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回过头去,指着他的鼻子道:“有本事,你就杀光所有中国人,不然你终将为今天的愚蠢付出代价!”
佐藤哈哈大笑:“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大日本帝国是世界第一的!大东亚共荣的一天一定会到来!”
我没再说话,与一个疯子我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我没有带任何东西进来,自然走的时候儿也不需要收拾甚么。走出监狱的大门,外面还在下雨。潮湿的,闷热的,是的
,北京的八月永远如此。我抬起头来,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任凭雨水模糊我的眼睛。
有人过来帮我遮住了雨水。我回头看见是刘懿洲,他的脸色苍白的,但是在笑:“荣哥儿,我们走。”
我没有说话,跟他上了汽车。看着后视镜中越行越远的监狱,我轻声道:“谢谢你。”
“不是我,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刘懿洲开着车低声道,“我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刘叔叔他——”我说不下去。
刘懿洲手抖了一下,将车停在了路边。他打开车窗,点燃了一支香烟。我沉默的看着他的侧脸,他仍然是英俊的。眼睛
低垂着,好看的眉头皱在一起,他不是不伤心的,只是他在克制自己。
“这是注定的。”他突然说话。
我一愣,他又道:“只是我很庆幸,他……不是我亲手去抓的。”
“懿洲哥……”我不知是否该安慰他。
刘懿洲笑了一声,却像在哭:“这样,我可以心安理得的对自己说,去恨日本人吧,他们才是凶手。”
“这么辛苦,为甚么还要继续?”我也不明白为甚么这样问。
“你该去问他。”刘懿洲还是在笑的,“明明知道是危险的,还要继续,这不是愚蠢么?明明知道是没有结果的,还要
坚持,这不是笨蛋么?明明知道是危险的,还要——”他没有说完,我看见他留下了眼泪。
我第一次看见刘懿洲哭。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他打开车门走了下去,站在雨中的路边。那支香烟被淋湿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人。我也走了下去,拉住他的手:“懿洲哥……”
刘懿洲甚么都没有说,他只是伸出手来抱住我。非常紧,像要把我挤进他胸膛里一样。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我想我
能体会他的心情。再失去爷爷的时候,我也希望这样抱紧一个人。
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刘懿洲松开了手。他总是尽力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不,我没有哭。”刘懿洲擦擦眼睛,“我不能哭的,因为他的选择与我没有关系。他是咎由自取。我已经尽力而为,
因为那通电话,我这一个月都处在被监视的状态之下。”
我只能拍着他的肩膀,刘懿洲身子不停的抖,我把他拉回车里,坐在他的旁边。我一直看着窗外的雨,顺着车窗流下来
,就像某人的眼泪一样,没有停止。
“荣哥儿……”刘懿洲低声道。“孟华已经安全了,你可以放心。”
我愣了一下,压抑着心情:“是么?”
“他那天逃开了,也算他聪明,没有回我家或是去你那里。”刘懿洲声音平静下来,“他去找了以前的大学老师,一直
住在租界里养伤。现在应该已经随着南迁的学生到了湖南。”
我的心不知该做甚么反应,只是怔怔的看着前面。雨小了很多,树叶还是绿色的,浓墨重彩一般的描在眼前。
“那么,我出来是吕先生……”我点点头,不敢抬头看他的脸。
“是孟华联络到我,知道你被佐藤关了。但是他们没有甚么证据,所以拖了一个月才由你的老师联名作保。”他沉默的
了一阵才道,“吕先生景况大不如前,他只叫我送你出城。”
我一愣,原来是孟华救的我。我心里又酸又疼,却又想到一事:“出城?现在?!”
“是的。”刘懿洲声音低沉,“北京大清华和南开大学已经迁至湖南长沙,组成了长沙临时大学。吕先生希望你把书读
完。”
“读书?”我冷笑,“现在是读书的时候么?”
