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没有你们,我就变成这个模样。我使劲儿笑着,免得一不小心就落下泪来。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是这样爱他们,
虽则我从没叫过二叔二婶爹娘,虽则我没怎么孝顺过三姑。虽则我没怎么体贴过爷爷,但是勿庸置疑,我是方家子孙。
血缘如此神奇,我躲不开的。
我照着镜子摸摸头发,似是长了些,该剪了。我的头发长的慢,也不多,偏又细又软的,好在挺黑。吕华仪开玩笑说我
不到四十就会秃头,只不去理她。
四十?那时候儿我已经觉得自己苍老得无以复加。每每想到独自一人,每每想到孟华哥,心里难免翻腾难安。好在昆明
气候怡人,眼泪是无论如何落不下来的了。
那天是五月的第二个星期一,我记得很清楚,因着是吕华仪的生日,已几个要好的女同学约了她庆祝。但下课后吕华仪
来找我,还没说话就拉着我的手。同学里有偷偷笑的,我赶快和她出了教室,问她怎么了。
“她来了。”吕华仪没头没脑来了这一句。
我莫名其妙看着她:“谁?”
“她。”吕华仪摇摇头,“我……母亲。”
“苏小姐?”我也吃了一惊,“她不是在英国么?”
“是,但她来了,现在在我宿舍。”吕华仪拉紧我的手,“她想带我离开这里去英国。”
我皱眉:“她是担心你吧……”
“可我不想去。”
“告诉她了么?”我叹口气。
“我说我要想一想。”吕华仪低下头来,“我出来就找你。”
我看着她:“可以问为甚么不想去么?”
“给我个去的理由。”吕华仪抬起头来。
“国内很不安定,谁知道这仗要打到甚么时候呢?”我轻轻道,“国内读完做甚么呢?你是念经济的,想做官么?”
吕华仪涨红了脸直摇头,我又道:“那么,去国外多学两年,毕竟他们现在比我们先进,这是事实。”我想了想又道,
“而且,苏小姐亲自来了,恐怕她也有别的考量。”
“谁管她想甚么?”吕华仪哼了一声,“难道是想补偿我?我不稀罕。”
我叹口气:“她有这么说么?”
“自然没有。”吕华仪皱着鼻子,很不乐意的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我想了想:“不然,我和她说说?”
“这……好么?”吕华仪有些不安。
我拉着她走回宿舍:“你都来找我了,我能说不好么?”
吕华仪红了脸,轻轻嗯了一声。
还没到她宿舍楼,远远就看见苏小姐过来了,我暗自赞叹了一声。她确实是个美丽的人物。之前剪短了头发之后竟没有
留长,清爽干净得就像学校的学生。一身白棉布裙子,配着宝蓝色的丝巾,实在是令人称赞。路上不断有男同学在看她
,她却笑着向我们走来。
“苏小姐。”我笑着打招呼,吕华仪在背后握紧了我的手。
“荣哥儿?”她笑出来,“怎么瘦了这么多?看来这里真的不好。”
“不是这个原因。”我淡淡笑了,“是我思念父母亲人。”
苏小姐愣了一下才道:“是,请节哀。”
我摇摇头:“没关系,每个人都有那么一天,只在早晚而已。”
“最近在看甚么书?说话这个味道。”苏小姐笑起来,面色和煦。
“并没有甚么。”我转过话来,“只是苏小姐怎么来了?兵荒马乱的多不安全。”
“我想接华仪走。”
我倒是没想到她直截了当说了出来:“那她的学业……”
“英国那边我已经帮她联系到学校。”苏小姐微微侧首看着我,“怎么,舍不得分开?你放心,有我在会替你看好她的
。”
我绝想不到她会这样说,因此一时尴尬起来:“您开玩笑了。”
“我说真的。”苏小姐一脸认真,“可惜我没有这个能力把荣哥儿你也接出去,你不会怪我厚此薄彼吧?”
我十分无奈,我确实不是女士的对手:“怎么会?”
“那你放心,若来英国我包全程。”苏小姐笑眯眯的。
吕华仪哼了一声:“我又没说我要去。”
“你会去的。”苏小姐呵呵的笑,随即转头看着我,“我想与荣哥儿聊聊,可好?”
容不得我说不好,苏小姐极为熟捻的挽住我的胳膊往前走,吕华仪迫不得已让开一步。我回头示意她先去吃饭,她只瞪
我一眼就走了。苏小姐看在眼中呵呵的笑。
走出学校,我们找了一家很小的饭馆坐下。我擦了擦凳子请她坐下,苏小姐看着我坐了才笑道:“今儿是华仪的生日。
”
“是。”我点点头,征求她的意见点了几味清淡的小菜。
“可惜我没有能力给她办个舞会。”苏小姐微微侧首,语气十分遗憾。
“心意而已,没有一定的形式。”我取了茶水替她洗净碗碟。
“所以我想带走她。”苏小姐看着我不动声色,“吕家给我来信,请我将华仪带走。”
我吃了一惊:“吕先生的意思?”
