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愉快的道晴没有跟着进入浴室,反而打开了圯也已经整理好的稿纸。
从稿纸的边缘可以明显地看到前面已经撕掉了好几张,残余的格子上写满了纤细而端丽的字迹。
内容是道晴从来没看过的剧本。圯也的剧本里经常可以看到大鹿惯用的语句。
圯也一定打从心底尊敬大鹿,跟恋慕的感情没有关系。
大鹿和圯也之间有一种微妙而不容别人插入的空间,这种感觉经常使得道晴像是被忽略了。
一开始,道晴只是看过有圯也签名的深夜节目的剧本。和他有了深入关系后,这个名字在心中的位置越占越大。
道晴没有背景也没有才能,就算有也是别人强加上去的,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东西。
从小剧场到大剧场,数不清参加过几次试演会和舞台剧,道晴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种可能要熬到死的累积经验的生活。因为打工和偶尔拿女人钱过日子,已不知跟家里发生多少次冲突。
道晴有两个姊姊,家里只有自己一个男孩。几乎每天都被父母唠叨,别再玩那些赚不了钱的兴趣。
包括圯也在内的其他年轻剧作家的剧本,被改编成连续剧在深夜播出,道晴参加这个戏剧担任配角演出,已经是近两年的事了。虽然是深夜播出的连续剧,但意外地深受观众欢迎,连带的,道晴也受到导演赏识,提拔他在晚上九点钟的连续剧中演出。过不了多久,道晴已变成家喻户晓的新星了。圯也对道晴来说,可以算是通往成功的钥匙。
道晴今年虽然是配角,但是接着便会参加电影的演出,另外还有两部连续剧。连续剧的剧本都是大鹿的创作,其中也不乏圯也的点子。
如今,圯也的名字也经常出现在电视的字幕上。本人虽然不在意,但是道晴已经全帮他看过一遍了。
“……把脚踏车丢出去……”
在翻过的几张稿纸中,这句话被红笔特别圈起来。“澄”这个字道晴不知道该怎么去发音。
“这种东西没什么趣味吧?”
身着浴袍的圯也一头湿发地走出来。
“这个字怎么念?”
道晴指着稿纸上的澄字。
“NOBORU。”
黑色的瞳孔没有一丝动摇,圯也只是淡淡地说出了这个发音。
“这是我一个青梅竹马的名宇。”
“哦。”
全裸地坐在床上,道晴把视线从用毛巾擦拭着头发的男人身上转到文字上。
他不单纯只是个青梅竹马而已吧?圯也一定不喜欢这种只有女人才会产生疑问的自己,但是不问又觉得无法释怀。
“……他是不是你的初恋?”
“是啊。”
简短的回答后,圯也把毛巾丢在一边。他回头看着道晴,脸上布满了笑意。
“他跟你很像。”
“……哪里像?”
“脸,还有个性上浅薄的部分。”
有谁会对被评为浅薄而感到高兴?道晴本想反驳,想想说了也没用而作罢。
“你们分手了吗?”
“是啊,是我被甩了。”
“你?”
太直接的告白让道晴对圯也脸上的笑容感到不解。
“有人会甩了你吗?”
“当然有。或许,应该说他背叛了我比较恰当,他有着跟你一样漂亮的脸孔,那是他唯一的优点。他从以前就是一个坏心眼又性格乖戾的人。”
“你喜欢这种男人吗?”
“是啊。”脱掉浴袍,顶着一头湿发又全裸的圯也,像复盖在僵硬的道晴背上一样看着他手中的稿纸。
“看了这个也没用,因为大部分的东西都在我的脑海里,包括不成形的点点滴滴。”
“大鹿先生应该知道这件事吧?”
“我从国中就认识他了,我的事他没有不知道的。
圯也笑着再加了一句。“反而是我对他的事一无所知。”
“我想听听关于澄的事情。”
“一点都不有趣。”
“我还是想听。”
道晴伸手环抱住了圯也的肩。
“如果这样能将我有多么爱你的心情传达到你身上……该有多好。”
“又不是童话。”
“请你说我是罗曼蒂克。”
“罗曼蒂克的人是大鹿先生。”
“……我可不输给他。”
道晴认真的凝视着圯也执着的眼神,换来他愉快的微笑。
“我会告诉你我有多爱你,所以今晚请你不要回去。”
道晴真挚的倾诉,静待圯也的反应。
圯也以缓缓倒进床中作为回答。
从温暖的棉被中醒来,圯也眨眨眼看了一下放在枕边的表。
连圯也自己都不敢相信居然可以在这种时间起床,但是现实就是现实。
“圯也?”
