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心里泛起一阵很迷茫又很悲哀的温情——自己说过的话,青澜竟然还记得,可是这样的细致入微,也是假的么?
她扭头望向坐在一边的千上灯,他束着发,青瞳理闪着朦胧又宁谧的眸光,淡得如同一幅褪了墨迹的工笔画。他呢?爱着青澜么?不担心青澜的欺骗么?还是,他不知道?更何况,她们,还是两个男人。
他,不在乎么?即使自己不在乎,他能不在乎,别人么?
这该是,勇敢么?
半夏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去理解千上灯。无法理解他的爱,与他的勇气,或者是,他的漠然。
或许是注意到了半夏的注视,千上灯抬眼对上她的眼,眼中笼了烟雾一般的氤氲。良久,见她似乎是不好意思了,他却淡淡一笑。起身,冲青澜一笑,道:"我有些闷,想出去走走。"
"不舒服?"青澜微微压低了眉峰,问道。
千上灯摇头,"不是。我是说,这里的……"他一笑,话没有说完,倒像是刻意地,意有所指。
他掸了掸自己雪白的衣袖,踏着轻灵的步子迈了出去。
半夏看着千上灯离开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忽然也站了起来,冲青澜跟眉妩欠了欠身,也跟着出去了。
青澜放下茶盏,一手支颐,似有所思。他转眸看着眉妩,眉妩却秀眉一皱,扯开冷笑扭过头去。
"你是在恨我?"青澜问,声音很轻,甚至缠绵。但是在这一方安静的厅堂里却格外地掷地有声。
眉妩冷哼了一声,扭过头望着青澜,见他一脸无辜,便凉凉反问道:"你这算是什么?道歉?还是跟我说你后悔了?"
"千上灯说,"青澜稍微歪了歪头,"他说,煌御说,我们只能义无反顾,不能反悔。那些都是没有力量的东西。"
"什么千上灯说的煌御说的?"眉妩舒开眉,吃吃说道,"你直接告诉我你不后悔就是了。对我温柔不是你的错,说想让我一直在你身边也不是你的错,你是诚实的,我多想了,所以我活该?对吧。你抱住我了,我想要反过来抱住你的时候你却推开了我,然后跟我说不可以。就是这样,对吧?青澜,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混帐啊。"
"我……没有叫你们爱我。"青澜轻轻摩挲着瓷杯,笑着,理直气壮,又像是在隐忍着无理的非难。
"所以我说都是我们的错。"眉妩扬眉,反讽道。
青澜没有说话了,敛笑叹了一口气,如同,无奈的纵容。
眉妩的眉峰又敛紧一分。
青澜的温柔与宽容是从血里透出来的。可是,他的残忍却是长进了骨子里,终要,随他生,直至他死。
半夏一直跟在千上灯身后,踩着他的脚印,惴惴不安,沉默不语。
她为什么要跟着他出来呢?刚才呃一时冲动真是不可理喻。她已经开始后悔了。
"你冷么?"千上灯忽然回头随口问道。
"不,不冷。"半夏被吓了一大跳——她着实没想到千上灯会主动与她说话——她连忙摇头道。
"你可以……"他停下来,转身,低声说道,"听我说话么?"
风吹进竹亭里,吹得半夏眼睛生痛。
为什么又这么迷迷应了千上灯的话——他在她身上种了蛊么?
"你为什么会喜欢青澜呢?"千上灯问道,没有看半夏,自然,也没有看见她忽然瞠大的双眼与绯红的双颊。
"我……我……"半夏支吾了半天,忽然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来说明自己喜欢青澜的理由。
"温柔么?温柔的人可以很多的……"千上灯忽然一笑,"煌御说,如果别人看见他喝'夷雪'的模样,也会说他是一个温情的男人。"可是,"他摇头,"没有人看见他那种模样,也就没有人说过煌御很温情——"他回头,青瞳理蒙着一层凉雾,"给你看见的,你就觉得那是温柔了?"
"才不是!"半夏立刻反驳道,绯红的脸红成通红,"青澜很好,真的很好!他的温柔跟细心都不是可以给人看的!他可以在第一时间给予任何人他所需要的宽慰跟安抚!他把每个人的事都好好地放在他心里!"
"嗯?宽慰?安抚?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千上灯走近半夏,笑得可恶不似平素的安恬,"半夏?看,我这样激怒你,也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
半夏委屈地蹙紧眉峰,反问道:"那你呢!那么坚持着要见青澜,呆在他身边,你呢!你不喜欢,你不爱他么?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他!"
"我?"千上灯的表情又宁谧下来,几乎死寂,"我——只能爱他呵!除了他,我才能爱别人,这是——宿命。"他眨了眨眼,"我不喜欢宿命,可是为了……"他的话轻成了叹息,被风吹进冰冷的空气。
千上灯的表情压抑着半夏,浇灭了她张牙舞爪的怒意,甚至让她感到有些喘不过气——那是什么表情?幻灭?寂灭?可是青瞳里仍然有弥漫绝望的希冀与坚定——死一般的决绝!
