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绝望。白玉堂半弯着腰,映入眼中的除了死亡还是死亡。
他身上受了不止一处伤,虽不至危及性命,走动的时候鲜血还是不停地顺着襟袍流下。但是,他好象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一样,仍然全神贯注地扫视过脚下的尸体,试图看清所有的面孔。
看过了太多残缺的肢体和凄厉的死态,就是铁打铜铸的肚肠也会感到触目惊心,何况搜寻时间无休无止延长的同时,也
令恐惧与不确定不断滋长,如同毒牙一般一点点地侵蚀着白玉堂的心——
寒意彻骨!
这并不是他和展昭第一次经历沙场,辽国一战的残余记忆加上大嫂所讲述的一切让他以为自己无须过度忧虑,定要守在
他的身边。但是一赶到这里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冥冥中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让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的存在
,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每一次冲杀、他的影子在乱军之中的每一次移动。可是,当他依着本能冲过去的时候,他又已经
象鹰一般飞到了另一处战火燃得最炽最烈的地方。
在一瞬间,某个被模糊了的概念突然重新清晰起来。
在关键之时,展昭的性子往往比寻常人还要烈上几分!每一战,他都会拼尽全力的取得胜利!那是真正必须得到的胜利
,而非世俗的名利之争;沉静似水、温文如玉,只是人们看待他时一种习惯性的错觉!他早料到展昭会如何行动,万不
可为了牵制楚无咎,而放任他一人加入这场激烈的战斗!
“展昭!”白玉堂不知第几次放声高喊。
不知为何,他就是有一种直觉;展昭在这里,他就在这里!
“回答我啊,展昭!”
此时,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这一声,几乎震动了整个山谷。直到喉中一股甜腥涌上,“哇”的一口血吐了出来,他
才发觉刚刚用力过猛,竟提了内力去吼,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没有及时加以控制,反倒让内力震伤了自己。
“……玉堂……”
心旌震荡激痛的感觉在那一瞬传到了另一个人心中,那好似要穿透天宇似的呐喊带领着他摆脱了黑暗的沼泽与无数鬼魅
纠缠的利爪,缓缓睁开双眼……
“……!”
展昭动了动右手,巨阙还在掌中;他咬了牙,摸索着抓住剑锋握下,不让自己再次昏倒……
他知道,刚刚听到的吼声绝对不是梦境!玉堂就在这里!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倒下的,只隐约还有些印象,在失去意识之前,耳边似乎传来了双方各自收兵的金鼓之声。
“玉堂……”
在战场上燃尽了所有的斗气,好似不惧刀砍斧劈一般,不知挥下长剑时眼前飞溅的鲜血究竟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精疲
力竭之后才感觉到身上的伤口竟是火烧火燎一般的痛,连发出一点点声音都象要使用全身的力气似的,更别说要撑起身
体去寻找那个人的身影了。他躺在地上,喘息着,根本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自己心跳的声音似乎都比嗓中发出的声音
要大,他又如何能听得到?
“玉堂……”
挣扎着动了动唇,这次却几乎是连声音也没有了,他不知自己是否应该就此放弃。大丈夫何惜百死报家国……
他并不惧怕就此死去,只是希望能够再见那人一面,再看一眼他的容颜。
但,笼罩了他的视线的却是又一个黑暗的囹圄。
“玉堂……”
一个声音幽幽传入耳中,轻得好象天上缓缓坠落的雪花,却是重重叩动着白玉堂的心弦——“展昭!是你吗?展昭!”
白玉堂猛地抬起头向四周望去,不停地一次又一次转过身,寻找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哪里?在哪里?
终于,他的眼神变得清明起来,飞快地朝着某个方向奔去。但是,一点点——只差了一点点——他没有抓到他的影子。
他分明已经捕捉到风中还留有他的气息,而巨阙就在他的脚下。那剑锋上有血。不是已经干涸的血迹,而是刚刚流出的
鲜红的血!他的指尖甚至还能感觉到那残余的温度……
就在一瞬之前他还回应了他……有人……一定还有其他人在此!有人先他一步找到了他,在他无力抵抗之时挟走了他!
“是谁?你要怎样……马上回答我!”
白玉堂又是一声大吼,用内力将声音送至黑暗的最深处,连周围的风都受到了震撼,缓慢飘落的雪花立刻狂乱地舞动起
来。
“小心啊,白五爷,别再震伤了自己,否则你就别想救回展昭了。”一个鬼魅的声音突然传来,诡谲的笑声中带着几分
阴寒凄厉。
“你是何人?想要怎样!为何不敢现身?”白玉堂捡起巨阙,体内沸腾的血液逐渐冷凝下来,静下心来洞悉着空气中一
丝一毫细微的异动。
“因为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请五爷随我走一趟吧。”
那人说着,又低低诡笑几声,倏忽间已动了起来,如同鬼影一般穿梭林中。他知道,白玉堂会跟上来。
白玉堂不停地向前冲着,脚下偶尔点过一根细小的树枝,身子便又向前飞纵了丈余的距离。
与其说他在追逐那个鬼影,倒不如说他始终在追逐着展昭的气息。
他感觉得到,他们的距离非常近,有几次都已近到触手可及;可是眼前却是空空如也,只有望不到尽头的漆黑的深渊…
…
不知这样狂奔了多久,那鬼影终于在一处较为开阔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眼前突然亮了起来,出现星星点点的火光。
“主上,属下回来迟了,没能在危机之时助得主上一臂之力,不过属下却把主上最想见的两个人都带回来了。”
“是你?”
