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瞪了他一眼:“你们干什么,吵吵嚷嚷懂不懂规矩?”
那副官忙陪笑道:“对……对不住,叁公子,小的不知您在这儿。那东吴使臣已于上午抵京,本来安排在驛馆,可不知怎的,方才传出话,东吴公主……她失踪了!”
曹植假意奇道:“哦,怎么会这样?”
副官道:“属下不知。听驛馆里的人说,公主住下后还不到一个时辰,侍女就发现她已经不在房中,窗户似乎有被人开过的痕迹。此事还未敢惊动丞相,那东吴公主在我们的驛馆失踪,若张扬出去,恐怕于丞相的威名不利。程太尉命我们兵分两路,一路秘密在城内探访,一路出城追赶。适才来报,说有人看见可疑之人进了树林,我等追至此处,实不知叁公子在此,惊动了叁公子,还望叁公子原谅。”
曹植偏过头:“我在这里并未见什么可疑之人。你们退下吧。”
那官员一愣,只得道:“是,是,属下告退。”说着朝曹植躬了一礼,返身上马。曹植心中吁了口气,正想回屋,却见远处烟尘大起,又驰来一支队伍,还夹有战场号角,此般阵势,气焰甚嚣,竟将叁间屋舍团团围住。他眉头紧锁,不由朝前面吼道:“你们是哪位将军的部属,如此纵横跋扈,就没有长官管教吗?!”
队伍里缓缓骑出一人,冷冷道:“叁弟可是要连我一併管教?”身着金甲,顶戴宝盔,乘着一匹黑鬃蛟马,披着一件锦花纹袍,一甩七彩宝石鞭,头昂得老高,却是曹丕。
曹植心里咯噔一声:“怎么连大哥也来了。这下事情可棘手了。”忙笑道:“大哥说得哪里话。小弟不知是大哥到来,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曹丕扫了他一眼:“那你还不快过来替我勒马。”
曹植应了声“是”,上前勒住马头,曹丕这才慢悠悠地从马上下来。那黑鬃马打了个响鼻,一抖身子,挂在上头的各式宝石、金饰哗啦啦响起来,甚是悦耳。曹丕一挥手,围在四周的兵士雷价声般喝了一声,一起下马。鞍鲜鎧亮,军威浩大。要知这支铁甲队“圣霸”是曹丕亲自挑选、训练出来的亲卫队,不仅个个勇猛强悍,连身上兵甲、跨下座骑,都是万里挑一的精品,只较曹操本人的亲卫队“辟天”略逊一筹而已。曹丕平素出行都会带之随从,凸显其声势威望。其实曹氏父子每人各有一队:曹彰的“灵罡”、曹熊的“须虎”,即便曹植自己,也有“枫舞”。只是他平日就不喜张扬,只约束队里兵士不得逞凶欺霸,对之训练甚粗,军容阵势自是不能和曹丕的“圣霸”相提并论,曹植也很少将他们带在身边。
曹丕得意地朝自己的队伍望了一眼,径直朝小屋走去。曹植忙叫道:“大哥,此处非小弟居所,乃一华姓大夫所住,小弟不过是恰巧在此做客,大哥莫要叨扰了百姓人家。”
曹丕回头横了他一眼:“我就不信以我堂堂丞相大公子的身份,还进不得一个穷大夫家。华姓……不就是宫里几次相邀他都拒而不理的那个人吗?哼,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简直不识抬举。怎么,我还要呈帖请见不成?”说着不理曹植,哗啦推开门。
华先生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又低头拭手上的琴弦。曹植忙跟了进来。曹丕冲华先生吼了几声,不见他答应,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个聋子。”便在堂中坐下。
曹植施了一礼:“不知大哥到这僻野山林来做什么?”