"为什么?"半夏喘了一口气。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只能爱青澜?"
"嗯……"青澜微微歪了歪头,"说了是宿命了。而且,如果找不到这样一个人,这里——"他指着自己的胸口,"会坏掉的——崩口,碎掉,就像洪水溃口一样,"笑了笑,"而且是煌御告诉我的,他从来不会我撒谎。他说青澜是我要找的人,我要爱的人,我要守护的人,我就相信,那就是青澜。"
从上古开始,一直积蓄的感情,何出宣泄?他别无选择,无可选择。即使这是错爱,他也认了。可是错的结果,他无法想像——这是他的罪愆与痛苦,他只能一人承受。
"可是如果,青澜不爱你呢?"半夏急迫地追问,就像是在自问一般。
"不爱我……"千上灯垂睫,展颜笑得温情,"一直爱——只要他愿意。"那一刻,他几是要泫然而泣,不是委屈,而是因为一种无上的骄傲。
一直——爱下去……么?几是没有回应?几是报以这爱的只有"看得见的温柔",只有"动动嘴皮子的宽慰",只有,她们说的欺骗?哪有……这样的。
半夏也不信这样的坚定——她知道她做不到无私,也许某天她爱倦了,就会像眉妩那样,挟一袭慵懒冷笑着看那些可怜可笑的飞蛾前仆后继地扑向青澜这团毒焰——几是,她也曾是千万只飞蛾中的一只。
"你——就那么爱青澜么?"所以才那么坚定?
千上灯一怔,忽然发现自己用了一个暧昧的说法,让,半夏误会了。不过这样也好,他不必费心去解释,不必去面对令他难看的追问——令他不必去回忆,追溯——他会好过些。
"嗯。他要多深,便有多深。"千上灯阖上眼,微笑着低喃,"青澜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我会不择手段——只要他愿意。"
半夏忽然觉得背脊缓缓爬上一阵蚀骨的冰冷,像一条孤寂的蛇,张嘴吐出火红的信子。
这个,千上灯么?这个才是千上灯么?那个坚持要见青澜的男子么?那个对她说"你很好"的男子么?那个安恬得如同一幅画的男子么?她还曾以为,他是个与青澜一样温柔的人。他的白发他的青瞳,那么淡,那么美,宛如天人!
可是这样的男子,爱得比她更盲目,比她更决然,比她更疯狂!她不相信宿命,他也不信,却屈从!她不相信不朽,他也不信,却坚定!原来千上灯不是那样的男子,他是一个——痴子!
他是一个疯子!半夏又暗自补充了一句。
这样的结果,够了吧。他这样去爱青澜,可以了吧,没有关系了吧。
宿命啊,真是愚蠢,可是,他没有办法再去拂逆一次。
他不能再去……"犯错"了,他付不起代价。
所以,除了青澜,他谁都不要,谁都不爱了,谁都不能爱了,谁都——
千上灯看着半夏,吃吃笑了,眼角慢慢爬进了鲜红的血丝,"千上灯一定是个疯子,没错吧,你是这样想的!千上灯是疯子,没错,他一直都是个疯子。"他一把攫住半夏的手腕,阴骘地说道,"不巧的是,我也是。不要对青澜抱有什么可笑的幻象,我知道的,你爱不起……",他嘲笑似的哼了一声,"煌御经常说千上灯不懂怜香惜玉。可惜了,我不是千上灯。我,是千。"他手中用力,几乎要捏碎了半夏的腕骨,半夏痛得流出了眼泪。她不知道千上灯为什么忽然自称是千,为什么会忽然这样警告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这里没有煌御,没有人能制止千的暴戾。千高高吊起唇角,似乎很享受半夏痛苦的表情,似乎她越痛苦他便越欢愉。
"千上灯,你在干什么?千上灯……"半夏哭着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千越捏越紧,痛得她连连抽气,"放开我,放开我!千上灯,你这个疯子!你为什么不让我爱青澜,你凭什么不让!千上灯……我为什么爱不起!千上灯,放开我!"眼泪像雨水一样连串连串地涌出半夏的眼眶,她空出的手不停地捶打在千身上,却完全于事无补。
千蹙紧眉头,忽然冷冷一笑,松开手,将半夏一把推倒在地上,嘲弄地说道:"是么?为什么爱不起?你要证明么?那就证明给我看。"语毕,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竹亭。
如果你真的可以那样坚定,那也……很好。很好,如果真的可以那样爱着。
可是,你痛苦的表情,真是让人享受啊!那种痛,很深刻吧!那种滋味,很美好吧!
可是,那怎么够?没有绝望过、没有真正恐惧过的人,都是会轻易说出这样不负责任的大话呵!都是,可以这样轻易把别人界定为疯子的呵!
所以,他没有这样的权利了。
所以,他嫉妒了。就是这样,所以想要毁灭,想要去捏碎那样的天真。
为什么,忽然想要哭呢?
