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看着年轻人拉开另外一个椅子，赶忙走上去摇了摇头，阻挡了男孩握着椅背的手，自己拉开座位。男孩没说什么，

走回自己的位子，跟着入座。

他闭上眼，镇定自己的心思，抚平自己的情绪。催眠自己今晚将会是个完美的晚餐，自己不能有任何不当的举动，然后

他张开眼睛，坚定的看着所有的人，停留在令他恐惧的黑色双眸中，露出贯有的笑。

筵席开始。

15 散宴

原来心理准备永远只是只有参考的价值，没有具体实现的成效。

就像现在，深呼吸后的他，还是无法自然的看着那个看着自己的年轻人。

其实是他自己自作多情了，那种看，只是在发表言论时必须要环顾四周，表示尊重听众的一种环看而已，顶多不停留二

秒。在大学上课，身为教授，如他，更还不是已把如此的职业病当成反射动作了？可是他还是怕，每当看到那双眼睛就

要看到自己的时候，他就只能假装喝水避开其注视。

逐渐的，自己拿起水杯的频率频繁到连他都感到不好意思的程度。

稍微动一下脖子，调整被束得结实的领带。

他尴尬的笑一笑，改以转移视线来躲避年轻人的眼睛。

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恐惧已经转化成本能的反应，只要是他，男人什么都怕。

其实这顿饭很完美，只是他们有些过于沉闷。柔和的灯光，轻淡的音乐，精致的菜肴，如此放松的地方，却只有两位美

丽的女性自由交谈着。他无法插入他们的话题，另外一个人却只是微笑的看着他们，偶尔说上一两句。

他们这桌的男人，木讷的可怕。

「你还好吧？」并不多话的沉默态度让她关心的问他。

点头，用微笑表示自己没事。左手稍微抓着衣角以抑制自己的疼痛。

其实他今天又忘记吃药了。而刚才勉强吞下去的食物，已经在没有任何保护的胃里起作用了，食物的坚硬摩擦内脏，随

时随地都将造成更大的疼痛。

看见旁人愉快用餐的表情，他只能把不适感继续埋藏在身体里。他并不想自己成为宴席提早结束的原因。虽然男人不知

道这顿饭的目的是什么。

女人转头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包装完美的盒子，推到他面前，笑着。

「打开看看。」

他有些讶异的打开，发现那是一副眼镜。做工精美，安静的躺在有柔软擦拭布做垫底的架子上。

「生日快乐。」她说。

稍微愣了一下，他才发现女人邀请这顿晚饭的理由。

「就知道你完全忘了自己的生日。」她眨着眼，嘴唇向上扬。

「以前你就从来没有弄清楚过，到现在还是一样。」

他看着女人，又看着其他人，心里空空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来真的是教授的生日啊，不过……」女孩摇摇头，觉得这种会忘记自己生日的乌龙事，大概只会发生在这个人身上

吧。

「这个破旧的东西早该换了，快戴戴看我买的。」

女人催促男人，他赶紧慌张的摘下自己的，把刚收到的礼物往脸上罩。三个人的焦点突然聚集到自己身上，他有些不好

意思。

「还不错。」

女人拨拨被他笨手笨脚弄乱的头发，一脸满意。女孩也猛力点头，瞧着男人焕然一新的眼镜直看。

「对啊，教授，那么大的镜框都把你的脸给遮住了，现在这个不但颜色很好，脸型也很配。你说对不对？」

女孩用手敲敲身旁人的手臂，询问赞同的意见。

男孩点头，黑色的眸子看他一下后就没再表示什么。

「谢谢。」他摸摸脸上眼镜的镜框，高兴的对女人笑着。

她也微笑的一直望着男人的脸，似乎满意的连视线都舍不得移开。

「这是应该的。」

接着换脸红的女孩递上一个用红色礼物纸包装，上面还有蝴蝶结装饰的长方形物体。

「因为今天才知道教授的生日，来不及想要送什么……」

他微笑的接过，眼睛随着礼物的打开而睁大。

「这……你怎么会知道我想要这本书……」

他紧紧抓着，手上的触感让他不得不相信，自己苦无门路可循的东西真的在自己手上。.

女人稍微瞄了一下，表情也表示惊讶。

「咦？这不是你大学的时候喜欢的原版书吗？」

「对啊！我还买了好几本摆在家里收藏呢！结果我妈居然把它们全丢了，现在过了这么久，这样的老书找也找不到了。

没想到……」

瞧见男人欣喜非常，倒换女孩有些惊讶。虽然男孩曾警告她不能说别的，但她实在不好意思再占功劳，吐吐舌头，说露

真相。

「其实是他偷偷塞给我的。说今天的晚餐肯定跟教授有关，叫我以防万一。」指指年轻人，嘻嘻笑。

「……是吗……」

他跟男孩，视线对上的一瞬间，他的手不自觉的颤抖，随即低下头。

「谢谢……」他不断的搓揉着已见破旧的封面，上头的灰尘跟污垢沾染在细长的手指上，他也只是紧紧、紧紧的握着。

「别这么说，我才该谢谢教授。」

男孩开口说。那声音平淡且正常，男人抬头，看到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里，并没有跟嘴角上相符合的微笑，深得不可

