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触手可及，就要撞倒更远方的高楼，划开一道口子。

从裂口处流出的融炎，会不会就这样消灭整个世界？

「但这里还是跟以前一样舒服。」

女人脱掉自己的高跟鞋还有外套，手这么一攀，在他还没来的及反应的时候就坐在水泥栏杆上，笑着也拉着他跟着坐。

他无奈，只好也跟着脱掉鞋子跟西装外套，舍命陪君子。

女人晃动着悬在空中的脚，一前一后的荡着。黏腻的风吹着女人的长发，漂浮在空中，就像盛开的花向两旁张开花瓣。

「你在这里每天上班，真好。」女人说。

他却觉得自己只是懒得变动，不想去其他新的地方任教；亦或者只是想永远活在记忆里熟悉的环境罢了。

「其实我还很少来这里……」男人看着眼前美丽如初的夕阳，感慨。

「可能是没有人陪你一起看的关系吧。」女人笑着。

也许吧。以前大家躲在这里吃饭烤肉的记忆还在，令他无法就这么单薄自己一人，独自面对同样的景色。

他们就这样无言的回味从前，脑袋中的人影跟心中泛愁的无奈滋味搅拌在一起，酸得让男人没办法开口。偶尔脚下传出

尖叫声，年轻男女欢呼的奔跑，大叫的讨论着一些名词。他已经无法辨别那些词汇，是某个明星或是某首歌亦或是某个

新开的店。说着完全跟他脱节的主题，灵活的身躯在嘻笑怒骂中，快步走出这已见黑暗的大学。

「我们以前也跟他们一样爱玩对不对？」女人低头看着学生们，淡然的问。

「大概吧。」谁年轻的时候没有疯狂过。也许比较乖，也许更嚣张。精力充沛的能量总想要发泄在旁人不愿尝试的地方

上。

女人跟他突然对望，然后相视而笑。

「以前总觉得大人好蠢，什么事情都没听过，也没尝试过，更是古板老套。现在，我们却觉得那些年轻人幼稚无知，居

然把时间花费在没有用的事情上。」

女人叹口气。

「这么想，表示我们真的老了吧。」

耸肩，他早就承认这个事实了。

「对了，我要问你。你觉得那个女孩子怎么样？」

「什么女孩？」他被问得一头雾水。

「就是你那个学生啊。你是他的教授，该清楚一点她的品行吧。」

她扬起眉毛，好奇的问他。

「她是个好学生，待人不错，在学校似乎人际很好……」他转着脑袋回想。

「我也觉得她不错。那天晚餐跟她谈过话后，发现是个家境一般，却力求向上的孩子。」

女人自言自语的说着女孩的优点。

「看来我那儿子的眼光还不错哦，你说对吧。」她面向他，不该是问句的话却是征求他的答案。

「……该是……」他微微一愣，接着微笑，头低低的看楼下。

「他们俩个似乎感情也不错，可惜我那儿子就要去美国了，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持续联络。我看那女孩子也有想要出国

的意愿，如果她毕业后依然怀有抱负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帮助她在经济上的困难。」

「但是别现在跟她说啊。」女人比了个禁口的手势。

「……当然……」男人无表情的说着。

她转过头，神态突然变为严肃。

「反应这么冷淡，难道你不赞成？」

男人轻轻的摇头。他站起身子，跳回顶楼的地面，拣起外套穿上。

「这么晚，该走了。」

「等一下。你转过头来。」女人依然坐在水泥栏杆上，视线却跟随男人的行动而转过头，直直盯着他。

「干嘛？」男人背对她。

「转头看我。」声音带着坚持，她的眼神锐利。「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停顿一下，男人终于转过身，拣起女人的外头，帮她披上，嘴角留着笑。