“那你能作甚么?”刘懿洲回头看我一眼,他已经平静下来,“家里不用担心,半个月前我已经遣散了家里的佣人,也
给干妈打过电话……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也希望你不要告诉她。”
我愣住,是的,我甚么都不能作。我低下头来,刘懿洲从后面拿了条毛巾给我擦头发,我没有动。其实他身上比我更湿
。
“你的行礼我帮你收拾好了,现在吕太太那里。里面有你的银行存折,记得查查账。”刘懿洲慢慢的擦着我的头发和脸
,“荣哥儿……我真希望能保护你。”
我愣了一下,他苦笑起来:“你记得以前我问过你的话么?”我眨眼眼睛不知怎么回答,他又道:“是的,我知道,你
从来没有把孟华当作哥哥,你是把他当作一个男人来爱的。”
我震惊的看住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被他轻描淡写的说出来,我感到尴尬和难堪。刘懿洲隔着毛巾摸着我的头:“因为
我曾经爱他,所以我能看懂你在想甚么。”
我移开眼睛,他低声道:“不用觉得难堪,至少你在他心里是重要的弟弟,而我,甚么都不是。”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怎么说话。刘懿洲重新发动车子:“他曾经叫我照顾你,我是嫉妒的。但是我发现,这种嫉妒没有
道理。因为孟华,并不喜欢你或我,他也许并不喜欢男人。”
我低下头来,刘懿洲却笑了:“荣哥儿,你要好好的,毕竟,你是他最重要的人了。”
“那你呢?”我还是没忍住,“曾经爱过……现在就不爱了么?”
“我?”他自嘲的笑了一下,“我只是个局外人,永远没有参与你们故事的权利。我甚至不如吕华仪,”
我摇头:“其实你完全可以……”
“不,荣哥儿,我不是那样的人。”刘懿洲看着前方,“这个社会和时代,不会允许我成为那样的人。”却又故作轻松
的笑了一下,“更何况,我现在爱你啊,荣哥儿。”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甚么意思,只当他开玩笑。但我无法回答甚么。因此到火车站前我们再没有说一句话。现在再想当时
,我太年轻,不懂他层层意思下隐藏的是甚么。事实上,我以后也没有明白。但我知道,在我的生命里,他会是极为重
要的角色。毕竟那个时候,我不可能知道以后会与他如何。
三十三
我在车站上见到了吕华仪和吕太太。吕华仪瘦了很多,见到我眼泪就流下来。我伸手搂住她,心里是干燥的。她如同我
的姐妹一般亲近,她是令我安心的存在。而孟华哥,是令我焦躁不安辗转反侧的。
我向吕太太问好,她仔细的拉了我的手看着我:“荣哥儿瘦了。”
我笑:“还算精神好。”
吕太太点点头:“你和华仪去湖南吧,那边儿……总比北京安生些。”
我犹豫了一阵:“那您和吕叔叔……”
“我自然是要陪着他的。”吕太太面容很安详,“我和他年纪都不小了,委实没有必要再折腾。你们,才是我们的希望
。”
我突然感慨。吕先生的一生,如果终有这样一个人陪在身边不离不弃,也是幸福的:“您保重。”
吕太太却像想到甚么,从提包里拿出一块玉来给我挂上:“华仪说,今天是你生日。”
我这才想起来,是的,我竟然二十二岁了。民国二十六年的生日,我在火车上渡过。隆隆的车声中,我无法入睡。窗外
一望无边的黑暗里,我想到刘懿洲压抑的脸。统共在我记忆中,他这样失态是第一次。他现在坐在去南京的火车上,他
是否也睡不着呢?我们的命运,在这一天彻底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只是当时,我一无所知罢了。
十月二十五日那天,长沙临时大学开课了。很闷热的一天,校长在训话,我站在下面,心里和缓而平静。我没有出国,
选择了文学院继续学习。吕华仪念着法商学院,她明显成长了,颇具淑女仪态的面容下,我不知道她在想甚么。我的同
学们大部分都在,每个人面容上都充满对不知未来的憧憬,以及对国家前途命运的关心。
我的未来在哪里?我无法作出肯定的回答。离开居住了八年的北京,是以刘叔叔的牺牲为终结。现在做梦还会梦见那一
个多月,他的面容是血肉模糊的,但是有种安静的力量。我困难的与南京老家坚持通信,总是说些风土人情,末了问候
家人平安,再无其他。至于孟华哥,他在长沙活动,偶尔会来看我。那个北京的夏季,如同我们一去不复返的少年时代
,不会回头看我一眼。
“汪精卫那家伙,说不定真的要投靠日本人。”吕华仪看着报纸。
我没有抬头:“哪个年代都有汉奸。”
“只是当真可恶!”吕华仪握紧拳头,“该死的小日本。”
我笑了一下:“那么你去咬死他们吧。”
“我还不想拉肚子,那么脏的东西。”吕华仪瞪我一眼。
我磨娑着书页:“叔叔阿姨怎样?”
吕华仪叹口气:“被日本人监视着,行动不自由罢了。”就又看着我,“不过我很高兴,至少他们没有投降日本人!”
我笑了:“这是不同的。镇压学生运动是他职责所在,但投降日本人事关民族尊严。”
吕华仪看我一眼似笑非笑道:“这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我点点头:“现在我想通了很多东西。国家不幸,我们学生可以做的更多。”
“我好歹学的是经济,你学那些舞文弄墨的,有用么?”她哼了一声,颇有些瞧不起我。
我只是笑的:“文化的成就不见得比经济差。”
吕华仪还要说甚么,就见有人掀了屋帘子进来:“都在啊?”