思议，慢慢的，逐渐的，他几乎又来不及从中挣扎而出。

「我在教授家里打扰这么久，这点小事应该的。」

年轻人举起杯子。

「祝教授生日快乐。」低沉的语气，那是陌生人才有的吧。

女孩拿起杯子，女人也拿起杯子。

「祝生日快乐。」

三个透明的酒杯闪耀金黄色的香槟，气泡随着液体的摆动而起伏飘扬。三只手高高举起，就等着最后一个人来碰撞。

他拿起酒杯的手在颤抖，支撑这条手的力量似乎随着高度的升高而消失，他咬紧嘴巴，却在腹部深处爆发的痛楚延伸到

喉咙的时候，顿时崩溃。

「对不起。」

他推开椅子，匆忙的离开，独留不知情况的人们。

他肩膀颤抖，双手支撑在洗手台的两边，嘴巴张得开开的，大口大口的吐出一堆原本已经被他吃进去的食物。那一波波

的反胃状况不断从抽动的内脏向上到达他的食道，就像是马达般自动把里面该有的东西通通清除，然后倒到出口处。

回荡在无人的男厕所中，除了摩擦声带的难听声响逐渐变成干涩之外，还带有黏腻的物体掉落的回音。等到他连胃液都

被吐出来后，声音才转化成猛力吸取空气的喘息。

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眼睛看着留在洗手台里的呕吐物，胃酸的味道加着腐烂的恶心，他打开水龙头，干净的水冲刷着，

混合所有的东西，滑入排水孔。

他跪倒在地板上，背靠墙壁，身体已脱力到无法支撑，他只是大口的呼吸着，双手紧抓肚子上方的衣服，眉头扭在一起

，双眼闭着，努力安抚还在缓慢蠕动的胃。

「居然去吃那种难以消化的什么法国菜，而且还没吃药，你这个浑蛋怎么没痛死算了。直接帮你收尸还比治疗你简单！

」

如果现在自己的模样被医生看见，八成就是这样被臭骂吧。虽然气得跳脚，但还是会照料自己，贯例摸摸他的脖子的心

软朋友，他一想到就想笑。

好不容易安静的空间被一阵缓慢的开门声滑过，睁开眼镜，连忙想要站起来，整理自己的狼狈，可是虚软的双腿还没恢

复力气，不断重复的结果是他颓倒在地。

一双有力的手拉着他的手，帮助他向上站起。

那是他熟悉的手，上面的味道跟温度都曾经离他很近。

如今只剩下空壳的手，虽然仅仅隔着衣服，距离感却一点都没有减少。

远得根本让他找也找不到。

「你怎么还是这么喜欢忍痛！？」

他抬起头，看着西装笔挺的年轻人，表情严肃近乎冷淡。

「我就知道这些硬梆梆的法国菜根本就不适合你吃……该跟妈说叫她改地方的……该死！」

男孩暗骂一声，拿起卫生纸擦拭他的脸，然后丢掉已变得肮脏的纸巾，滚动大张大张的新的一片，沾湿点水，清除黏在

他衣服上的东西。那举动已近乎撕扯的程度，卫生纸屑反而弄得黑色的西装更加糟糕。

「算了！我马上送你去医生那里。」

说着那手就放在男人的腰上，立刻就被男人给推离。

「放开！」

「不要靠近我！」他大声的说。

「不要靠近我！」

凌乱的外套跟扭曲的衬衫，男人知道他现在完全的可怜样，连怒吼的声音都颤抖的像是求饶。他双手环抱肩膀，泛白的

手指似乎就要把自己的手心给刺出血来。他再度跪倒在地，冰冷的墙壁贴在他的背部，磨蹭得他好痛。

「你说过的，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的……」

男人把脸埋在手里，纠结垂落的发丝也在颤抖着。

「……你说过的……」

为什么为什么……

他听到脚步离去的声音，门打开的声音，门被关上的声音。

然后他打开手心，发现好多好多的水，从指头的细缝中，掉落在地板上。

一滴一滴，清晰可闻。

16 劝诫

你再不追上来，我就真的要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花很久时间，整理情绪跟仪容。他调动自己的领带，拍拍自己的裤子，拭去自己嘴角的污秽，擦掉

自己眼睛旁边的泪水，也抹除自己的悲伤及痛苦。

如今在镜子里的他，只有强做正经的疲惫，连已习以为常的笑，勾起的角度也只是又老又脏。一种生病的感觉。

男人回到座位，看到原本有三个人的地方却剩下女人坐在那里。年轻人跟女孩的碗盘已收拾，椅子排列摆正，白色的桌

布无奏摺的铺散在其上。干净整齐的让男人有一种今天其实只有他们两个的错觉。

「你还好吧？」女人关心的问。「脸色好白……」

「只是肚子不舒服，去了厕所就好多了。」

她的手就要上去拨拨他的头发，男人侧头避开。女人的手就这么停留在空中，颇为尴尬。他愣了一下，对自己反射性躲

开的动作不明白。

她讶异的双眼看着自己，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一种凝结的空气就突然堵在他们之间，男人赶快转移话题。

