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盯着他的眼睛:“你先回答我,刚才为什么要帮我?”
“为什么?”曹植抓了抓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你的眼睛吧。”
“我的眼睛?”
“是的。我过去,从未看见过像你这么美的眼睛。”
公主轻轻“啊”了一声,低下头去。她脸上抹了灰土,看不出表情。但那双美目里秋波流转,宛如水晶上流动的光晕,明艳不可方物。曹植这才察觉自己的话过于唐突,忙道:“对不起,我想到什么就说了,实在冒昧。”
公主轻声道:“没关系,你帮了我,我又岂会怪你。我从驛馆里逃出,想回江南,无奈不识路,误打误撞进了那片林子,听见你吹的曲子,触动了些心事,忍不住在屋外聆听。”
曹植微微一笑:“你说那首曲子呀,就是方才那位先生所作。我只识谱,他却说我尚未能体会曲中真意,因此发挥不出其中精髓。”
“对呀。”公主低下头,“那样的事,你若没经历过,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说着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哀伤,如同被微风吹散般融进空气里,曹植心里不禁涌起一股保护她的欲望,看见路旁有块大石,便道:“走了这么久,想必你也累了。我们到那边休息一下吧。”
公主点点头,两人在石上并肩坐下。曹植看了看四周,道:“我去取点水来。”他绕到石后一簇竹子,摸出腰间的一把黄金短剑,切下一截竹管,从中劈开,便做成了一个小小的竹舀,从溪里舀起一管水,回到石边递予公主。公主接过喝了,只觉泉水清洌,甘美非常。曹植平日深居宫中,这些方法还是华先生教的,却不曾实践,因此虽然只是砍段竹子,都忙了好一会儿。公主看见他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伸手轻轻替曹植拭去。曹植只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也不知是手帕上还是公主身上的,便有一隻柔滑的手在自己面颊边擦拭,不由得呆了。他一转脸,鼻子几乎与公主的相碰,公主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竟蓄满了温柔,当真是美玉不比其剔透,珍珠莫及其光华。两个人同时“啊”了一声,曹植忙向后移开,不想石面不大,他猛地这么一移,竟一下栽倒在地。公主一声惊呼,歉然道:“对……对不起。”曹植狼狈地站起身,脸上又赧又热,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是在下……唐突佳人了。”他这话一出口,随即想:“我明明连她的模样都没看见,怎么就称呼‘佳人’了呢?”但随即又想:“可她的眼睛真的好美啊!”
公主低下头,轻声道:“是……是我,把你当成了……另一个人。”她声音越说越低,“以前,我常这样……为他拭汗……”
“他?”曹植奇道,不禁脱口而出:“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逃跑的!”
曹丕一路匆匆赶回许昌,直奔丞相府。门卫平素里怕惯了这位骄扬跋扈的大公子,如今见他神色凝重,谁也不敢阻拦。他快步闯进曹操的书房,曹操正和一班文官在议事,见他连通报也没通报,不禁心中有气,喝阻道:“干什么,你没看见爹爹正和叔伯们在议事吗?匆匆忙忙成何体统!”
曹丕顾不得擦汗,急问道:“爹爹,你那另一枚‘辟天令’可是给了个穷大夫?”
曹操脸色一变,挥了挥手,文官们请辞退出。曹操站起身亲自掩了房门,这才道:“你说什么?”
曹丕也察觉曹操的举止有些异常,便道:“方才孩儿在城郊一片树林里遇着一个大夫,他竟然有爹爹的‘辟天令’。”
曹操眼睛一亮:“你……你说一位大夫?长得怎生模样?”连声音都发起颤来。
曹丕知自己父亲行事刚毅果敢,战场上叱吒百万大军都举若轻重,为何今日听到一位大夫却如此激动,只得据实答道:“大概年龄与爹爹相仿,容貌俊雅,只是头发鬍子全都白了,人也没什么精神。他自称姓华。”
“姓华?”曹操吁了口气,嘴里喃喃道:“不是他……不是他……”
曹丕不知这个“他”指的是谁,但听曹操所言,应该与他并不相识,顿时松了口气,讥笑道:“我就说嘛,他除了被上一具焦尾瑶琴,再无别的值钱之物,又怎会和爹爹相识。哼,定是他偷了爹爹的权杖,待孩儿将他擒回,交由爹爹发落!”