曹丕“哼”了一声,道:“东吴公主失踪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刚才探马来报,说路上有人看见一个身材和公主相仿的人往这片林子里来了,我便亲自带队来看看。”
曹植道:“小弟也是刚刚听说此事。小弟在此定做了一支玉簫,晌午时就过来取,然后便与此间主人一起评谈乐理,并未见有人经过呀。”
曹丕看了看他手上的玉簫,冷笑道:“叁弟倒是很闲嘛。想来这种僻野之地,也最适合你了。”他顿了顿,忽地眼中精光大盛,“不过我是来搜寻一切可疑之人,叁弟与人评谈乐理,想必忘情得不曾注意周遭,让为兄来为你看看。”说着霍地站起,伸手去推药室的门,却是他心里生疑,暗想曹植会不会已找到线索,故意隐瞒,好在曹操面前邀功。
曹植心头一惊,忙道:“大哥是怀疑东吴公主让我藏在房中。那不妨请大哥进去,当着众将士的面把里里外外搜一遍,也好叫我等见识大哥的神机妙算。”
他说得不紧不慢,又故意将“神机妙算”四个字拖长。曹丕听了,反倒缩回了手,回头冷笑道:“你也不必用言语来激我。这种穷俗之地,多待一刻恐也会脏了我的手。既然叁弟如此兴致,就不必急着回宫了。找寻东吴公主的事,由为兄代劳便是。”他抖了抖衣袍,转身开门而去,前脚刚要迈出,忽然药室里传出一声轰响,似是什么东西翻倒在地。曹丕警觉地冲口道:“屋里有人!”曹植暗叫不好,却也毫无办法。曹丕这次果真不再迟疑,大步朝乐室走去。
横地里忽“叭”地一声,从华先生手里飞出一块金牌落在桌上。曹丕曹植一看,不禁冲口惊呼道:“辟天令!”
华先生一拢手,冷道:“你识得此令就最好。你也应该知道,此令到处,上可调‘辟天’铁甲,下可令郡县守军,如曹孟德亲临。”
曹丕一愣,此人竟敢直呼爹爹的名讳,不禁细细打量了他一番。但见雪须白发,条条皱纹深入鬢角,甚显苍老,除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外,再无异处。可这“辟天令”世上仅存两枚,除爹爹自己持有一枚外,想不到另一枚竟会在一个穷大夫手上,心中大惑不解。
华先生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你叫曹丕是吧。令上有你爹爹亲笔所题‘辟天令到,如吾亲临’,你总该认识吧。”
曹丕端起权杖一看,那八个字的字体苍劲中不失圆润,自己再熟悉不过,确是曹操亲笔,只好恭恭敬敬地将权杖呈还华先生:“小侄不识世伯,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华先生接过权杖,放回衣内,头也不抬道:“我在这里隐居筑器,不过是想图个清静。你带着这么多的人呀马的,在我屋外乱转,吵也吵死了。”
曹丕道:“是。小侄这就撤去兵马。”说着朝门外一挥手,数百名铁骑迅速变换阵型,登时退得干干净净。
华先生瞪了他一眼:“我这里穷乡僻野,没什么好招待公子的。怎么,还想留下吃饭吗?”
曹丕从未受过这等奚落,眉头一扬,就要发作。但一想实不知此人底细,既持有辟天令,定是与爹爹关系非比寻常,终的还是忍了下来。他望望药室,知今日之事只好作罢,只得作了一礼:“小侄告退。”一甩袍甲大步出门上马而去。
曹植呆呆望着华先生,他自认识他起,只知是个寻常大夫,不过心高气傲,医术高明,不屑入俗求官,相处数年,也从未露过与曹操的半点关系。今日若非此事,自己恐怕不知还要被瞒多久,不由心下大为踌躇。
华先生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缓道:“你大哥这一尽带疑惑而去,不久必派人返回,你还是快带公主离开吧。这个地方我也不能再待了。唉,原本想多过几年清静日子,你爹爹若是知道我在这儿,非找人掀了不可。”
曹植颤道:“华伯,你……当真识得我爹爹?”
华先生苦笑数声,低声道:“你爹爹是掌管天下兵马的大元帅,威名远播,谁人不识?”他摆了摆手,示意曹植莫再追问,背起手上的瑶琴,打开房门,转头对曹植道:“那支玉簫你可要好好保存,不定将来某日,你若能领会各中真意,定能将其音色发挥至极至。”
此时公主已从药室里走出。曹植慌忙道:“华伯,你……你要到哪去?”