「真搞不懂，你想干嘛……」

她收回悬荡在空中的脚，踏足在顶楼冰冷的地板上，默默接受披在肩膀的外套，可她没有穿上鞋子。优美的手臂顺着还

停留着的修长手指，环绕到西装的后方，直接抱住男人的腰。

他睁大眼睛，视线瞬间跟女人抬起头，从下而上的瞧望男人的脸，结合在一起。

「不要再逃避了，」，她说。

「我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后悔过？」

后悔这所有的一切，后悔当初的决定。

咬咬嘴巴，那途染美丽颜色的唇瓣，最后还是说出她一直想要问的话。

「你还爱我吗？」

20 梦境

男孩做了一个梦，一个有一生时间那么长的梦。

从他出生，牙牙学语，到上小学，中学，高中，大学，跟着进入社会，升迁跟解雇，到最后的退休，悠闲的老人生活，

然后死亡。

长得有如纪录片般的回顾他的一辈子。

在漫长的时间中，他并不孤单，因为有个人也跟他一起成长着。

他们毕业于同一所小学，中学，高中，大学，同一时期成为社会新鲜人，找的也是同份工作，在同一家公司，升迁跟解

雇，到最后的一起退休，一起悠闲过着老人生活，然后一起死亡。

梦里的一生，男孩从来没有跟他分开过，所有的生活跟经验，都有他们两个相伴一起的影子。男孩没缺席过，那个人也

没有一次消失在男孩的生活里。男孩参与他的所有，那个人也成为男孩的所有。

当男孩从梦里醒来后，仍然还记得手中温暖的温度。

那是在他们就要老去死亡时，两人相互陪伴在旁边。他握着那个人乾枯的手，轻抚着对方花白的头发，他看着那干涩的

眼睛，那个人惯常带着笑的嘴，他的手顺滑对方依然白皙却因老去而无弹性的脸颊而过。

对方闭上眼，呼吸已经平息。

可男孩并不悲伤，因为他知道对方会等他，等他追随而去。

于是男孩在那个人冰冷的额头上留下一个吻，然后让黑暗逐渐覆盖自己的视线。一点一点，让对方的脸逐渐缩小，然后

消失不见。

然后他就醒了。

但等待男孩的只有空荡的房间跟温暖的阳光，而不是那个他所期盼的那个人。

他楞了一下，举起手，覆盖在脸上，接着笑起来。

如此真实的温度跟触感，却让他张开眼就接受实际上只有一个人的现实。梦果然只是梦，管他再怎么希望，永远那样的

他就只能存活在自己的梦里。

时间是很残忍的，才不会因为他一个人的泪水就崩溃在他眼前的，20年岁月的围墙。

「你知道我们学校楼顶的传说吗？」

没课的下午，在他们慢慢的走向大门的时候，女孩瞧见远方的夕阳，突然问。

今天的落阳，红如火焰，圆圆的完美球形，勾勒旁边的云也沾染了部分的朱色，变得整个天空都暗沉下来。

「以前这栋还是我们学校最高的建筑物时，大家都喜欢到屋顶上跟女生告白。因为如果在下午的话，可以完全看到整个

美丽的夕阳。而女生通常会因为看到这样漂亮的风景，就让男生告白成功了。屡试不爽，所以这屋顶就渐渐变成学校里

的传说了。」

手指指着夕阳，转动手臂，如指针般滑过天空，对准身后方的大楼。

「而且假如在这样都是红色的夕阳下告白，听说营造出来的气氛更能让告白成功指数加倍耶。」

「当然，这已经是老传说了。」女孩耸肩。

谁还会特地跑到这种地方去啊？现在学校新盖的大楼每个都嘛比这个高出好多倍，就算现在上去，风景也都被其他的建

筑物给挡掉了，传说根本就不堪一击。如今大概除了那种喜欢被偷窥的情人跟单纯的白痴才会继续相信传说吧。

男孩抬头瞧望那个屋顶，没说什么。

她看着他一言不发。

「怎样？要上去吗？」

男孩回看她一下，平静的脸挑起一根眉毛。