“焦尾瑶琴?”曹操眼中忽然一亮,“你说他背了具琴?”
“是呀。”曹丕道,“孩儿没仔细看,但我记得那琴尾有烧焦的痕迹。”
“什么?!”曹操一拍案台,砚上的毛笔滚落下来,墨迹蘸湿了一大块,“烧焦的琴……难道真的是他?!”曹操一把扯过椅背上的斗篷,一不留心在椅缝里撕烂了一截,也顾不上换,匆匆披起,拉着曹丕大声道:“快,你快带我去!快!”
曹丕被自己父亲吓了一跳,他分明感到父亲拉住自己的手在微微发颤,连自己也不知所措起来,支支吾吾道:“现在……去?要不要叫铁甲护卫,还有夏侯将军他们……”
“不用不用,就你和我,谁也不许跟来。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带路!”
曹丕再不敢怠慢,领着曹操原路返回树林。林幽谷静,松涛漫漫,曹操却催急着马,恨不得飞去才好。刚到茅屋旁,曹操便跳下马背,一指曹丕,示意他不要出声,也不许跟来,自己悄悄推开房门,迈了进去。那一瞬间,曹操觉得自己的呼吸也快停住了。叁十四年,整整叁十四年了。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当阳光透过松窗斜射进屋里,曹操呆住了。
黄盖在花厅上来回走着,急得像头受伤的狮子。他心里不断对自己说:“我从未受过这么大的侮辱!”脚步越发显得沉躁,对着坐在一旁的官员吼道:“曹丞相怎么还不出来?”
那官员穿着尚书服饰,神情闲适,茗了口茶,缓道:“黄老将军莫急,丞相临时有急事外出,想必一会儿就回来了。这是东北多丽进贡的香茶,口感醇绵,老将军何不坐下尝尝
。”
黄盖怒道:“都这会儿了,谁还有工夫喝茶。公主可是主公的掌上明珠,万一有个闪失,我这条老命就是死一千次也抵不了罪!”
那官员笑了笑,也不再多说,只顾着自己喝茶。黄盖毕竟年岁大了,耐不得折腾,只得颓然坐下,抢过碗来随便喝了几口,一看日已偏西,忍不住又要发作,却听门外侍卫道:“丞相回来了。”
曹操慢悠悠地从外头进来,低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眼神略见浑浊,眼角还有泪痕。曹丕远远跟在后头,一脸惘然的表情。如此一来,莫说黄盖,连那位官员也瞪大了眼,抢上一步,揖身道:“丞相,您这是……”
曹操摆了摆手,径直走到厅中坐下,神情甚是沮丧。曹丕跟了进来,对那官员道:“荀尚书,爹爹今日心绪不佳,你有事吗?”还未等荀彧开口,黄盖已按耐不住,上前一抱拳:“东吴使者黄盖,见过丞相。”
曹操略一抬头,缓过神来勉强笑道:“哦,原来是黄老将军。老将军远道而来,欢迎之至。只是我今日身体不适,待明日铜雀台大宴,必好好招待公主和将军。”
“公主?”黄盖上前一步,“只怕明日宴会,见不着公主了吧。”
曹操以为自己没听清,道:“什么,为何会见不着公主?”