华先生摇摇头,叹道:“我们相处叁年有余,感情已非比寻常,但缘尽于此,你莫再找我。将来……嗯,若是老天爷答应,或许还有相见之日。”行出数步,忽又回头道:“我知你是性情中人,这是你最大的优点,同时也是你最致命的弱点。造化弄人,将来你的‘痴’或许也会令你身陷无尽痛苦深渊。你可要好好对待这位东吴公主,你们如此相遇,也算是缘分。记住,永远莫要辜负缘分,否则你定会抱憾终生。”说着不知触动何事,竟流下泪来,忙一紧背上瑶琴,蹣跚着去了。曹植听他远远唱道:“人皆弃旧爱,君岂若平生?……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歌声凄婉,人已去得远了。
曹植忆起叁年来与他相处的日子,知他虽性情古怪,对自己却是极好。今日若非有意相帮自己,也不用暴露身份,弄得要另觅他乡。又见他微驼的背影,隐约花白的头发,心中怜悯之意大起,不觉鼻子一酸,掉下泪来。
公主在一旁歉然道:“都是我,不小心碰翻了药架。”曹植一抹脸颊,沉声道:“这不怨你。我大哥由北返城,若寻回也必由此方向。我们绕东南走,再折回许昌。”
荆州牧,新野县。
县令府内,刘玄德正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子。他刚接到军报,东吴孙权遣女入京,欲与曹操联姻。自己久居新野,虽身陷弹丸但终非池中之物,当欲与天下英雄一较长短。无奈短兵缺粮,连块立足之地都没有,又如何问鼎中原,北拒曹操,南抗孙权。此时再二人联盟,恐怕连这小小新野都岌岌可危。他想起当日与曹操青梅煮酒,若非一道闪电,自己掩饰得快,早已成洛野孤鬼。那次虽侥幸得脱,曹操对己已生防范之心,只因忙于河北战事,又忌孙权坐镇长江天险,这才迟迟未来找自己麻烦。但如今北方已定,曹操在许昌挟天子令诸侯,屯兵积粮,南侵之日必不久远。刘表年老多病,眼见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二位公子为争权位,整日勾心斗角,各拥心腹,又如何能抵御曹操大军。自己虽有关张赵之勇,又辛苦访得隆中卧龙,可终究未得安天下之大势。孙曹再一联盟,更于争雄无望。想到此处,不由得眉头紧锁,重重叹了口气。
“主公可是在为孙曹联盟之事烦恼?”刘备一抬头,见堂内信步走出一人,头戴方儒巾,手摇鹅毛扇,叁缕清须,一派仙风道骨,忙喜道:“军师,我正等着你呢!”
来人正是诸葛孔明。他被刘备叁顾茅庐感动,决意出山相助,跟随刘备来到新野,方才也是接到军报,知刘备必为此烦心,便来寻他。见着刘备,作了一揖,微笑道:“孙曹一旦联盟,曹操再无后患,必兴兵来取荆州。荆州一失,新野也难保矣。”
刘备叹了口气:“这正是我所愁心之事。”
诸葛亮摇着手中的鹅毛扇,道:“新野终非久居之所。唯今之计,主公须先取荆州,再思抗曹。”
刘备一愣,忙摆手道:“不可不可。景升待我如此之厚,我又岂可窥覦其地。此事万万不可。”
其实诸葛亮在出山之前就早已洞悉天下之势,若要形成叁分天下之势,夺取荆州乃要中之重。无奈自己数次提及,刘备均毫不犹豫地拒绝。但他转念一想,刘表病重,时日已不多矣。待其大限一到,两位公子争位,要取荆州也无甚难处,何不成全刘备仁厚。便道:“主公大义,亮甚感钦佩。既如此,夺取荆州之事容后再议。至于此次孙曹联盟,主公放心,必不能成。”
刘备见他说得如此自信,奇道:“军师何以见得?”
