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大夫,若水坐在床沿上静静凝视床上的人儿,身上抱扎一圈又一圈的白布条,有些地方还是渗著血,全身上下惟有
脸蛋是最完整无缺的,如果不把那一脸苍白和憔悴算在内。
刚才大夫说的话其实也是若水一直想问风尘的问题,无奈,每次问起,对方都借笑带过,唯有眼内的忧伤藏也藏不住。这
是怎样一个人?不算美丽却特殊,不算坚强却坚持……他该不该为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牺牲自己辛苦建立的青鸾楼?
陷入沈思,不知不觉到了晚上。晚上对於做花街这一行的若水来说是奢侈而无望的,唤来风尘贴身小厮代为照顾,若水回
房妆扮,换上另一张叫若水的面孔。
出门绕过厨房和後堂,来到大厅,此刻还没有开门,下人们各自布置好,小倌们也做好了准备在厅里绕舌根。话题无不是
围绕著哪个公子哥儿俊俏便是那个大人高官厚禄,也有不少是讨论傍晚的事。若水挑了挑,正想开门做“生意”,旁边一
个小厮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小声附在他耳边。
“老板,容德王来了,就在红尘院。”
怔了怔,若水冷漠道。
“……嗯,我知道了。我去招呼容德王,你们开门去。”
“老板,还有一件事……”小厮唤住离开的老鸨,“送风尘公子回来的是苏州知府的下仆。”
“知道了。”
快步奔向红尘院,以为又要见血,谁知道看见一幅平静的画面。
容德王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伫立床边愣望著床上的人,房间似乎有一丝莫名的情愫弥漫其中。
“叩见容德王。”
给容德王福身,若水靠进床沿,仔细给床上的人儿顺了顺乱翘的发丝,露出一张苍白无色的清秀脸蛋。
“王爷,您也看到了,风尘现在如此状况,怕是不便服侍你,你看不如换个人如何?我让问心代替风尘服侍你,或者王爷
不嫌弃若水,若水也可以……”
视线转移到经过妆扮而精致无暇的脸上,定定注视半晌,鸿烈毓转身步离房间,留下一句。
“我决定的事是不会改变的。明天早上,我会派人到青鸾楼接人。”
呆呆凝看少年平静如水的容颜,若水起身回到大厅上,房内一道细弱的叹息回荡。
唉……
第二十章:奈何潭
昂时,东方泛白,春寒依在渗心肺,几声重咳,拿下掩嘴的手帕,几点红梅大小的血块湿了白绢,风尘露出一丝苦笑。
披上外套,伫立窗前,外面正下著雨。雨势很大,可以听见雨点落在瓦片上嘀嗒嘀嗒的响声,宛如珠子掉落的清脆。伸手
接住落下的雨水,冰凉凉的,没有丝毫寒意,清凉得让人沈醉。
突然传来一阵阵乐声,倾听才知道是琵琶,风尘突然想起他那个时代的一片古文,古文当中的一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
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弹琵琶的人到底是什麽人?风尘萌生一种好奇,脚步不受控制往琵琶的声源走去,每时每刻服侍在他左右的小厮宝儿马上
跟上。
“主子,外面正大雨,你身子还没有好不要出门,若是再病下去,容德王爷怕又得惩罚宝儿了。”
一个十来岁的小童,口没遮拦,对於一般的达官贵人来说不是个好下仆,风尘却是最喜欢这种坦率无欺的孩童。摸摸小童
头上的小包子,风尘浅笑。
“我只是在这里站站,你去玩儿。”
“可是……”容德王爷让他寸步不能离开主子,虽然他真的很想去玩。
“去吧。”
犹豫著,宝儿得到风尘的同意後,眼珠子瞄向走廊的拐弯处,几个小孩正躲在那里,朝他打眼色。
“嘘嘘,宝儿,快来玩。”一个小孩压声鬼鬼祟祟叫道。
“主子……”
一双水汪汪大眼睛可怜兮兮望著风尘,一种叫作宠溺的感情油然在风尘的心底申起,从怀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小布袋,倒出
一颗晶莹通红的糖果塞进小童的嘴里。
“好吃吗?”