黄盖虎目一张,厉声道:“丞相是真不知道,还是在和末将在打马虎眼?我家公主在你驛馆失踪,我早遣人来报。”
“你家公主……失踪了?”曹操迷惑地望向荀彧。荀彧忙道:“东吴公主今日上午在驛馆失踪,此事未敢呈稟丞相。我与程大夫已调集全府九成守卫,分散城内十八街二十六巷七十一院搜寻,又由大公子亲自带队往城外四方寻找。只是……至今未有结果。”
曹操眉头一皱:“这么大的事,怎么不立时通知我。你们可有仔细搜查?往城外的追出几里?可有什么线索?把我的‘辟天’也一起调出去找。黄老将军莫急,公主是在我许昌丢的,我就一定会给老将军一个交待。”
黄盖见他方才还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一涉及正事马上又有了精神,处理得有条不紊,心里也不禁暗暗佩服,又听他道:“升大厅,把负责搜索的官员一併叫来,我要亲自过问此事。”
荀彧答应了声。曹操起身让道:“黄老将军请。”
丞相府议事大厅内灯火通明。左边夏侯惇、张辽、许诸、典韦等一干武将;右边荀彧、程昱、贾詡、杨修等一班文官。曹操端坐中央,曹丕立在其身后,黄盖坐于下首。曹操仔细听各队官员报述搜寻结果,眉头越锁越紧。末了,对黄盖道:“黄老将军,这驛馆乃迎宾之所,所以不曾设下重访,但寻常贼人也决计不敢从驛馆里劫人。我看此事未必如此简单。”
黄盖白眉一掀:“那丞相是何意思?”
一旁杨修站出来道:“若是贼子劫人,或用麻袋,或用箱桶,可今日驛馆四周均未见此等可疑之迹。”
黄盖横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贼子会用迷魂术,迷了公主让她乖乖跟着走?”
杨修摇头道:“迷魂一说,不过市井妄言,实难叫人信服。况且未见有勒索书函,劫人一说,恐怕未必成立。”
黄盖一拍案台,怒道:“你是说是我们自己藏了公主,到这边无理取闹来了。哼,曹丞相,你们北方人这等推卸责任的法子,真是妙得很啊。”
众人听他侮辱北方人,无不变了脸色。此时厅上大半是北方人,夏侯惇等武将已按耐不住,出言骂了起来。
曹操沉声道:“不许吵!”瞪了杨修一眼,“无凭无据,不可乱说。”他看到杨修,记起曹植来,问荀彧道:“怎么不见植儿?去,找人把他叫来。”
荀彧先前当然已派人去叫过曹植,无奈他不在房中。侍从说他晌午便出去了,一直未见回来。正思量着如何回答曹操,却见厅外走进一人,眉淡唇清,在烛光映照下更见俊雅,对曹操躬身道:“孩儿来迟,还望爹爹恕罪。”正是曹植。
却说曹植听到公主吐露心事,他何等聪明,立即猜到公主的心意。想来必是公主已心有所属,无奈父命难违,被迫出使许昌,但终究难敌对心上人的不舍,欲偷回东吴,不愿下嫁曹府。
公主默默地点点头,不再言语。
曹植虽说是少年心性,对情爱不过懵懵懂懂,却也不好多问,在公主身边坐下。过了半晌,眼见日头渐落,曹植道:“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公主没有答话,显是左右为难。曹植看她眼神里满是哀怨与无助,心里也一阵难受,不由猛地一起身,大声道:“你还是走吧,回东吴去!”
公主“咦”了一声,疑惑地看着他。曹植一指南方:“我虽然不懂什么感情,但我不希望看见你如此伤心难过的样子。这世上还能有什么可以拘束自己的快乐呢?你既然这么舍不得他,那就回去找他呀!现在就去!”