“容不得他作主。”苏小姐看住窗外,“吕家大不如前,若非实在窘迫,想来也不会放弃华仪。”
我低下头来不语,苏小姐又道:“我晓得华仪对我并不亲,我也无意打扰她生活。但若她不和我走,下个月的生活费都
无着落。”
我再吃一惊:“她没有钱了么?”
苏小姐奇怪的看我一眼:“我以为你已知道。”
我惭愧的垂目:“我是最不称职的未婚夫。”
“并不是你的错。”苏小姐宽慰我,“华仪重视你,不希望你替她担心。”
“如果只是经济的问题,我可以负担……”我急道。
“我晓得荣哥儿不是吝啬人,但死水不经舀。”苏小姐摇摇头再道,“况且,华仪要的,不是你能给的。”
我第三次吃惊:“她要甚么?”
“看,会这样儿问,足见你确实不知。”苏小姐叹口气。
我愣住,随即默认。是,华仪要甚么,我从来不问,她亦从不提出。我只当她是姐妹看待,关心她,爱护她,却不问她
的需求。我愧疚得紧,难过得一句话也分辨不得。
苏小姐轻道:“荣哥儿,你心里爱的并非华仪,何必阻碍她寻找幸福?若只是怕寂寞,大可不必找人陪葬。”我抬头看
她,她柔声道,“心无旁骛那天再来找她,是对你好,亦是对她负责。我此生受够男人反复无常,实在不希望女儿也受
这苦。”
我久久说不出话来,苏小姐起身离开。我看着桌上的姗姗来迟的饭菜,一句话也不想说。
第二天同学告诉我吕华仪当晚已与苏小姐离开昆明,我不知苏小姐怎么说服她的,她亦无只言片语给我。离去之迅速,
如同她来时一般没有征兆。我很感伤,她投向了茫然无知的未来,而我的未来又在哪里。
三十六
吕华仪走后,我将社交活动降至最低,整日里专心于学习,醉心于学问,看来是勤奋努力,实则为我并不知晓该往哪个
地方去。我的同学中,不少投笔从戎,譬如联大委员会委员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之子梅祖彦就是其中之一。参军的同学
身戴红花,面上含笑,目光从容坚定。我在台下用力鼓掌,真不知以后可还会再见到他们。还有些同学充当了翻译,或
是投身参与建设滇缅公路。
身处昆明不能不说滇缅公路。自七七事变至今,小日本已经占领我国北方的京津地区、南方的广东、汉口、上海、南京
等华中、华东和华南地区,主要的大城市、绝大多数的工业、一半左右的人口都处在日本人的掌握中。更为重要的事,
中国沿海几乎所有的港口都落入了日本人的手中。武汉会战以后,中日双方进入战争的相持阶段。战争不可避免变成了
消耗战,于中国而言,物资供应问题此时显得异常严峻起来,实在急需一条安全的国际运输通道。
早在民国二十四年,蒋光头倒是颇有眼光的预见到,一旦战争爆发,中国军队将不可能守得住东部沿海地区和内地平原
地区的城市,最终国民政府必将退守西部。政府考虑到有可能出现的危机,于今年开始修建滇缅公路。公路与缅甸的中
央铁路连接,直接贯通缅甸首都仰光港。滇缅公路原本是为了抢运中国政府在国外购买的和国际援助的战略物资而紧急
修建的,但随着日军进占越南,滇越铁路中断,滇缅公路竣工之后就将成为中国与外部世界联系的唯一的运输通道。
但滇缅公路修建极为困难,且不说公路经过的五分之四路段皆为崇山峻岭,公路将要从云南边境地区流行“瘴气”的地
区经过,有经验的工程技术人员在战前就十分缺乏,抗战开始后,这个问题就更加尖锐了。因此滇缅公路总工程处对流
落到昆明的一些有文化的年轻人进行培训,我们学校中也组织了这类学习。不少有志于此的同学都争取在短时间内学习
地理和地质方面的知识,学习如何加快公路工程进度、用沙砾平整路面、把一条曲线慢慢拉成一条直线、减少急弯和陡
坡、改良排水系统,以及如何修建载重量不能小于10吨的桥梁等等一些课程。
这种速成似的培训,今天回想是令人惊讶的。但在那个刻不容缓的年代,抗战激情的高涨让年轻人产生了惊人的学习效
率,我的不少同学后来在滇缅公路建设中磨练成为技术骨干,创造出滇缅路上的奇迹。我也去培训过,但还没有坚持到
培训结束,一封信改变了我的命运进程。
那天是七月十六日,我记得颇为清楚。上过早课,我携着两本司汤达的作品准备出门去找我的教授。同寝的室友给我捎
了封信来,我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接过来一看,果然是孟华哥写来的。为了怕路途中丢失及被人拆阅,故信中多用暗
语。我看下来,信中孟华哥说她原是随宋时轮支队活动在晋西北地区,五月的时候儿根据中共中央和八路军总部命令,
他们与在平西的邓华支队组成八路军第四纵队,将于6月奉命挺进冀东。信止于此,我看了一下日期,果是五月底。
我记得广播说过,七月六日时冀东人民举行了抗日大起义。起义迅猛发展到十七个县,组织起十万抗日联军,给冀东敌
伪统治以沉重打击。看样子孟华哥他们的冀热察抗日根据地已站住脚跟,我心里很是快乐。感慨一阵又反复阅信,却见
最后附了一行小字:念烽火山水阻隔,恐不及生辰之时,特预祝二十三周岁快乐。
我顿时愣住,心中猛地一酸,忍不住流下泪来。是的,他是记得我的,他还是挂念我的。我再也无法忍耐,我要见他!
