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没办法证明你不是啊。”他翻个白眼,说着拿出一把手枪来,“更何况这是美国佬最先进的枪,听说是专门配给
国民党高级将领的私人用枪,你怎么会有?”
我不禁莞尔,是,这个年头,没有任何事物可作证明:“是路上捡的……不过就算你把我当敌人,想来也不妨碍你告诉
我,我该怎么称呼你?”
“你……”他显然没想到这个问题,抓着头半晌才道,“你叫我罗——”
“向明哥——”外面有人脆生生唤了一句,端着碗热腾腾的东西一掀帘子进来了。
我轻轻一笑:“是,以后我就叫你向明大哥吧。”
“呸!你是甚么人啊,这哥是能给你这可能是敌人的人叫的?”
我不觉好笑,有的时候儿,庄户人家的执拗是难以理解和沟通的。我只好叹气:“那我该叫你甚么?”
“诶,你醒了啊?”进来的是个模样普通的农家丫头儿,典型的北方人长像,宽肩长腿,手掌也大,一根麻花辫子甩在
脑后,又黑又亮。
我看着她微笑,点头示意。她倒脸微微红了一下:“不疼吧,身上?”
我摇摇头笑:“就疼也得忍住了,打鬼子要怕疼还来这儿?”
她笑起来,声音是明朗的:“会说笑就是真没事儿了,起来吃粥吧,过一阵才能吃药。”说着将手上的碗递过来。
我正要接,却叫罗向明抢了过去再塞到我手里。我微微一愣,却见他满眼警惕的瞪着我,我这才明白过来,不由更想笑
,勉强忍着竟咳嗽起来。
“也不知乐甚么?”她过来拍我后背,“打鬼门关绕了一圈儿,还是觉着活着好吧?”
我咳得脸上发烫,只好点头表示听见她说话了。她还要说甚么,却叫罗向明拉开了:“春杏儿,你少理他,这人还不知
是甚么东西呢!”
春杏儿瞪他一眼,将手一挥:“对待同志一定要细心温暖,你傻了吧?”说着就接了他手里的枪推开他转身坐到我面前
,“我叫胡春杏,你叫我胡同志或是春杏儿都成!”
我看着她倒不知说甚么,只是诺诺称是。她又看看我露出惋惜的神色:“可惜了你这身细皮嫩肉的,好多疤呢。”
我笑了:“也没甚么打紧……只是我身上的东西……”
“这不都在那儿?”她努努嘴,“就是看过了,觉得没可疑才留下你的。”
罗向明却嚷:“有哪个鬼子汉奸会在脑门子上刻字儿的?!”
“就是刻了你也看不懂!”春杏儿瞪他一眼,他就老实了。
我咳嗽一声道:“我贴身带着个口袋里,里头儿有颗子弹……不晓得,你们见着没有?”
春杏儿想了想:“我不想欺骗你,那颗子弹还有这把手枪都要暂时交组织上保管,等查明你的身份再说。”说着回头看
向罗向明,“你不要趁机——”
“我才不碰他的东西!”罗向明瞪眼猛摇头。
“你这是甚么态度!”春杏儿踢他一脚,转身拉了他出去,不忘回头叮嘱我,“桌上的粥趁热吃,你才醒过来,一定要
吃的。不然没法吃药,记住了!”
我等他们出去了才慢慢起身拿过碗来,正寻思着没有汤匙怎么喝,却见碗边儿是缺了一块儿的,沿儿上也有些不知是甚
么的黑黑黄黄的东西。我稍微觉着有点儿恶心,但肚子此刻也叫唤了两声,只得闭着眼睛吹了两下,小心翼翼的喝了一
口。
才入嘴,我差点儿没吐出来。粥在我记忆中,总是浓香扑鼻,或是莲子百合炖的,或是消夏的绿豆蓉温甜的红豆容这类
。就算再不讲究的,也得是大米熬的。可这一碗……也不知是甚么,粗糙干涩的凝在口中卡在嗓子眼儿里,咽不下去。
我再细看看,里面混杂着很多我不认得的东西,一粒一粒,一颗一颗,面目狰狞的瞪着我。再闻一闻,有股子怪味儿。
我拿不准究竟是甚么,只好放在一边儿,心想总不至于是要毒死我吧?正胡思乱想着,春杏儿又进来了:“怎么还不吃
?”
我勉强笑笑:“我……不饿。”
“你放心,我亲自熬的,保管没叫向明这傻子沾手。”她眨眨眼睛,端了过来给我,“趁热吃吧,看你是病号才给的。
谁不晓得现下要啥没啥。”
我愣了一下,试探道:“闻起来……挺独特的,里头儿都是甚么啊?”
她哈哈一笑,颇有些得意道:“我给你要了小半把米,参合了半把棒子面还有些栗子面,你这算是最好待遇了。”
我顿时愣住,这些,是家里从没吃过的,甚至我连听都没听过。我克制着自己:“这么说……当真已经是最好的了?”