公主摇了摇头,两行清泪从颊上淌下,过了半晌,低声一字一句道:“不用了。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曹植脑子里“嗡”的一声,呆立在原地。他自小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所经历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曹丕对自己的猜忌。他猛然醒悟,其实人世间的苦难远不仅此,若有一日人鬼殊途,天地永隔,这份痛苦,却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了。他这才意识到生活的短暂与生命的渺小,可是想安慰公主两句,却什么也说不出。公主凄然一笑:“谢谢你的好意。自从他去了以后,已经很久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
曹植摇摇头:“不,我相信在这个世上总能找到点儿什么。你不应该就这么屈服嫁入曹府,你该去寻找自己的快乐!只要快乐就好,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他从怀里摸出钱袋,想了想,又把腰上一条镶着宝石的腰带扯下来,一併递予公主:“这些你拿着路上用。从这里往南,约摸走二十里就有座市集,你或雇辆车,快些去吧!……只是,你一个女儿家,隻身上路可要小心呀。”
公主盯着曹植的脸,眼里满是感激之色,随即慢慢笑了起来。曹植见她脸上泪水洗过的地方,露出两道雪白的肌肤,不禁心中一动。公主想了想,道:“我刚才在药室听见你在外面的对话,又听那乐师称呼你‘叁公子’,就知道……你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百姓……”
曹植微微一笑:“我是曹丞相的第叁个儿子,单名一个‘植’字。来寻你的是我大哥曹丕。我们本来要明日宴会才能相见的,不想今日有缘,无端被堂堂公主用刀背威胁。”
“你……”公主目光与之一触,还待说些什么,却终的没有开口,一咬朱唇,道了句“珍重”,转身欲走。曹植微一迟疑,叫道:“公主,你……你叫什么名字?”公主停下脚步,回眸一笑,混揉着几分少女的娇态与羞涩,那淡淡的目光融进橙红的夕阳中:“洛儿。你叫我洛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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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见了曹植,不由面露微笑,招手道:“植儿,你过来。这位是护送公主前来的黄盖黄老将军。黄老将军是东吴名将,仲谋兄的得力手下,也是你的长辈,以后你可要多向他讨教讨教。”
曹植答了声“是”,转身向黄盖施了一礼:“曹植给黄老将军问安。”抬头时才看清他的模样:一张威武的国字脸,眉发皆已花白,尤其是頜下长须,雪银如丝,垂在胸前甚见威风。
他上下打量了曹植一番,道:“我在东吴便闻曹丞相的叁公子植文采横溢,没想到人也长得如此出众。好了,讨教也不敢称,我一介武夫,又不会什么吟诗赋对。”
曹植笑道:“老将军果然是个爽快人。”
黄盖眉头一掀:“爽快有啥子用,公主没了,回去一刀向主公谢罪倒还真是爽快了呢。”
曹操微一皱眉,对曹植道:“东吴公主失踪的事,你可知道?”
曹植道:“孩儿已听侍卫说了。”
曹操道:“你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曹植在回来路上已思量清楚,公主出走涉及个人隐私,若此事当众揭破,不免有损其清誉。他想反正公主已在路上,拖得一刻时间也是好的,当下摇头道:“孩儿不知。”
曹操失望地点点头,忽“咦”道:“植儿,你的腰带呢?”
曹植低头一看,记起自己把腰带赠予了公主,忙道:“孩儿嫌系得麻烦,我听爹爹唤我,急着过来,就随便穿了件袍子。这不,袍子宽,不系腰带反而舒服。”说着抖了抖袍子。
这一抖不要紧,黄盖眼睛忽然一亮,上前一步厉声道:“敢问叁公子,你身上怎么会有白梅花香?”
曹植一愣:“白梅花香?”
黄盖大声道:“方才叁公子抖衣服时身上散发出来的明明是白梅花的香味。这种花香是采集冬天白梅花瓣上的雪水提炼而成,香气淡雅,却能持久不散。只是这白梅花只在我东吴有种,却不知叁公子从何沾上此香?”
方才曹植一抖衣服,离他近的曹操、曹丕均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只是谁也未曾留心,听黄盖一说,无不一惊。曹植心念转得极快,猛然醒悟定是从公主身上沾来的,难怪初时见面就闻到她身上有种高雅的水粉清香,借此猜出她的身份,想不到还有这段来历,心里也是一慌。
他这一慌眉角不由自主地一动,下头杨修平素与他最好,自然知其中必有隐情,忙轻咳一声,站出来道:“我家公子是风雅之人,平日也会在衣上熏些香粉。就算那白梅花乃东吴之物,公子欣赏其香,托人从东吴买些回来自用,那又有何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