好笑地看著小童笑得像只饱腻的猫咪,风尘忍不住再次摸摸他头顶上两个小包包。在这里,未过十二岁的小孩童都是这种
装扮,感觉特别可爱。
“好七!”
猛点头,宝儿吃完紧紧盯著主子手上的小布袋,真想再吃一次,他从来未吃过这麽好吃的糖果!老天爷似乎听见宝儿的愿
望,小布袋果然来到他的手中,沈甸甸的,打开一瞧,哇,里面满满红色的糖果。
“拿去和朋友们一起吃。”
“嗯!”
紧抱装满糖果的布袋在怀,宝儿兴奋地高呼奔向他的朋友们。小朋友们都在宝儿的手中得到糖果,开心地吃著,越走越远
,看不见踪影。风尘怔怔转回身,昂望天空。曾几何时,他和他也如此天真过,以为能够从此相守到永远……
不知何时,雨停了,天空却仍然灰蒙蒙一片。玩耍的孩童未归,晚饭的时候亦未至,风尘漫步庭园,驻停园中潭边的一棵
独特植物。
这是……兰花?不像,兰花是五瓣的,它却是七瓣。六瓣是百合,它翩翩比百合多出一瓣,花身暗黄,叶茎墨黑,若非雨
後的水珠反射,很难让人在白花丛中发现它。倾身而嗅,一阵浅淡似无的香味细细沁入鼻腔,身体瞬间仿佛轻盈得像忘记
所有的重量,飘飘然,随风而去。
雨水湿了松软的泥土,显得特别滑,风尘没注意到自己靠近潭水,脚底一滑,身体倒向潭水。
“啊……”
几乎能呼吸到水气之际,一道刚中带柔的巧力拉回风尘,风尘撞进一个结实而温热的胸膛,抬首瞻望,竟是多日不见的容
德王。此刻,容德王威严的脸上似乎渗入几丝莫名的柔意,一反当初带他回来时的冷漠和轻视。
半月前,他不顾若水的反对,硬坐上容德王的轿子,来到离边疆不远的元汶镇中,容德王的别府里头。原以为,容德王和
其他衣冠禽兽的达官贵人没什麽两样,点他的牌子,指名道姓让他过府不就是为了能够在他身上得到常人所不能给予的变
态快感,然後,他知道自己看错了。
来到容德王别府的那一天,他施著大病未愈的身体跪在容德王面前,足足跪了一个时辰,直到他不堪负重再次昏迷过去,
容德王才让他躺床休息。醒来以後,他又见过容德王一面。
那次,容德王站在他床前,侧目以视,冷冷哼声,吩咐他带来的宝儿照顾他,甩袖而去,这一去便是半月。他来之前已经
从若水那里听说过,容德王为了他千金一掷的事。
王爷是如何一个人物?皇亲贵族,金子银子都不在眼内,他不会怀疑容德王是为了冲动而花五千两黄金在一个小倌身上,
却为他把五千两黄金买个小倌放在府中当花瓶而感到浪费。古代的贫富悬殊果然比现代要厉害多了。
鸿烈毓心里很不高兴,他站在这个小倌身後很久了,他居然没有发现自己,只顾著赏花。罢了,这不算何时,毕竟他是武
人,不容易让一个不懂武的人发现,但也没必要当著他面上演一场坠潭的惊险。若非他敏捷,他怀内的人恐怕又要继续躺
床。
还发呆?好啊,竟然让他为他心悸胆战而一无所感。鸿烈毓眯起鹰眼,手猛推开怀中的风尘。
“啊!”