“可不是?平时运气好能有些野菜窝头对付着,运气不好……嗨,还不是对付对付就过了?”春杏儿帮我吹着粥,“马
上就该秋收,可鬼子能叫咱们有好日子过?”
我忍不住道:“光吃这些,你们……”
春杏儿放下碗来:“你知道我为甚么觉着你不是敌人么?”
我看住她,她看着我:“你的样子不像是吃过苦的,多半是谁家少爷白日里吃饱了饭没地儿消停才来这儿晃悠。你也算
见识过了,这是真刀真枪,不是你们这些大少爷模样儿人能明白的。赶紧的养好了回去吧。”
我一愣,随即笑出眼泪来。我绝想不到这个偏僻角落的地方竟有这样一个人物,我想到方家镇上的女孩子们,都是温柔
纤秀的,动辄涨红了脸。
春杏儿将碗塞到我手里:“也别笑,横竖儿——”
“横竖儿我历经千辛万苦到这儿了,怎么能就这么走了?”我摇头笑笑,“我家都叫日本鬼子灭了,我能怎样?”
春杏儿愣了一下才道:“我真不知道……向明那傻子乱说话,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我勉强笑笑:“不,是你们别和我一般见识才是。”
春杏儿想了想:“既然这么着,你会甚么啊?看你这样儿多半是上不了战场的。”
我无奈道:“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对了,你是念过书的,以后要写甚么的就靠你了!”春杏儿笑了起来,本来平常的面目突然鲜活起来,充满期待,“
我是马家庄的宣委,等你好了,估摸着调查也该有结果了。若是好,就留在这儿吧!抗日,全国都是战场,在哪儿不是
一样?”
“是,都一样!”我也笑了,“自当全力以赴!”
自此我一边养伤一边开始帮着宣传队写标语写口号。在抗战的这个艰难时代,我终于学会吃那些糊糊状的食物,也学着
分辨哪些野菜可以吃,哪些是有毒的果子。我的伤快好了,然则春杏儿告诉过我,受伤又浸在河里,难保日后不会落下
病根儿。但这儿的条件,这样儿的氛围,哪里有功夫去管以后呢?证实了我确是学生参军入伍,收缴的东西都还了回来
。罗向明的态度自此转个大弯,每天见我不再横眉立目的,而是不太好意思的笑。看我拿着东西就来帮我,或是我贴不
上高处的标语,他就帮我贴了。我是喜欢这样耿直的人的,也许身边聪明的人见得太多。春杏儿也很高兴,觉得我是个
好同志,甚至想把我推荐到文工团去,说我该好好写些东西来宣传鼓舞大伙儿。
事实上,我心里想的还是不同的。全国的抗战气氛浓烈,都晓得抗战的中心在延安,而我抗战的中心,在孟华哥那里。
我不晓得该到何处去寻他,现下的身份也不好开口来问。我只觉着有一天总会遇见他,那时候儿,也许我已经不是以往
那个要人保护的方荣,而是能独当一面的方荣了。我的国仇家恨,我的爱恨情仇,我的一切的一切,全都围绕着他一个
人。我好不容易培养起的那一点勇气和血性,就这样在时间的流逝中消融。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我无能为力,无法改
变。
三十九
虽则民国二十七年年底时晋察冀根据地已发展为拥有两个政治主任公署、八个专署、七十二个抗日县政府和一千二百余
万人口的广大地区,但日本人为了确保他的主要占领区华北,不仅把驻华北兵力扩充到三十万,而且从年初起就对华北
各抗日根据地发动了大规模的“治安肃正”讨伐战,我们这一带是日军的主要作战方向。“扫荡”之下,根据地发展更
加艰难。而与此同时,国民党顽固派也开始实行消极抗战、积极反共方针,不断制造事端,大搞“摩擦”。
民国二十八的正月就在这样儿的冰天雪地寒风凛冽中到来。
我算着日子,又该孟华哥的生日了,但我竟一点儿他的消息都没有。这只好怪我,当初来时并没有与他说。我在春杏儿
的推荐下去了马家庄的文工团,里面都是年纪相仿的人。多是来自天南地北,说起家乡朋友,总是少年人特有的坦诚与
热情。
我却对结识新朋友不是很有兴趣,我宁可坐在屋子里一笔一划写标语,或是写个本子好排演新的剧目,偶尔也上场玩玩
儿。写字无法用刘懿洲给的钢笔,没有墨水。只好用毛笔,常常让我想起幼时与孟华哥同学时的情景。只是我的手受过
伤,写字不是很方便,中枪的后遗症也慢慢开始出现,冬天全身阴森森的疼,像是从骨头里渗透出来的。没有条件每天
洗热水澡,我只能希望有热水洗脚。
那天晚上雪很大。我写完新的本子,准备明天拿去给我们组长。推开案头一堆书,我起身揉了揉肩膀,打算出去弄点雪
水烧开了洗脚。不要笑话,我真的会用炉子了,生火烧开水我还是会做的。
刚拿了盆起身,就听见一排枪声,村里的狗狂吠起来,我立即吹熄桌上的灯。
才出门就看见罗向明跑过来:“赶快转移!”
