在谁的眼里都是令人羡慕的。
“害怕也没有用啊,你要是让静香看到你这副表情的活,小心被她杀了。”
“振作一点哟……爸爸。”
听到她们充满轻蔑、嫉妒、羡慕的语气而抬起头来。澄悲怆的表情看在她们眼里一定认为是老毛病又犯了吧。
“……谢谢你们,我先走了。”
勉强挤出两句话的澄,总算可以离开魔女们的身边。
他快步的走出校门,无视于随后追来担心的脚步声。
“静香怀孕了?”
“静香有了我的孩子……”
“怎么可能……”
澄边快步走着,边从喉头里发出近乎呻吟的声音。
无数个原因在脑中旋转。跟她订婚已经将近半年,没有人认为他们的关系还是清清白白。不论是对方的双亲还是自己的父母,都不会认为澄是处男而静香还是处女。
有了孩子又怎么样呢?
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将要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哦……”
突来的恶心感让澄慌忙逃进了小巷子里,他吐完一次之后还不断地干呕。
他不知道要怎么样去为人父。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孩子,他都不知道该教他什么才对。
“……咳咳……”
他颤抖的从口袋里拿出烫得平整的手帕擦拭眼睛。
现在是母亲为自己烫手帕,将来这个工作将要由静香来做,身边还陪伴着孩子……澄无法想像那种光景,静香连提都没有提过啊。
从高中开始交往到现在,做过很多次爱,即使有月事迟来慌张的时候,也都没有受孕成功。静香不是这么不小心的人。
一手捏着手帕,另一手拿着书包,澄茫然地凝视着自己吐出来的脏东西。
这一刻澄才知道自己的女朋友居然是一只怪物,只要做爱就会怀孕的异形。
澄不知道跟异形结婚后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不断地怀孕、生子,一生就只重复这两件事。
一阵恶寒从澄的背脊窜升,直到听见有人在背后窃首私语的声音,澄才回过神来,踉跄走出了小巷子。
走到大马路上,眼前竟是陌生的风景,是自己的错觉吗?
什么都无法思考的澄,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明明始作俑者是自己,此刻竟然强烈地憎恨静香。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和她共度一生。
结婚?我会结婚?
“……圯也……”
就像海面上飘浮的白色泡沫一样,澄自然地叫出那个一直埋藏在心中,片刻不忘的名字。
对了……是为了从圯也身边逃开。
从小就跟在自己身边的小玩伴,曾几何时竟已变成一片复盖住自己的乌云。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惧,连承认自己感到恐怖的事情也是一种恐惧。
他的身体渴求着爱抚。圯也热情的爱抚彻底改变了自己的身体构造,澄真的意识到自己的肉体已经变成没有圯也就活不下去的地步。
那种恐怖,那种被逼到无路可退的时候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般的异样感,及随之而来的恍惚。那是一种被爱的实感。
如果不从圯也身边逃开,自己的未来将会被一片浓浓的乌云遮盖得看不见前路。
在那个夏天过后,澄为了逃避圯也的爱情而选择了静香。他企盼从静香身上得到在圯也身上得不到的东西,而他也得偿所愿。
结婚、孩子、光明的未来,像主妇剧场般的日常生活,都是圯也所无法给自己的东西。
然而,那真是我想要的吗?
“……圯也……”
仰望着自己应该已经喜欢上的午后天空。
平稳的每一天,平稳的日常生活。
那又怎么样?得到圯也不能给自己的东西又怎么样?
白皙的脸庞在自己的记忆中微笑着。
他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办法给我。
孩子、婚姻,他知道自己不能给我道德而平静的日常生活。所以,他把全部的热情都寄托在爱抚上,说着永远说不完的怜爱蜜语。
但是我却害怕了,因为那不是我要的东西,所以逃走了。
我为什么一直执着他不能给我什么东西呢?
他能给我啊……他能给我别人所没有的热情和爱情,激烈到足以让我一生都忘不了。
我真是傻瓜。我为什么这么傻?他为什么容许我这么傻?