戴上表,在背包里找寻新脚踏车的钥匙时,从背后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
“现在要道早安还嫌太早了吧。”
大鹿的语气中带着睡意,看他身上穿的是便服而不是睡衣就知道他一定又彻夜赶稿了。
那他一定听到了刚才和道晴做爱的声音?
不……大鹿不可能闲到会去偷窥别人的私生活。
“怎么了?”
“我要回去。”
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大鹿一副不解的模样。
“现在不是凌晨三点吗?”
“嗯。”
圯也不禁笑出来。大鹿这个人就是缺乏一点紧张感,可能连在强调自我的工作上也没有太激烈的主张吧。
“就让筑田在你这里睡到早上吧。”
“早上就换我睡了。其实不管早上晚上,他在我这里爱待到什么时候都无所谓。”
跟在走向玄关的圯也身后,大鹿平稳的说道。
“倒是你……放着这么可爱的他不管,真的要回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好像非回去不可。”
圯也边穿着鞋边自嘲地转过头来。
“反正澄也不再需要我了。”
“这可不一定。”
大鹿抱着双臂一副慎重思考的模样,他连在思考的时候看起来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我还是认为你是最好的男人,绝不会有人把你甩了。”
“事实上我是被甩了。”
凝视着远方,圯也的低语听起来像呻吟。
“已经四年了,你也知道的吧?我已经不想再遭人背叛了。”
“他比四年前还要来得有魅力。”
“……你见过他?”
圯也吃了一惊,连自己都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曾跟他擦身而过。
“是偶然间看到他,我立刻就认出来了。”
大鹿用普通至极的语气说着。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无助,比你曾给我看过的照片更来得孩子气。他跟你同年的话应该已经二十一、二岁了吧,但是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小得多。看着他一副愁肠满腹的样子,我真有股冲动想上前去安慰他。”
“坏毛病。”
“他大概是在烦恼你的事吧。”
“不可能。”
低头苦笑,圯也散漫地踩着后鞋跟站起来。
“不可能。他那样对我之后又要为我的事烦恼?你搞错了吧。”
“不诚实一点,辛苦的可是你自己哦。你爱筑田吗?圯也。”
“……别问这些没有意义的话了。”
心情郁闷得想哭,圯也重新转过头来面对大鹿。
“如果说爱,就是我对澄所有的情绪的话,那我这一生不会再爱第二个人了。如果只有外表就可以满足的话,我只要有照片就够了。我喜欢回忆,这对我来说最好,因为永远不会被背叛。”
“那我觉得你还是等澄比较好。”
“把筑田介绍给我的人不是你吗?”
“他是演员!”
大鹿微笑地耸耸肩,用手指抚平圯也眉间的皱纹。
“受伤是他的谋生工具,你不必太在意。”
自己已经伤到人了。圯也感受到还残存在自己心里的旧伤在隐隐作痛。
当自己被澄刺伤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伤害别人是什么滋味。
只是累了一个聪明的年轻演员被讨厌女人的同性恋摆布,浪费了宝贵的青春时光。
“晚安。”
跟年轻的时候一样,在出门前大鹿会亲吻自己。虽然刚才一时情绪激动有点想哭,但是眼泪终究没有流下来。
自从知道澄已经专属于一个女人之后,圯也就不再哭泣了。
抱着灰暗的心情下到一楼,牵出足以自夸的脚踏车。经过早就熄灯的管理员室,走到已经渐渐温暖起来的室外。
深夜的街道没有什么车辆,从大马路上弯出去之后更是一辆车也没有。
进入住宅区,却发现邻家的灯火仍然通明,而冢本伯母还站在窗关口。
“伯母。”
叫着有着跟音伴相同美貌的妇人,圯也从车上下来。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圯也,你有没有看到我家的小澄?”
“……没有。”
在心里暗暗吃惊的圯也,却没有表现在脸上。
不过,圯也太多心了。因为澄的母亲脸色比他还差,已经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又怎么会注意到圯也的动摇?
“发生什么事了?”
“他不见了……也没回家……”
“澄?”
“连静香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她现在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啊。”
“静香是澄的未婚妻?”
“是啊。”
妇人终于察觉圯也什么都不知道,这才勉强笑了一下解释。
“这孩子还说结婚的时候一定要叫圯也到结婚典礼上来发言的,怎么连静香也没介绍给你认识?”
“连她也不知道澄在哪里吗?”一脚踏车的把手已经被圯也的手汗给弄湿了。
他从来没想过澄会消失不见,比那次知道他将专属于别人更令圯也感到不安。
“他为什么会突然失踪……”
“我想,大概是突然听到那个消息让他太吃惊了吧。男人对这种事总是心存恐惧的比较多。”
“……什么事?”