「我为什么要上去？你要我跟你告白吗？」

「你不想吗？」她反问。

看着女孩严肃的脸，男孩突然像是被吓了一跳的瞪大眼睛。

「跟你开玩笑的。」女孩突然嘻笑。「你还真当真啦。」

那大大的眼睛带着得意，一眨一眨的闪动戏谑的光芒。

「走吧，要不然就赶不上电影了。」

她拉着他的手，快跑向大门前进。

男孩就随着她拉着，女孩的头发在他视线范围飘荡，一上一下的跟随女孩跑步的步伐。

男孩心里有些歉意跟难过。因为女孩的掩饰没有瞒过他，那漂亮的眼睛刚才确实闪过了一丝失望跟悲伤。

可是，他回看那老旧的建筑物，他知道自己不会去那个地方。

男孩当然知道那个传说，也知道当初那个传说在20年前多么风行。他甚至比女孩还了解许多。因为男人就是在那个地方

跟他母亲告白的。

他怕自己站在那样的地方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

两人的脚步逐渐远去，男孩也不再回头看，所以并没有看到那两抹熟悉的身影交叠着。

那吻带着咸味，是眼泪的味道；也带着潮湿，是夜晚的味道；还有铁锈，是她洁白的牙齿咬破嫩肉的味道。她一层一层

的用舌头去搜括被她咬伤的嘴唇，辗转进入男人没有合上的口腔，与之纠缠在一起。

女人的眼泪掉下来。

她好久没有触碰到如此真实的吻。不管是那些在20年前流连在她身旁的男人们，亦或是跟她已经没有夫妻名分的那个男

人，似乎都没有一个人是这么让她感动的。好像不管是谁，就算是被红酒侵蚀下的热情，也带有一丝冰冷的感觉，每次

都让她心惊胆毡。

不管怎么找，好像只有记忆中的吻，是最温暖的。

男人的大手捧着她的脸，慢慢的移开。

美丽的夕阳已经快要落下，点点的灯光慢慢亮起。在黑色逐渐笼罩的天空下，女人瞧望男人凄暗的眼睛，在那已经被时

间消磨20年的瞳孔里，有着以前她所熟悉的温柔，平静，少了热情跟锐利，却多了沉稳包容。那是个大人的眼睛啊，被

时间所折磨过的眼睛。

「我有什么？值得你为我挂念这么多年？」

因为我所有年轻的回忆都在你身上，放弃了你就等于放弃了所有的过去，我不要这样。

她好累好累。她怀念以前，那个单纯的学生生活，那个每天都充满希望的早上，那个热情充满力量的身体。不是现在强

大压力的工作环境，也不是金钱或是虚伪的骗局，她讨厌那假面具的微笑，更讨厌渐渐消去的身体跟活力。

她希望男人能带给她一点温暖，重新拾起年轻时的感觉，还有那时候，毫无保留的奉献。

男人轻柔的看着她，没有微笑的脸却也散发令人信赖的亲切感。他的右手穿过女人的脖子，整个手心紧紧贴在她的肌肤

上，上面所带着的厚实，如同男人的眼睛代表的温暖，毫无阻碍的传达到她的心。

你知道吗？男人说，我以前经常作梦。

梦到自己有个家，有孩子，有相伴的妻子。一家人开心的吃饭，高兴的去旅行，惊喜的陪伴孩子成长，愉快的享受甜蜜

的生活。

在里面，孩子的面孔是模糊的，但手心里总是坚定的握着一双温暖的手。那是女人的手，从少女的细嫩，到做家事长出

一个个的茧，然后变得粗糙，最后有了老人的骨头跟班痕。他仍然一直握着，从来没有一次放开过。

在梦里，女人的脸孔很清楚，他举起手就模得到。但当他睁开眼睛，举起的手只有空气滑过，什么都抓不到。

他后悔过吗？

当然，而且好多次好多次，似乎比20年加起来的天数还多。每一次那种恨自己的痛楚都会让他放声大哭。

可他能说什么？他有资格说什么？

后悔只是证明自己的软弱罢了。其他什么都没有。

于是他后来学乖了。不再去想后悔这种没意义的事。

