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德丝一连说了许多，就像是个失望的母亲，正在训斥着自私的女儿。而母皇从未对我说过这么多话，每次她总是重复着相同的词句，“我的女儿应该为政治献身，而不应该自私地只想到自己的幸福。卡萝琳，妳的表现说明妳已经有自私的倾向了，这是国家所不允许的！”
母皇的威胁和说教令我感到麻木，菲德丝的责备则使我几乎热泪盈眶。她在我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可我却只想向她表示我的感激。是啊，当库尔嘉为了我而受伤、为了我而痛苦时，我除了不断地如吸血鬼一般汲取她的生命外，从没有去关心过她的感受。菲德丝所说的那些我全都不知道，长久以来，我只是把库尔嘉当作一个头脑简单的傻瓜，以捉弄她来取乐，以斥责她来发泄，将她视作我手中的木偶骑士——一件玩具……
“还有那个像大海一样纯净的孩子。”菲德丝接着说，“您觉得您是在爱她，为了她，甚至不惜抛弃一同生活了13年的情人——或者说，丈夫。可这真是因为爱吗？尽管您总是对自己说，‘是的，我爱她’，但在我看来，您只是在玩一场新奇而危险的游戏，想要品尝一下越轨的快感而已。您习惯了赫尔芬施泰因侯爵千金的付出，反而感到了厌倦，觉得她缺乏情调，而且迟钝，所以，您的心灵才需要寻找一个新的寄托。可那并不是爱情。您太像您那不可一世的母亲了，连在利用他人的方面都如出一辙——真是糟糕透顶。”
的确，我对温蒂妮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她在斐迪南那里得到的幸福虽然只是幻影，可蓄意毁灭这些的正是我。随后，我又走进她的生活，以自己那些虚假的仁慈扮演起了施恩者的角色。我以为自己是在爱她，但事实上却只是和斐迪南一样，无耻地玩弄着她，把她当成满足自己虚荣心的布娃娃。我带着轻蔑的目光向穷人们抛洒银币，或许，也以同样卑劣的目光注视着温蒂妮。
那根本不是爱情，而只是一个企图扮演上帝的小女孩，正在进行的“过家家”游戏！即使已经清楚地知道了悲惨的未来，我却还想着继续实行那该死的阴谋，骗自己说等一切结束之后还有机会去爱她们；可实际上，库尔嘉，还有温蒂妮，也许都会随着最后一幕的到来而永远地离开。我的世界中将只剩下孤零零的我，戴着冰冷的王冠，独自坐在女王的王座上……我不懂得怎么去爱人，无论是对库尔嘉，还是对温蒂妮，我都无法用真正的爱情去偿还她们的善良。我只不过，是一个为自己而活着的可怜虫罢了。
我很少流泪，因为我始终觉得哭泣是没有用的；但现在，我找不到更好的方法来表达我的感受。泪水顺着面颊滑落，在矮桌上撞开；视线中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或许这就是我想要的——忘记一切，并且把自己完全地藏起来。
菲德丝给了我一杯热茶，清淡的香气沁入我的心脾，浸没着我的思想。她在我的身边坐下，如同王室中和蔼的长者那样，轻轻地搂住我的肩头，开始安慰起了我。我只觉得她的手和以前完全不同——很柔软、很温暖，使人想起慈爱的老祖母。好不容易，我才克制住想要在她的怀中痛苦一场的念头，告诉自己应该镇静下来，保持女王的风度。
“别再哭了，殿下。”她叹着气，似乎也能够感受到我的忏悔。“您并不像您的未婚夫那么坏——至少不蠢。和他的罪行比起来，您只是犯了些小错误。我也没提醒您太多，那些道理都是您自己想明白的。您不是铁石心肠的安娜克莎瑞忒，来到了这里，就说明您在寻找答案，想要挽救您的爱人，以及妳们之间的爱情。”
“您会帮助我吗？您会救库尔嘉吗？”我能听见自己哀求的声音——这也我从未有过的，即便是面对威严的母皇，我也决不暴露出小女孩软弱的那一面。
菲德丝微笑着，用手绢擦去了我的眼泪。“我会帮您的，”她说，“可我却救不了她。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是一面反射出真实的镜子。赫尔芬施泰因侯爵千金能否拥有更长久的未来，只有您自己能够决定。”
“我？由我来决定？”
“是的，谁说未来不能改变呢？”菲德丝望着我，“您那时看到的，只是最差的结局。因为您什么都没做，所以才会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人；但您既然已经醒悟，那事情也就将变得不同。”她说，“您可以作出选择。”
“选择？”
“是，选择。”吉普赛女人点了点头，“就像那些为了银币而丢掉牛奶糖的小孩子，为了最重要的事物进行选择。塞勒斯人说，‘在鱼和熊掌之中，你只能得到其一’，这是很有道理的比喻。获得同样意味着付出；保留总是伴随着放弃。您希望赫尔芬施泰因侯爵千金能够活下来，自然也就得有相当的觉悟去牺牲其它。您快要得到这个国家了，所以您一定得想清楚。”