强烈的不安冲击着圯也的胸膛,或许自己不该问的预感一波波的涌上来。
“妈。”
妇人正准备回答的时候,从门里传来一个声音。就是那天穿着一件粉红色连身洋装的女人。
长袖的薄衫外披一件外套,下半身是一条长圆裙,中长发的尾端卷成漂亮的弧形是典型澄所喜欢的肤白单眼皮的女人。
——我知道。
圯也嘲讽似地想着。澄历任女友都跟自己很像,就像自己所喜欢的,也一定是有着奶油色皮肤,在太阳下可以晒出健康的肤色,还要有清楚的双眼皮的典型一样。
“静香,你来的正好。我来给你们介绍,他是隔壁刘田家的圯也,跟澄是青梅竹马。”
“你好。”
圯也微笑地向还残留着少女形象的静香点点头。
“这么好的女孩子配我们家小澄真是太可惜了,那么不定性的孩子,一跟静香交往之后就完全定了下来,从此不再带其他的女孩子回家。”
“妈,好的女孩子可不会在婚前怀孕的。”
静香苦笑地说,把视线移到圯也身上寻求同意。
“……怀孕……?”
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圯也仍然微笑地再问了一遍。
“澄让你怀孕了?”
“圯也,这种说法太露骨了吧。”妇人压着声音低笑,和缓了紧张的表情。
“真是的,我们在这里等跟傻瓜一样。静香你先进房里休息吧,真拿那个孩子没办法。晚安了……圯也。”
“晚安。”
微笑地目送妇人进去,圯也和看向自己的静香视线相交之后停在原处。
啊啊……她一定知道吧。因为再也找不到第二张这么相像的脸,或许连性格都一模一样,阴险,看似乖顺其实狡猾。
“晚安,圯也先生。”
搂着婆婆的肩,静香消失在门的另一边。圯也只是默默地目送。
是啊,我大概一生都进不了这扇大门。我有自知之明,你就尽量沉浸在你的优越感里吧。
如果这样还是让澄逃掉的话,你跟我有什么两样?
圯也慢慢把车牵向自己的家门,单手抚摸着腹部。如果能怀孕那该有多好?如果这样就能把澄栓在身边的话,在初潮来临的那一天,自己一定迫不及待地立刻跟澄做爱。
那个女人实在聪明。
圯也看看手表,距离第一班车还有一段时间。
澄一定在哪里哭泣吧。从小他就是个要什么有什么
的孩子,没想到长大之后竟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一定觉得很痛苦。
圯也把脚踏车牵入自家的门内锁好,不经意地俯视着自己的手。
如果你需要的话,这双手可以给你——
即使天黑也明亮有如白昼的饭店中的一室,哭到极晚才睡着的澄被呼叫的铃声惊醒了。
他爬到床边,咳了几声接起电话,声音沙哑得不俗话。
是柜台打来的,通知他有访客的电话,立刻帮他接进来。
澄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在这里,何来电话?他连这里是什么饭店都记不起来了。
“澄。”
一听到从话筒一端传来的声音,澄的心脏立刻像要夺腔而出似地狂跳起来。
“……圯……圯也……?”圯也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高昂的心跳中混杂了恐怖的情绪。
“我马上到你的房间去。”
不等澄回答圯也就挂断了电话。话筒很轻,放回去的动作也很轻,但是自己的心情却跟快要融化的铁一样又热又重。
抱着剧痛的头,澄环顾四周。在仅存的记忆里,澄找不到任何自己会在这里的理由。
打开窗帘,射进来的阳光刺得眼睛发痛。他揉揉眼角走近窗边,眼前是一片初夏的海景。
虽然澄知道自己是个无药可数的傻瓜,但是没想到居然还有想逃避现实而来到海边这不洒脱的一面。
没有反省的余力,当澄正要把手放在窗栏上的同时,铃声响起。
澄转过头凝视着房门,一想到圯也就在另一边,澄就全身无法动弹。
过了一会见门铃再度响起,这一次澄只好投降。
想见他。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自己移动。
明知见他于事无补,但是澄还是忍不住想见他的那股欲望。
澄在脑子里不断思考着该如何谢罪,他决定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要先说我好想见你。
白色的门像海边的饭店一样有着女性喜欢的金色门把,静香大概也会喜欢吧。
静香、静香,我不是不爱你。
但是有一天当她问起来的时候,自己只能告诉她不爱她而已了。
“圯也……”
他开门轻唤了一声。
“澄。”
在门的另一边站着一个有着少年般灿烂双眸的男人,脸上满溢着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