「他从厕所回来后就说身体不舒服，带着朋友就离开了。」

女人不为刚才小事生气，她只是看着他。

「你们又吵架了吗？刚才他回来了时候既生气，脸色又难看。」

男人还想不到该怎么回答，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他拿起电话，看到显示萤幕上的人后，有些狐疑的接上。另外一

头大声的怒吼马上冲了过来。

「我管你跟谁约会或是要去干嘛，限你30分钟内回到家，要不然你就得胃溃疡死了算了！」

就丢下这么惊天动地的一句，他话都来不及回，啪喇的就剩下嘟嘟的回声在耳边。

他关掉手机，对刚才那莫名其妙的事无法反应，转头看见女人微微摇头，像是跟他说什么都不必解释，她已经从谁都听

得到的怒吼中知道发生了什么。

「医生这个人……」女人到后来只能掩嘴偷笑。

而他则是不好意思的脸红，跟想要砸电话的冲动。

「我看我自己搭计程车就好了，你还是赶快回去吧。」

「很抱歉……」真亏他那个白目朋友。

「根本没有什么好道歉的，这顿晚饭很愉快不是吗？」

「下次再继续聊吧。」

他一回家，果然就看到一个靠在自己家门口抽烟的人。那浓郁的香烟味飘散在空中，几乎已经算是起大雾了，再低头一

瞧那一堆小山般的烟蒂胡乱的积叠在墙脚一端。难怪医生一看到，就开始破口大骂。

「叫你30分钟，结果居然还多晚了10分？！」

他有些无奈的捏着头，缓慢的下车。开了门，医生倒是不客气的连问都没问，直接跟进去。

「……你到底这时候来干嘛的？」

他脱掉鞋子，解开领带，把身体抛向沙发，已经没有力气的问。

「看病。」

只见他打开箱子，拿出吃饭家伙，动作迅速地就往疲惫的男人身上装。

「有人突然打电话给我，跟我说我的病人出状况了，而且还很好心的把我从家里温暖的床被中挖出，直接专程服务的把

我送到病人家门口。你说这个人是不是热心过了头？」

医生稍微看了一下男人。

「可惜病人不听话啊，叫医生白等了40分钟……嘴巴张开……」

他瞧见男人一听到后就突然脸色惨白，全身僵硬，心中默默叹口气。

「我没事。」男人动手挡开听诊器。

「都吐得乱七八糟还没事，那我也准备要失业了。」

「你怎么会知道……」男人眼睛瞪得老大，医生只是耸肩的完成他的检查。

看了一下，医生的眉头并不太皱。

「还好，没有想像中的严重，也没有什么并发症。只是你这个白痴忘记吃药跟去吃那个什么烂高级料理所导致的消化不

良。别再这样就好了。」

他拍拍男人的肩，收拾东西。一只手却顺势握住。

男人的头低垂，弯腰驼背地坐在沙发上，完全脱力的样子。只有拽着他的手很用力，就好像是漂浮大海上的盲目人抓着

最后一块救命木头。

医生蹲下来，轻轻的把男人给拥入怀里，一个比男人刚才握着手还要用力的拥抱。

男人哭了，没有声音没有啜泣，只有肩膀湿润的感觉。医生缓缓拍着他的背，支撑着男人颤抖的虚软身体。

男人的手攀向医生的背，十根指头很拼命的抓着宽阔的肩膀。

「怎么办？我好痛好痛……」

「什么地方痛？」医生轻声问。

「……我不知道……」停顿一下，男人这么回答。

医生推开他，双手捧着男人的脸，两个拇指擦去他的泪。

「你已经不是20年前的你了，别再做同样的错事……」

「我……我找不出什么是我想要的……」

「你真的有仔细考虑过吗？还是你又在逃避？」

男人闭上眼睛。

他真的有想要去做正确的事，可他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既然这样，那他又怎么能清楚什么是错的？他不想再从蹈覆

辙，也不想再一错再错。是选择后所产生的忧虑感让他害怕，这一步踏下去后，假如又失败了怎么办？他的人生不允许

再有下一个20年，他也不能连累其他人的20年岁月……

「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医生问。

男人直直望着眼前一脸严肃的人，回想起也曾经有人这么跟他说。可他们从来就不跟自己说过答案。

「其实我很早就想跟你说了，但后来又觉得时间经验的累计可以让你自己清楚。因为某些东西毕竟还是自我发现比较好

。可是，也许是你的职业所导致的职业病，亦或者是你本身个性根本就是如此。」

「令我很失望的，你还是一样。」

「……什么一样？……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说……」

「你仔细听我讲完！」医生摇晃着在挣扎的男人，双手抓着在挥动的手臂，直到男人完全静下来。

「我了解你在害怕什么，我也了解上一次的痛苦结果导致你现在的却步。可是，其实所有的事情，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

。」

「什么是简单？人天生下来就有着复杂思维，从而导致复杂的动物，跟着创造这个复杂世界，所以没有任何东西是绝对

的。黑是不一定是黑，白也不可能永远是白，中间还有一大段的灰色。你了解吗？任何事物不能因为拥有某些条件，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