“是要我放弃计划，放弃本尼凡多吗？”这是我立刻想到的，也是当然的。如果我就此结束自己的计划，船上的战斗将不会爆发，库尔嘉也就不可能有危险了。
但菲德丝却又一次否定了我的想法。“恐怕不行，殿下。与爱人的生命相比，国家和权力什么的，就都成了一文不值的破烂了——世上可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您也不必故意让您的计划付诸东流，因为那么做是没有意义的。无论您想要得到什么，总得有足够的代价——我对所有来找我帮忙的女孩都这样说。”
“那么，我又该献出什么呢？”我问。除了身份、地位、金钱——这些比国家更没有意义的东西，我一无所有。
“这我可不能告诉您，您得像刚才一样，自己去弄明白。”菲德丝说着，无奈地笑了笑，“不然，我就会变成教唆杀人的罪犯了。”
最后的那句话令我逐渐平静的心灵再度遭到了重击，“杀人？！”我惊叫一声，却马上发现自己并没有表现出这种震惊的资格。在几天以前，我刚刚带着可怕的冷静除掉了自己最大的障碍，实在是没有理由再装出那份小公主的纯真了。
“哎呀，我实话实说的毛病又犯了。原谅我吧，殿下。”菲德丝将我的双手放在了杯子上，劝我喝些红茶，冷静一会儿。“您的未婚夫要后天才能到，您还有不少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第一次遇见您时，我就认为您是个聪明的姑娘，而对于一个人来说，重要的东西其实并不很多。我相信，您最后一定会明白的。”
“我的上帝！您真是个邪恶的人！”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法笑出声来。
“没错，”菲德丝毫不在意地说，“真相永远是残酷的。”
……
我离开菲德丝的帐篷，返回王宫，时间已近午后。当我踏进卧室，第一个迎接我的是温蒂妮。可爱的小飞鱼已经穿上了为她订做的新礼服，此刻的笑容显得格外开朗。她从试衣镜前的大床上直接扑进我的怀中，搂住我的脖子，发出“嘿嘿”的笑声，似乎是打算给我一个惊喜。
库尔嘉提醒我注意温蒂妮的发式已经有了改变。“一直披散着容易弄脏，所以温蒂妮小姐就让我帮她扎好了。”她解释道，“这样不但能够转换心情，也可以显得更坚强一些。”说着，女骑士举起双臂，做了一个象征力量的动作。
坚实的肱二头肌鼓了起来，将温蒂妮逗得愈发开心了。她从我的怀里跳下，开玩笑一般地想要去捏它们；库尔嘉这才意识到不妙，害羞的她顿时双颊通红。可小飞鱼仍然不依不饶，居然成功地将库尔嘉压在了床上。女骑士害怕弄伤她，只得投降。顽皮的小妹妹缠着她，两人嬉闹的声音使整个房间都变得活泼了。
她看上去是那么高兴，宛如一个期待着节日的孩子。海蓝色的丝裙覆盖着她娇柔的身躯，白珍珠的链子装点着她细腻的颈项。库尔嘉说的很对，扎起的马尾让温蒂妮显得更有精神，往日里始终笼罩着她的那种哀怨，好像在突然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现在她更像留在霍夫堡的小安托瓦奈特了，没有伤感、没有阴影，每一天都会和快乐一起度过……
我在她们的身边坐下，将温蒂妮柔顺的长发放在手心，慢慢地抚摸着这能够与丝绸媲美的珍宝。她的确比我更漂亮，如果让她也带上水晶的头冠，她必然会是一个不输给任何人的公主。若不是为了依靠母皇的力量得到王位，斐迪南一定不会为了我而抛弃她。
温蒂妮坐起身抱着我，亲吻我的下巴，同时，用她那胜于词句的目光送上祝福。我知道，她一定是在为我高兴着，希望我能成为最贤惠的妻子，并且永远爱她的卡尔洛·斐尔迪南多。
她本应该是感到悲伤才对啊……穿上新娘的婚纱，站在总教堂的圣坛前，紧紧地握住爱人的手，在交换誓言之后戴上那枚神圣的戒指——这样的幸福，原本该是属于她的！可她却在这里用发自内心笑容祝福着情敌和抛弃她的丈夫，如此的善良让我再一次怀疑她绝非人间的孩子，因为人类不可能做到这样的无私。
所以，我必须让她幸福。我对自己说，即便那不是爱情，我也能够去关心她、照顾她。总有一天，温蒂妮不用再为了自己喜欢的人而作出牺牲，她会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我将当好一个善良的姐姐，给予她所需要的任何东西。
她和库尔嘉一样，都是我无可替代的伙伴，是我不能失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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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的……