“圯也……”
再怎么叫都已经于事无补。背叛他的爱,伤透他的心,遗弃了抓住爱的机会的人,都是自己啊。
平稳的午后已经结束,且渐渐崩坏。
不像自己这般胆小而狡猾的圯也,此刻一定在爱着别人吧。
那我呢?我究竟能去爱谁?连告诉圯也,我是多么爱他的勇气都没有。
他的眼泪溢了出来,流在雀斑越来越多的白皙脸颊上。
那遥远的童年,每一年的夏天两人都在一起玩,甚至天真的认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
澄用手帕擦拭掉脸上的泪水,慢慢的走出去。
就算被别人轻视也没有关系,不能得到正常的幸福也没有关系,不能留下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也无所谓。
澄想不透自己为什么宁愿在意这些事,而选择失去圯也?
一想到要跟那个女人共度一生,一想到要跟那个会不停生孩子的女人共度一生,澄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那曾经是澄为了拒绝圯也所设计的幸福蓝图啊!
只要做爱就会怀孕,不想要她生她也会生,即使生下来没有任何意义她也要生。
这样的父亲能给孩子幸福吗?
自己明明是喜欢圯也的啊!
“……我明明是喜欢圯也的啊……”
澄喃喃自语着,站在原地又哭了出来。
我明明喜欢圯也啊!我明明喜欢圯也啊!我明明喜欢圯也啊。
为什么这么草率就决定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人生和未来?命运这两个字就能这么简单地摆布自己?如果可以忍着羞耻再努力一点,命运是否就会改变呢?
澄回过头去看着自己走过来的道路。羞耻和没有尊严都是在失去圯也之后才知道的事实,也知道那对自己来说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无论我选择什么道路,都注定要跟他分离吧!
活了这么久,澄第一次发现这个事实。
第七章
听到耳边传来低语的声音,筑田道晴醒了。
仔细一听原来是歌声,从鼻子里轻哼出来的声音使道晴听不出是什么歌。
看来他的心情不错,道晴想着翻了一个身。
一个苍白的侧脸浮现在黑暗中,他拉出床旁边的书桌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他微俯的眼帘在脸上投下了一道黑色的光影,端整的侧面清醒得近乎冰冷。
认识他越久,道晴越有一种感觉。这个叫刘田圯也的男人一点也没有他笔下创造出来的世界那般温暖柔和。
初相遇是在冬日,和他相约外出的第一天就在电影院里被他吻了。那不是蜻蜒点水般的吻,道晴没有抗拒的欲望。
道晴虽然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同性恋,但是对于这种性癖也没有特别的排斥或偏见。
他温暖的舌溜进自己的唇缝,当他那看起来纤瘦却意外地有重量的男人身躯复盖在自己肩头的时候,一股无名的战栗霎时流窜在道晴全身。
当允许他的吻更深入的时候,道晴知道了自己也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一出了电影院,他马上提出了是不是一个人住的问题。道晴回答是跟父母一起住后就被他带到了大鹿的公寓。大鹿微笑地迎接两人的到来后,就一个人游荡去了。道晴和圯也从此就维持着贪婪地啃食对方的关系。
“……我吵醒你了?”道晴从棉被里伸出手拨头发的动作,引起了圯也的注意。
“圯也,你怎么不睡?”
“我得回去了。”
纹风不动地,圯也向比他小一岁的恋人回答。
“我想起了一些无聊的事,不写下来怕会忘记。”
“你要回去吗?”
道晴撑起赤裸的上半身,睡意完全消失。
从认识到发生关系已经将近半年,圯也从来没有和道晴共度过任何一夜。
“已经超过十二点了耶。”
“我想回去。”
“为什么?”
道晴忍不住想笑的心境问道。
“又没有太太在家里等你,为什么急着回去?”
“我不喜欢没有规律。
圯也微笑地收拾着稿纸和文具。
“你可以住下来没关系。”
“你又不在。”
叹了一口气,觉得再追问下去也没有意思的道晴,全裸的走下床。
“我也要回去。”
“大鹿先生不会在意的。”
“我才不要和情敌共处一室呢。”
“大鹿先生真的不会在意。”
圯也愉快地笑着,消失在浴室里。
为什么他连开玩笑也不愿意说要不要一起进去?自己是多么渴望和他能像普通的恋人一样做一些没有意义却甜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