“这是怎么了?”我跑回屋里要拿外衣。
罗向明拉了我就跑,边跑边脱身上的衣服给我穿上:“鬼子来了!”
我心里一惊:“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鬼知道!”罗向明骂了一声,“咱们马上去村东头儿找春杏儿,她在那边儿。”
在炮火中歪歪斜斜到了村东头儿,春杏儿站在树下点着人数。见我们来了点头道:“好,这就齐了!我们马上往东北边
儿罗家庄转移,路上应该会遇到从骆镇过来接应的游击队,乡亲们不要惊慌!”
事实上,早就知道鬼子回来,以前也预演过转移路线。此刻村里的民兵在西南边儿挡着,为我们这群手无寸铁的老弱病
残断后。
我跟着队伍出了村,踩着厚厚的积雪眼看快到罗家庄了,我突然想到甚么就又停下:“罗大哥!”
“又怎么?”他站住了,手上提着步枪,伸手抚了一下面上的落雪,颇有些不耐烦。
“我,忘了点儿东西。”我喃喃道。
他没答话,回头指着西南天映红的天空:“这甚么时候儿?回去?你要不要命啦!”
我自然知道他是对的,但此刻转移走了,根本不知能不能回来:“我一定要回去。”
罗向明瞪我一眼:“送死啊你!”
我摇摇头:“死也要拿回来。”
“拿甚么?”罗向明瞪住我。
我不说话了。我走得急,衣服没有拿。衣服的口袋里,放着那颗子弹。那颗曾经陪伴我渡过多少不眠之夜的子弹……孟
华哥不在我身边,我的思念全在那上面。
春杏儿见我们落后就过来:“怎么了?”
罗向明一指我:“还不是他!非说要回去拿东西,又不说拿甚么!气死个人!!”
春杏儿看着我:“一定要回去?”
我看着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不想欺骗她:“是,死了也要回去!”
春杏儿叹口气,拉了拉身上斜背的盒子枪:“走!”
我一愣,罗向明恼恨的一跺脚:“春杏儿!”
“罗向明,服从组织安排!”春杏儿瞪他一眼,“你护送乡亲们进村,我和方荣去去就回!”
罗向明还要说甚么,春杏儿哼了一声,罗向明只得憋气应了一声“是”,就又狠狠盯我一眼才跑上前去。
我颇为不安:“你不用……”
“不用甚么?”她笑笑,“走吧!”
我感激的点点头,也就不再多言,原路返回。
回头路并不好走。虽则战斗已经快结束,但零星的枪声和炮响离我们非常近,时刻得小心流弹和枪眼。春杏儿真是女中
豪杰,枪法奇准,一枪一个。我赞她一句,她只笑:“谁叫弹药紧张,能省就省。”说着过去剿了击毙日军身上的枪支
弹药。
我跟着她进了村。只见到处起火,想来是杀千刀的小日本放的。我们都没有说话,默默看着脚下的土地。道路勉强辨认
得出,但屋子都烧着了。我们只能凭借记忆寻找,转角的时候儿突然听到一声:“不许动!”
我们马上停住,举起双手。春杏儿冲我使个眼色,示意我转身之后马上趴下。我眨眨眼睛表示明白,她慢慢转身,手指
扣紧了盒子枪。
“春杏儿姐?”那人叫了一声。
我们一愣,回头看过去。春杏儿笑起来,神情放松道:“原来是骡子你啊!”
“早说了别叫我骡子!”那是个年轻的男人,十二,十三?我看不出来,只觉得他比我小很多。眼睛是亮堂的,鼻子嘴
巴都还长开似的,只觉得甚是精灵古怪。
“你不就叫骡子么?”春杏儿笑起来。
“我叫骆秭!是秭归的秭!”他恼得直抓头。
“屈大夫那个秭归?”我看他一眼。
骆秭哈哈一笑:“就是就是!”却又看我一眼,“诶?你是方荣!?”
我就愣了:“你认得我?”
“我看过你们文工团的表演,上次唱戏的时候儿你不是演个女的么?”骆秭一张大嘴巴,叫我脸黑了一半。
“那是……她们女同志人数不够嘛。”我哭笑不得。
“那也是,不过说真的,你上台可比那些女的还像女的。”骆秭老是笑。
我觉得很没意思,不由扳起脸来转身就走。
骆秭跟在我后面:“他怎么了?”
春杏儿忍着笑:“荣哥儿顶不乐意人这么说他。不过你信我一句,荣哥儿是个好性子,断不会和你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
。”就又扬声,“你说是不是,荣哥儿?”
我只得哼了一声,就见要到我的屋子了。
还好这一片没怎么烧起来,虽是有零星的火苗,但上面雪厚,此刻又还落着,竟是运气极好的。我欣喜的叹口气,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