温蒂妮依偎着我，轻声地打着哈欠。她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颤抖，也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抱紧了她，而我却已经沉浸在思想的旋涡中无法自拔。库尔嘉察觉了我的异样，担忧地询问着，可她没有得到有用的答案，因为我只是一个劲地瞪着温蒂妮；在她的瞳孔中，有另一个惊恐万分的我。
正如菲德丝所说的，每个人真正重要的东西其实并不多。除了库尔嘉之外，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国家对于我更重要，能够用来作为交换的牺牲，那就是……温蒂妮。
（十一）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没能从那可憎的情绪中恢复过来。我满脑子都是库尔嘉，都是温蒂妮，都是菲德丝所说的“代价”。在与大臣们会谈时，我甚至前所未有地走了神，拉古萨公爵所说的关于和教廷谈判的事项，我一句都没能听进去。好在我装腔作势的本领并未丧失，因而才能成功地掩饰过去，没有让贵族们看出破绽。
我以还需要时间思考为名将会议记录留在书房，试图用晚上的时间来弥补发呆造成的损失，但我很快就明白，这样的努力仍旧是没有结果的。我的头脑继续被那个严重的问题所困扰，很难挤出更多的思考空间。在晚餐以后的大多数时间里，我都一个人待在书桌前，望着不停燃烧着的蜡烛，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
但不久，我又将目光从那跳跃的火苗中移开，并且不愿再看到它们。逐渐变短的蜡烛使我想起库尔嘉那即将燃烬的生命，也让温蒂妮的形象一次又一次地在我的面前闪现。我唯有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用文件上的墨迹填满视线，才能感觉好受一些。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混乱的头脑中看不清答案的影子，无章的意念干扰着我原本敏捷的思绪，事情在突然间的发展令我无所适从，根本不能像以往那样果断地作出决定。
有许多次，我都怀疑自己的判断有了失误——不可能是温蒂妮的。
也许菲德丝只是一个邪恶的巫婆，用各种各样的幻术来迷惑我，让我紧张不安，使我以为库尔嘉会遭到危险，并错误地做出伤害温蒂妮的事；但实际上，什么也不会发生。我的计划将顺利地实行，库尔嘉高超的剑技能够最好地保护她自己，而温蒂妮也能永远和我们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
这样的想法反复地出现，有时甚至险些左右我的头脑。然而，无论想要相信它的冲动是多么地强烈，我都无法抑制那否定与疑惑的情感。自从那场与菲德丝的谈话以后，我已经很难再肯定那些对自己有利的判断了——那些只不过是我想要相信的幻想罢了。而抱着侥幸的心理，坐视那一幕的到来，就只能给自己重要的人带来危险。
种种的现实告诉我，菲德丝是对的。我必须做些什么才能挽救库尔嘉，否则我就将抱憾终生；可这也意味着我会失去另外一件重要的东西。而除了温蒂妮之外，我实在无法想像自己还拥有什么重要的事物。
我站了起来，开始在书房里踱步。紊乱的心促使我这么做，只有不断地变换位置，我才不会长久地沉浸在痛苦之中。
究竟那样的牺牲意味着什么呢？菲德丝是要我割舍对温蒂妮的依恋，全然地只爱库尔嘉？不，不会那么简单。如果条件仅仅是这样，那她又为何会说出“教唆杀人”这个词呢？
那么，她是否是在暗示我进行一个神秘的仪式，像亚伯拉罕那样把自己钟爱的孩子献给上帝？用温蒂妮的死来交换库尔嘉的生？
不，这实在太愚蠢，也太残忍……那个不谐世事的孩子被斐迪玩弄、抛弃，已经遭受了如此多的不幸，难道还必须成为祭品，用来交换另一个人的生命吗？果真如此，上帝也未免过于有失公正了！
这样愚蠢的质问让我不禁嘲笑起了自己——上帝什么时候公正过呢？无数的恶徒假借祂的名字以横行世间，享尽财富而不会遭到惩罚；虔诚的英雄祈求祂的帮助来拯救国家，饱受磨难却还要牺牲性命。古往今来的历史告诉我，上帝只会使强者自强、弱者自弱，野兽的生存之道便是祂的法则。违背道德伦理的人大多平安无事，真正的倒霉蛋只会是那些善良可敬的老实人。
这就是为什么我从不奢望自己能成为一个虔诚信徒的原因——我不想被欺负，不想被当成祭品，我是一个需要自由、需要活下去的人！同样地，我也希望库尔嘉和温蒂妮能和我一起在这场阴谋中幸存下来，然后，或许我就能够学会怎样真正地去爱别人——失去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是不允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