诸葛亮微笑道:“东吴遣使,亮已猜知其意,早派子龙前往。”
刘备道:“我正要与军师谈及此事。子龙孤身一人欲截杀东吴公主,我恐他有失。子龙跟随我久矣,有如膀臂。若为此折我膀臂,实令我痛心疾首呀。我准备派人急速赶往许昌,务必将子龙拦下。”
诸葛亮微微一笑:“子龙勇谋兼备,加之行事向来谨慎,料想不会有事。况且主公此刻遣人去追,怕已迟了。按脚程算,子龙现在应该已经到许昌了。”
诸葛亮所料不错,赵云现在正伏在许昌城驛馆的簷上。他那矫健的身躯轻轻缩在簷角之间,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下面的房间。房间里一位老将军正吹鬍子瞪眼地拍着桌子,对下属吼道:“你们的眼睛都长到哪里去了,公主在房间竟好好的丢了!”
赵云一呆,心道:“公主丢了?这怎么可能。”却听一名侍女唯唯喏喏道:“启……启稟黄老将军,公主命婢子们在外侯着,我们一步也没有离开,并没看见什么人进出公主的房间。”
赵云一听,暗道:“难怪这么大脾气,原来这次护送公主入京的是黄盖老将军。听闻他有开石之勇,想要刺杀他恐怕没那么容易。”
黄盖一拍桌子:“你们这群饭桶,公主是叫贼人从窗户劫走的!我平素里是怎么和你们说的,这里非东吴境地,凡事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怎么能把公主一个人留在房里呢?”
侍女忙道:“是公主……她命我们在外头侯着。婢子原先还不肯的,后来公主发脾气了,婢子这才……”
“好了好了,别再解释了!你们通通给我去找。城里城外,别放过一处地方!”
一旁一名侍卫道:“黄老将军,这里毕竟是皇都曹丞相辖地,我们这样大张旗鼓,恐怕不大方便。”
“什么不大方便?”黄盖白眉一轩,“哼,曹操辖地,那他就脱不了干系!”他霍地站起身,“取我袍服来,我这就进府找他要人去!”
赵云伏在簷上,对前因后果已听出个大概。使队绕道,没能在路上截到,他原来是想在驛馆刺杀公主,好让曹操担了干系去,不但能破坏这次联姻,甚至可以让两家反目。这是等大队人马安扎下来,东吴公主竟然失踪了,这迫使他不得不改变计画。陡然听见黄盖说要找曹操要人,心想以其火爆性子非和曹操吵起来不可。只要找不到东吴公主,此行目的也就算达到了,不禁心中一喜。岂料微一分神,身子所在的簷角微微响了一下。屋里黄盖何等耳力,怒喝一声:“谁?!”纵身朝赵云藏身的簷角扑来。
赵云没想到黄盖已年逾六十,行动仍如此迅捷,话音未落一隻手已朝自己抓来,忙翻身一滚,已从簷上落下,左足在壁上一点,跃出窗外。黄盖吼道:“好贼子,还想逃吗?!”身子微屈,犹如一隻大鷲从空而降,追向赵云。赵云也不回头,听准风声向身后甩出一柄匕首,呜呜破风之声大作,去势可比强弓,朝黄盖射来。黄盖一惊,只得拔出佩刀隔挡。这一下气息已泄,只好翻身落地。赵云一声清啸,身形如豹,已消失在墙外。
黄盖拾起地上匕首,只见柄上赫然刻着“曹丞相府卫”,不由得气得一吹鬍子:“好你个曹操,欺人太甚了!”
曹植领着公主,从树林向东南方向走,又折回西北,绕了个圈以避开追兵。两人一前一后,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曹植虽然有许多疑问,但不知为何,心里乱七八糟,就是理不出个头绪来,索性低头踢着路上的石子。
公主望着他颈后,有两粒小痣,正好连成一横线,忽道:“方才你吹的那首曲子……好听得紧。”
曹植“嗯”了一声,道:“你在外头听着?”
公主没有答话,两人又默默向前走了一段,公主才幽幽叹了口气。曹植心念一动:“她叹气的声音,好美啊。”不由得回过头,看见一双美目正望着自己,竟而脸上一热,忙道:“你要和我回许昌?”
公主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自己逃了出来,现在……”
“什么,是你自己逃出来的?!”曹植一愣。
公主奇道:“你不知道我是逃出来的,刚才为何还要帮我?”
曹植喃喃道:“我早应该猜到的,你化了妆,又躲开找寻你的人……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逃’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