吕华仪笑了一声:“孟华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不得么?”果然是孟华,他拿下头上的草帽,“还是我打扰你们了?”
吕华仪瞪他一眼:“我给你倒水去。”
我合上书页站起身来:“哥。”
孟华黑了很多,只身体仍然修长柔韧。为了团结更多的人参与抗日,最近共产党改行新土改政策,地主减租减息,农民
交租交息,政治上实行“三三制”原则。故而很久不见他,估计是才从哪个村回来。
他笑了一下:“看书呢?”
“是。”
“荣哥儿你还是适合念书的。”孟华淡淡的笑。
我也是笑的,但有些苦涩:“是,现在你不念了,剩我一个独自拼杀。”
“谁说的?”孟华翻着我的书,“我可没有放弃英语,又在在学俄语呢,争取能读原着。”
我佩服的看着他:“是的,孟华哥你最聪明不过。”
他笑起来,拉我也坐了:“其实你也聪明,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我看着他的脸,心里却想,在这个地方平安的过一生也不是不好。
“知道懿洲的消息么?”他突然道。
我摇摇头,孟华嘴唇动了一下。我看着他的脸色:“怎么?”
“他到南京之后……听说最近在戴莅身边,积极与美国人接触。”孟华叹口气,“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我清清嗓子:“也许,这也不是他的想法。”
“不,他早就走在与我们不同的道路上了。”孟华感叹的摇头。
我看着孟华哥,在他心里,刘懿洲是少年时代最亲近的友人,现在天涯各自一端,总是难过的吧。我走过去:“哥,那
是他的选择,他也可能……身不由己。”
“你总是向着他,唉。”孟华哭笑不得看我一眼,“你以为我会生气么?不,我已经过了冲动的年纪了。”
我看着他,握紧他的手。孟华已经二十五岁了,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他的眼睛永远是明亮的,目光坚定执着。他的手
掌沉稳有力,温暖干燥。尽管做着最辛苦的工作,每天在各村镇之间来回,但他身上永远有一股质朴而华贵的气息。我
知道这是矛盾的,但我就是这样觉得。我的眼睛里,孟华哥是完美无缺的。这些年的经历,已经使他褪去了少年时代鲁
莽单纯的冲动与急躁,他真真正正在向他理想中的马克思主义者靠近。我不能帮助他,也不能阻止他。只能眼睁睁看他
离我越来越远,无能为力。
我现在颇能体会刘懿洲的心情,喜欢这样一个人,实在不是光靠勇气就足够的。他脑中想的,永远不会是衣食住行的琐
事,永远不会是小情小爱的杂事。他自觉的把自己与国家民族联系在一起,对别人是莫大的压力。特别是对我。我曾经
仔细想过,究竟小时候儿那个念书认真深得大人们喜爱的孟华是不是真的?抑或是,现在这个一往无前意气风发的孟华
才是真的。
其实我已经明白,孟华是有很多面的。小时候儿他比我懂事比我沉着,是因为他心底深刻的不安全感。他曾经那样惧怕
被抛弃,这种恐惧促使他成熟。而现在,他已经摆脱了那些困扰他内心的惊惶,他选择了一条他永不会离弃的道路。反
而是我开始惧怕被抛弃,这种恐惧促使我胆小而怯懦。特别是面对他的时候,我永远处于观望的位置。
也许我该高兴的,至少他还承认我是他弟弟,我仍然可以叫他“哥”。以这种残酷的方式折磨自己的内心,我希望自己
也能有一天摆脱这种狭隘的情调。
“在想甚么?”孟华伸手在我眼前晃动。
我拍开他的手:“没甚么,只是在想读书之后干甚么。”
“你想做甚么?”孟华故意逗我,“当个作家?写小说?编造些乱七八糟的故事赚人眼泪?”
“去去去!”我瞪他一眼,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下个月就要离开这里了。”孟华突然道。
“嗯,甚么时候儿回来?”我没多想,他多半是去哪个村镇。
“组织上已经作出决定,要在敌后建立抗日根据地,我们马上要回晋察冀那边儿去。”孟华没有看我。
我愣了一下:“甚么时候儿走?”
“不刚说了,下个月。”他笑了一下,颇有些感慨的样子。
“那,甚么时候儿回来?回来过年么?”
“这……真不好说。”他抓抓头,“我是政治委员,是不能擅离职守的。”
我心里一凉:“到那边,岂不是与日本鬼子面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