此时,白玉堂已看得清清楚楚,引他前来的那鬼正是黑炀,而那个背对着他的人不用想,自然是楚无咎,可是却没有见
到展昭的踪影。
“把人交出来!”白玉堂低喝一声,手中的巨阙与雪影同时发出了阵阵嗡鸣之声,杀气缠绕不绝。
“人?不是就在此处吗?五爷若想要人,何不自己上来?”
黑炀又是一阵阴笑,白玉堂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却仍如适才一般,无论如何也看不透那漆黑的浓雾背后的景象。
“主上,您听到了吧?五爷真的与属下回来了,属下并没有骗您。”
“玉堂……你回来了?你当真回来了?”楚无咎闻言,慢慢站起转过身来。可以看得出,此前他也经历了一场血战;他
衣衫破败,发丝凌乱,面上的表情似怒又似哀,是悲还带喜,看来极为古怪。
“你……”白玉堂眉头一皱,心中有些生疑。
“玉堂,既然你已来了,除非我死在你手中,否则决不会再放你走!”楚无咎边说,边拔出名震江湖的黑螟,双眼直直
盯了白玉堂道。“马上出剑吧,除非你想展昭全身骨头经脉尽断!看啊,这是他的血……我已经卸掉了他一只手臂!”
在说话的时候,他的手臂只是突然一晃,白玉堂根本不知他做了什么,只见到正顺着他的手指滴下的血。
“好!就如你所愿!”
白玉堂的双眼烧灼起来,化为了两道利刃,人已在刹那间纵身而起直朝楚无咎攻去,手腕一抖便带起万道寒光,挟带着
千钧之势当头罩下,第一剑便欲追魂摄魄,不留半分余地!楚无咎举剑疾挡,接下了白玉堂这一剑,但脚下不由得退了
两步,这一招已输给了他。此时,下一招已经接踵再至,如同虎啸龙吟,又是数十剑扑面而来!
不过此番楚无咎已有了充分的防备,只见他脚步频移,飞旋而起,手中黑螟如同恶龙狂舞,虚中带实,实中带虚,只要
接到了实招便是凶狠无比,仿佛剑上开满了毒花!白玉堂目光一凛,身形腾挪变换,三尺青锋激荡飞扬,剑剑穿破对方
的虚招,直取要害;缠斗中,脑中已有无数念头闪过:要赢楚无咎并非不可能,但却不知要这般与他斗到何时,他已没
有这许多时间再继续拖延,必须速战速决!
此念一动,白玉堂已下了狠心,原本空出的左手突然一翻,投出十数颗飞蝗石;与此同时,右手中剑却是一刻未停,剑
锋翻飞,犹如石破天惊!
“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清喝破空传来。
血花绽现,被击中的却不是楚无咎。
“白面鬼,你……”
白玉堂大惊,连忙收势,剑尖堪堪停在了段司洛的胸口。
那黑炀不知何时被一把长剑贯穿了胸口钉入树干,周围雾气俱已散尽,楚无咎则倒在了地上,昏迷过去;而展昭就被捆
绑在他身后的树上。
“我已经用银针封了他的穴道,他不会再对你不利。”段司洛边说,边转了身,将楚无咎扶起,把手中的丹药喂入他的
口中。
“他只是中了蛊,否则绝对不会对你出手,你该不会看不出来情形反常,刚刚为何还要用暗器伤他?”
“我是发觉了异状,但我能等,他却不能!”
白玉堂斩断绳索接住展昭的身体,当用双臂真实地拥住了那具身躯,他终于赫然明了,展昭自始至终一直深深烙印在自
己心中……从不曾忘,从不能忘!
“你说得没错,我忘的根本不是对他的情。今日,不论你说白玉堂冷血无情也好,使用暗器狠毒卑鄙也罢,我绝对不会
道歉也不会后悔,其他如何与我无干,我只要他活!”