再次回扯,满意地见著吓得苍色的容颜,鸿烈毓忽视掉心角一缕怜惜,一手抚开风尘脸上的乱发,另一只手折花放在惊魂
未定的风尘手中,一连串的举措如此之怜惜,他却没有感觉到。
风尘端详著手中的花朵,正是他刚才好奇的那朵,眼角瞟向身後的男人,有种奇怪的感觉。身子不自在地挣扎,奈何力气
不如人家,最後只能安静倾听男人自我演说。
“奈何潭上奈何花,奈何花中奈何娘,奈何娘住奈何桥,日夜盼那奈何归。当初,便是听闻此处有一个奈何潭,才见府於
此,远离朝上,挨近边疆,自由自在。”
“……”
睹见风尘默默玩弄花朵,鸿烈毓把视线投向那朵花,略感兴趣笑道。
“黄身绿叶,暗若土色,墨如汁水,奈何花也。听说,奈何花每一年才开一次花,每一次开花只开几朵,百姓传说,得到
奈何花的姑娘会盼得如意郎君。”
“……”
容德王怒了,他第一次这样低声下气逗人聊天,这人居然不领情。尽管他不是那种胡乱惩罚人的王爷,可是被人冷视的滋
味实在不好受。放下环抱的手,当鸿烈毓准备转身离去,一道轻软的声音响起。
“奈何桥上奈何婆,奈何婆中奈何汤,奈何汤下忘前尘……”
鸿烈毓不晓得太多诗词,可听见这首词却能感觉其中的悲愁,只是改了数字,一首词立刻变了样。没盼郎归的心切爱恋,
多了七分惆怅,三分悲戚,赞人热泪。
被勾起了兴致,想再说些什麽,风尘滑身离开他的手臂所及,微微福身。
“谢王爷。”
“什麽?”
“谢王爷赠风尘奈何花。”
话毕,不等容德王开口,风尘离开男人的视线,只留他一个离去的身影。一瞬间,鸿烈毓竟把那抹红影比作冰清高尚的幽
兰,摇摇头,暗笑自己的多心。目光直直盯著奈何潭中的涟漪,直到日入将黄昏,离开园子至侧厅吃饭。
来回踱步,鸿烈毓唤来别府的总管陈伯。
“陈伯。”
“是,王爷有何吩咐。”
“……”
“王爷。”
“……你去唤风尘来,便说本王邀……咳咳,他同桌。”
自小看著容德王爷长大的陈伯怎麽不懂得那两声咳嗽的意思,忍住嘴边的笑意执命去。
“是。”
陈伯刚踏出门槛,府外冲进一个神情慌张的兵士。
“报!王爷,山贼攻进来了!”
第二十一章:无名山庄
风尘随陈伯去侧厅吃饭,心里暗生迷惑,这容德王该不是转了性子,怎突然生出邀他同桌的念头。这半个月来,虽然没有
吃上粗茶淡饭,但他吃饭从来不被允许出来吃,何况是和容德王同桌更是想也未曾想过。抱著种种疑惑,风尘来到了侧厅
,厅中一桌子好菜美酒,人影却没有半个。
“王爷,风尘公子带到……咦?王爷?王爷?”陈伯四处张望,慌张地高呼,“来人,王爷哪里去了?”
门外一个送菜的下人走进来,恭敬回道:“陈总管,小人刚才送菜时,见著一个士兵满身伤跑进侧厅,然後王爷便匆忙出
去。”
“士兵?”陈伯一脸困惑。
“嗯,还是满身伤的,样子十分狼狈。我听见他跟王爷说,山贼什麽的。”
“啊!”
陈伯啊叫了一声,随即脸上呈现满满的不解,陷入沈思中。
“陈总管?”不会是严重的事儿吧,为何陈总管如此肃穆?