千一笑。
哭泣这种事,就连千上灯,都不曾做过了啊。自从千从千上灯的身体里分裂出来之后,千上灯就不曾哭过了。
哭泣,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现在,任何事都没有意义了。
千深吸了一口气,仰面笑了两声,却觉得,笑声跟呜咽已经没有了区别。
沾尘阁,淡淡的香烟腾绕。
"阁主,椴楼羽拜帖。"白彻奉上了烫金海棠的黑色帖子。
煌御睁开半眯的眸,接了帖子,掀开,一笑,又将帖子扔回给了白彻。
"天下第一人……"他本是无心。知识套上这副枷子,怎么卸得下来?都是他自找的,自作自受罢了。
白彻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的主子——都几个月了,冬雪落尽了,春雨落尽了,桃花开尽了,梨花开尽了,千上灯不见回,却也不见主子去寻——都像是铁了心一般。
这样^不好么?白彻在心里笑了笑。他们,若真是老死不相往来,白砂她的苦恋,又多了几筹胜算?她太痴了。白彻叹息,阁主这样的人爱不得,他却阻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看她沉沦。
"彻,"煌御忽然唤了一声,白彻一凛,连忙敛住纷乱的思绪,"叫刹煮一壶'夷雪'来。"
"夷雪"……?白彻诺诺应了一句,退了出去。
煌御又眯起双眸,似寐非寐。
千上灯……藏北,你在玉沧澜,你在青澜身边。
煌御轻笑——我告诉你的,青澜便是你要寻的人。我从来都不曾骗过你——如果这一切加起来都不算是一个谎言。
千上灯,你真是,真是个痴子!你交付这样的信任于我,我究竟是该笑还是该怒?不,一切的结果总比让你留在我身边要好,我就该这样推开你,将你送给别人。
就留在藏北吧,留在那些温存里吧。
煌御睁开眼,视线投出半掩的窗外,看见朦胧天光中的太阳。
"举目见日……"却不见有千上灯的藏北。
忽然就觉得冷了起来,像是置身于藏北的冰天雪地当中。
门吱一声被推开,白砂捧着一壶茶走了进来。放了茶,便知趣地转身要退出房去。
"砂。"煌御唤了一声,站了起来。他今天着一袭清水缎面海棠纹长袍,腰间广带,依旧垂着那枚玉玦。
白砂听到阁主唤了自己的名字,竟有些紧张。她回头,张着翦水瞳,放轻了呼吸睇着煌御。
煌御低头解下腰上坠下的玉玦,递到白砂手中。
玦——绝!
白砂颤抖着摊开手掌,看着掌心中那枚通体碧绿剔透无暇的玉玦,只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倏然缩紧齐齐向她压了下来。
"砂,不要把事件浪费在不值得等待的事情上。"煌御摇头,"不值得。你很聪明,很清醒,不要犯糊涂。"
煌御的话飘进白砂的耳中,叫她心上一阵凄烈又惨淡的疼痛。她握紧拳,玉玦梗在掌心,冰冷而坚硬。
"阁主……我不觉得,这是不值得的。"第一次,她拂逆了他,"玉玦的美,就在于它的缺口——它也不觉得它的缺口就是不值得的。"
煌御微愕,继而淡淡道:"你不能——我,不准。"
你不能。我不准。
你真狠,真狠心,真无情。
如果煌御不准,他可以用任何手段阻止,他不惮任何事,不惧任何人。
也不惮,她去很他吧——可是,她却怕。这是,煌御的孤标,煌御的高傲。所以,她只能顺从。
她只能软化,只能这样轻易地、没有任何尊严可言地听从。
"砂,我是从来不道歉的。"煌御摇头。
"这不是,谁的错。"白砂也摇头,垂眼退了出去。
自然是……有错的。煌御破天荒地露出一抹苦笑。
他也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不解风情。苦笑扩大,他甚至,什么事都做不好,什么事都会搞砸。
他只是一个经常坏事的人罢了。
倾身倒了一盏茶,几串泡沫堆在雅碧澄清的茶水上,一个一个地破碎,荡然无存。
这是,最温柔的茶——温柔的苦,温柔的回甘,舌尖触碰茶水,滚沸的触感竟奇异地透出雪的冰凉清香。
这样,绵长醉人的温情。
煌御倚回矮榻,双手捧着茶盏,一口一口轻轻地啜饮。每一个吞咽,舌尖的苦与回甘的甜在口腔中纠缠,愈加浓烈,浓成醉人的烈酒。
这是,属于回忆的时刻,属于幻梦的时刻,所有的冷漠与疏远都被泛黄的记忆融化,这一刻,只剩下柔软而坚韧的温情。
青丘,千上灯,九尾狐。
爱,抑或离开,有了血的惩诫,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千上灯……你还记得么?你忘记了,没关系,我还记得。"
还记得清清楚楚,不曾模糊。
煌御像是醉了,微醺着双眼,迷迷睡去。
黎水之畔。
煌御瞥见那双青瞳,水一样碧澈,漾着惊惶又惊喜的瞳光。
被紧紧拥住,耳畔是不住的呢喃:"煌御,煌御,煌御。我以为你走了。我顺着黎水,从上游找到下游,从下游找回上游,都找不到你。煌御,煌御,煌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