对我的突然应征,刘懿洲大惑不解,他甚至亲自来了一趟昆明。
来时我正在收拾行礼,他一掀帘子走入,我立即认出他来。感觉这情景十分熟悉,却不记得是何处见过。事实上,这些
年都是仰仗他照顾我。有时候儿想起他送我离开北京时说的那句“喜欢你”,觉得很好笑,自己理解为是兄弟一般的手
足之爱,叫人心底发亮发暖。
我停下手来请他坐,刘懿洲只点点头:“昆明气候果然是好的,我们出去走走?”
我悉听尊便,起身与他出门去,留下一屋子东西等会儿整理。我直觉他要阻止我,我等着他的发难,心里早已预先准备
过千百道问题,反复演练数次,直到镇定如常。
夜晚凉风习习,昆明四季如春,此刻分外凉爽怡人。刚过朔望,隐隐只见浅浅一轮月牙儿。云颇多,星星闪烁天际。偶
有路灯,昏黄的灯光十分亲切。学校初建难免拥挤浅窄,白天人声鼎沸,此刻静谧安详。我们走到林荫地带,安静清爽
。风中有无名花香,还有叶子浓绿的气息。
大约是要离开了,心中竟充满不舍,看甚么都比以往留恋万分。我看着走在我左侧前方半步的刘懿洲,心里是感激亲厚
的。他现在愈加沉稳,听说已摆脱财政部调入外交部,整日与英美打交道。他的出身无人提及,经由吕先生进入官场也
无人再说。我甚是佩服他,毕竟现在北京方面闻说正与日本人积极配合,难保不会再出一个傀儡政权。他始终没有投降
日本人,也没有为难共产党,我已经很感激他。何况刘叔叔的事,他亦是最伤心的人。
刘懿洲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走在我前方半步,脸颊还是记忆中的俊秀,但多了很多愁烦,凝结在眼角眉梢,虽不说,
还是看得出。
“在这里住的可好?”刘懿洲第一句如是说。
我愣了一下才道:“很好。”
“吃的如何?”刘懿洲看我一眼,“总是那么瘦弱的模样,似乎比我送你走时更瘦了,一点儿男子气都没有。”
“我很能吃,一顿三大碗!”我心中警钟大作,急急剖白,“虽然瘦些,但决不弱!这些年感冒都没得过!”
刘懿洲上下打量我一圈,只是轻笑了一声,伸手捏捏我的脸。我也傻笑一下,装着无所谓。
“同学相处可愉快?”他松开手接着踱步,树叶在他头顶沙沙作响。
“还好。并无矛盾,也无志同道合之辈,大家都是好同学。”我有些奇怪他没有直逼重点,似乎总在试探,我必须小心
再小心。
“还是没有女朋友?”
我脑中嗡一下苦笑道:“何苦笑话我?”
“吕华仪走前来重庆见过我,要我看好你,不准你和别的女人有来往。”刘懿洲转头看我,语中全是笑意。
我哭笑不得:“那她还真是找对人了。”
刘懿洲呵呵一笑:“是,你眼中从来就不会有女人,对不对?”
我低下头来,他却突道:“为甚么不接着读书?”
我心中一惊,绕了这么久才进正题。我原来怎么准备这个问题的?
“我本就不是读书的材料。”我摇着头。
刘懿洲看着我的宿舍:“少胡说,我问过你的教授,他们都说你成绩优秀。况且最近外交部正与美国方面沟通,争取今
年暑假之后再开游美学生的事宜。努力这么久,不要功亏一篑。”
我摇头:“国难当前,逃跑不是男子汉所为。”
“是么?”刘懿洲看我一眼,“那为甚么参军不加国军,反而要去共军那边儿?”
我失笑:“现在国共合作共同抗日,有甚么分别?”
“自然有。”刘懿洲叹口气,割了一阵才道,“入国军,你是来找我;而去共军,你是找孟华。”
我大吃一惊看住他,刘懿洲也看着我,月亮露出来,照在他脸上,轮廓分明,温暖亲近。他靠近我一步:“荣哥儿,还
记得那年我送你离开北京时说的话么?”
我退后一步,抵在树上。刘懿洲没有动,只是看着我:“我应该说过,我是喜欢你的,荣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