他沉声说着,在看向段司洛的同时手下一用力,将展昭被卸下的关节接回。段司洛闻言不禁一颤,眼前之人眼中挂着绋
红的血丝,早已是发了狠冷到了骨髓之中,若是自己再晚一步赶到,楚无咎便不止是性命不保而已。“把这颗大还丹给
展昭服下,我保他性命无虞。今日就算我段司洛求你这一次,放无咎一条生路,不要将事做绝。不管往日种种恩怨,总
是他救了你一条性命你才能与展昭再续前缘。”
“好,以往种种,今日一笔勾销,包括我与他的朋友之义兄弟之情。我不计较,并不是为他,而是为你。你仍是我白玉
堂最重要的朋友。”白玉堂接了段司洛递上的大还丹,手下微微施力捏住展昭的下颌,叩开他的牙关,将药喂入。
“他有真气护体,吃下这大还丹,两三个时辰之后便会醒来。你快带他去吧。”段司洛并未接言,只是点了点头,后又
开口道。
“带着他总不能再回野利仁荣身边,你今后打算怎么办?”白玉堂抱着展昭站了起来,看向段司洛问道。
“逃。”段司洛淡淡答道,仿佛在回答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
“逃?”白玉堂皱起眉,看着段司洛将楚无咎负在背上。
“逃……不论是西夏还是大宋,此处我们已经无处容身,唯有逃。”段司洛眯起双眼,迎向远方隐隐透出一丝微弱的光
亮,却不知是何处的地方。
“我明白了。”
听到此,白玉堂自知已无须再开口多问,此时他也不能再多耽误时间。
“白面鬼,万事小心。”
“谢过了,玉堂……后会有期!”段司洛点头说罢,猛一纵身,转眼便消失在林间。
原本骑来的战马早已中箭而死,如今的体力也不允许白玉堂再担负着两人的重量运用轻功,此刻唯有用双脚走出这片战
场。
三川口距离延州城关不过五里路程,但脚下尸横遍野,每走一步都仿佛是趟过巨大的血池一般,艰难万分。他不知自己
这样一步一挨地走了多久,当带着展昭来到关下时,远远的天边已经开始泛了白。
“展昭,再坚持一下,我们已到延州城了。”
白玉堂停下脚步,抬起头来向城头望去,张了嘴,喉咙中仿佛火烧一般干痛;低咳了几声,他强运起最后一点气力向城
上喊道:“城上守将听着,我等乃御前四品带刀护卫白玉堂、展昭……快快打开城门!”
“什么,是展白二位大人!”
狄青、包拯等人已估计到此战之后,展昭大约会从夏军营中撤回,早已吩咐了下去,命守城的将士们对加留意。守城的
副将听了白玉堂喊话,忙向下喊道:“你可有证物?”
“证物在此!”
白玉堂将展昭的御前侍卫金牌拿出举起,那副将见了,忙命人从城上放下一条绳索,将金牌吊了上去,辨认仔细后,立
刻命人打开了城门,放他们入关。
“白护卫,王爷与包大人担忧二位安危,已在营中等候多时了,请随小将前来。”
入了关后,那副将已迎上前来,即刻用狄青命他提前备好的马车将二人送到了大营之中。
第六章
“白护卫、展护卫,你们总算平安归来!”狄青与包拯一见白玉堂、展昭二人全身浴血、脸上被硝烟熏染得几乎看不出
来本来面目,顾不得多说,忙召了公孙策与营中军医前来速速替他们疗伤。
直至晌午十分,总算将一切打理妥当,听闻展昭只是拼尽了体力,虽有几道大伤深可触骨却好在被及时救起,封住穴道
止血,不会危及性命。而白玉堂身上几处伤口都不在要害,敷了金创药后好生休想几日便不碍事了,这才暂且安下心来
。
“白护卫与展护卫几次为了大宋出生入死,连本王都要敬佩他们!”狄青赞道,“而且,当初听说白护卫被襄阳王那冲
霄楼所害,如今再见,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是啊,白护卫能够平安无事,此次又与展护卫一同立了大功归来,本府也甚感欣慰!”包拯点了点头,竟觉眼眶有些
湿润,不由得想起几个月前,展昭动身离开开封府时,自己曾与公孙策说过的话——
但愿展护卫此去,能得回一个圆满。
人人皆盼姻缘能长久,但愿老天能把这个圆满赐予展昭。
***
或许,人总有某些时候要经由别人来感受自己的存在。
当微温的手指轻触着扫过脸颊,展昭猛然惊觉,自己在睁开了双眼、看到那正忧心忡忡地皱眉俯视着自己的人之后,竟
一直在流泪,泪水好像不受控制一般不断滑落……
“玉……玉堂……当真是你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白爷爷喊得声嘶力竭,你却应得细若蚊哼,就算是顺风耳怕也听不到你的声音!”
白玉堂用手指拭去展昭眼中滑落的泪,连自己也不知那时究竟是怎么听到他的声音追寻过去的。
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记忆中不管受了多重的伤、承受着多剧烈的疼痛,也未见他落过一滴泪。他是这样一个比人
何人都要坚强的男人,眼见泪水浸透了他幽黑的双眸,却好似匕首正一下下生生剥出他的心,血淋淋的痛!
“别哭了,我未死,你也未死,倒害白爷爷要和你一起丢脸!”
几颗水滴蓦然落下,和展昭的泪融在了一起,白玉堂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中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抓起他的手贴住自己
的脸颊,真的不知此时紧紧抽搐着的心,所感受到的情绪究竟是喜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