“陈总管……”
“啊。”
似乎被唤醒,陈伯回神,挥退下人,让风尘在侧厅等待容德王回来,自己又跑出去不知道干什麽去。风尘不解地呆立原地
,直到一阵阵让人垂涎三尺的香味扑鼻而来,肚子咕噜咕噜叫起。一大堆鸡鸭鹅,虾子鱼蟹摆在面前,却不能动弹分毫是
怎样的滋味,风尘终於有幸遇上了。
……这容德王,该不会看他不顺眼,换个方式折磨他?风尘不禁嘀咕,脑海某一处埋葬已久的记忆被勾起,那些饱尝冰霜
,日夜只为两餐奔波忧愁的日子,仿佛一一重现面前。苦笑著,往事已去,多思无益。
月上树梢,勾云撩风,疏影婆娑,夏意宜人。这般美好夜色,叫一道咕噜的声音给打破了平静。风尘迷迷糊糊醒来,发现
桌子上的菜已经没有了,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这时,陈伯的声音由他身後发出。
“风尘公子,王爷今晚怕且不能分神,酒菜已经送过去,王爷吩咐不必风尘公子等候,让公子先行回房休息。”转身欲引
人离开,陈伯顿身又回头说。“晚饭已经送到公子的院内,请公子慢用。老身需为王爷送去衣服,不能引路,让其它人来
……”
“不用了,我认得路。”风尘打断老人的话,淡笑道。“陈总管,风尘晓得照顾自个,您放心去服饰王爷。”
陈伯略惊,定定望著那个笑如清风的少年,久久才记起回答。待踏出厅门,风尘的叫声唤起,陈伯眼中掠过一丝不屑。
“陈伯,风尘能劳烦您老做一点事儿麽?”
“风尘公子尽管说,老身若是能做到定会为公子办到。”
像这种青楼出来的人,陈伯也不是第一次见著,容德王虽不若平安王风流成性,但好歹是个热血青年,偶然也会做一些疯
狂的行径。尤其在那段和平安王走得特别近的日子,隔三间四,容德王总到青楼寻花问柳,不时,一些欲要飞上枝头变凤
凰的青楼女子痴心妄想进容德府,摆出各种各样的理由赖住府中,哪一个不是开始惺惺作态,讨好府中上下,到最後自以
为是摆出女主人的架子。陈伯那年为了赶走这些终日乱发春秋大梦的女人,头发白了不少,後来容德王也察觉行为不妥,
才收殓了风流。
在陈伯眼中,风尘这种雄做雌伏的小倌其实和青楼女子相差不远,或者更甚,因而他对风尘的态度一直是不冷不热。幸亏
,风尘在府中一直规规矩矩,他著实才没升起赶人的念头。
谁料,他方对这个小倌改变坏印象,他却开始惺惺作态提起要求。陈伯回身,笑起,冷冷的,笑寒风尘的心。他好像没做
错事,这老人怎麽对他笑得好像他是一颗不起眼的尘埃。
“这……能派下人帮忙找找宝儿麽?他今日下午和一群小孩玩儿,我怕他跑远不晓得回路。”
“你……”
一听,还以为风尘会像从前那些青楼女子一样提出无理要求,陈伯刹时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风尘公子,你…只是想这样而已?”
这样而已?什麽意思?
“是的。因为宝儿出去一个下午,我怕他可能饿坏,也怕他忘记了回路,麻烦你派人去找找他,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老身这就去为你办。”
“陈伯……”你不是忙著去拿衣服给王爷麽?
话未问出口,老人已经走远,风尘淡淡失笑,慢慢踱回院子。月色并不清明,廊上灯光幽暗地轻笼地面,路过一潭平静如
镜的潭水,风尘认得那是白天的奈何潭,夜色下的潭水沁出丝丝淡绿的诡异,不愧名作奈何。潭边两三点幽黄,那是……
奈何花。想不到,这花在夜晚有著另一番韵味。
欣赏著月夜下的奈何潭,风尘想起房间那多奈何花,是否也和潭边的花儿一样,散发著独特的光芒。容德王,不知道他此
刻正在做什麽……。
镇上的人都知道,元纹镇是离边城最近的城镇之一,距离边城只有两三个山头之远,骑快马赶官道,一个昼夜便可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