「我还是爱你的。」男人轻柔的说。

她点头。

女人知道。男人还是爱她的，这样的感觉根深蒂固了20年，现在叫男人拔掉也没办法。可她其实也知道，那种爱不是她

要的。她想要的爱，早就因为时间而被摩擦的扭曲变形，看似很像，其实并不一样。

原来这几天，都活在自己的幻象当中，企图用20年前的相处方式，找到20年前爱她的那个人。可在她记忆里，那个爱她

的男孩，早就没有了。而留存在现代的男人，体内只有她不愿意拥有的情感。

「我不要……」她摇着头，对抗眼前这她不要的现实。

充满泪水的眼睛努力看清楚男人的面孔，可就算视线模糊，呈现在面前的，仍是一个衰老的他。

眼前就像是被橡皮擦涂改过的图画，或是翻了下一页的书本。现在才看清楚眼前人的样子。她的记忆被打碎了，她的意

识也模糊了，长长睫毛下的眸子多了水气。手臂用力的向前压，男人乖顺的抱着她，轻拍她的肩膀。

那个梦是以前的梦，现在的他已经不再会作梦了。

21 蝴蝶

你听过什么叫「蝴蝶效应」吗？

在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的热带雨林中，有只蝴蝶轻拍翅膀，将会改变南美洲的风吹流，影响太平洋上空的云层结构，进

而成为龙卷风，导致重大破坏跟死亡。

论述某系统如果初期条件差一点点，而造成的后续连锁反应，将会呈现始料未及的惊人结果。这是一个气象学家在偶然

的情况下发现的巨大现象。1961年，他如往常的把气象数据输入电脑，却因为某些微小的数据错误，从而在经过严谨计

算后，得到两种孑然不同的结果。

0.000127，就只是如此细小的数值，却造成天壤之别。

「我曾经是那一只“蝴蝶”，说了不该说的话，从而让某个人失去他本来拥用的，幸福完美的未来。」

那双黑亮的瞳孔黯淡下来，声音低沉平淡。

「不，该说是我完全毁了这个人的所有。」

「“蝴蝶”得到惨痛的教训。为了不再制造龙卷风，他收起翅膀并且发誓，绝不会再夺走任何人的幸福，即使变成有缺

陷的昆虫，永远无法飞翔。」

男孩刚毅的嘴角扬起笑，一种只有自己才了解的，讽刺的笑。

「我不想让你继续期待一个折翅的蝴蝶。因为它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爱人……」

结实的手臂拉拢女孩，明显瘦小的她倒在宽大的身躯中。女孩的手紧紧的拉着那充满而温度的衣服，好烫好热。贴在胸

膛上的耳朵，清楚的听到有力的心跳，拍打沉重的节奏。女孩被如此巨大的声音吓怕了，睁大的眼睛缓慢流出泪水，沾

湿衣服跟脸颊。

这次，男孩决定不逃了。

「所以，对不起……」

他的一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女孩的泪就一个，一个，一个的往下掉。

他最后停止了道歉，可女孩的眼泪却没有停止。

折翅的蝴蝶，最终还是伤害了什么不愿伤害的东西。

***

最后的一场期末考，这个学期的最后一天，就在黄昏的钟声敲响之际，随之结束。

上来交卷的学生没有欢呼，他们倒还知道该在教室里表现该有的镇定，但兴奋的心态早就在年轻掩盖不住的表情中，被

窥见的一清二楚。

远处某个地方传来的快乐蹦跳的大叫，男人只是笑笑。

依然是黄昏后的校园，他如同往常的速度，手上依旧抱着一堆热腾腾的考卷，缓慢在这比往常还安静的走廊走着。一步

一步，踩在石头地面的声音，跟自己皮鞋摩擦所产生的清脆，回荡在这即将要沉睡两个月的大学里，嘹亮的让他感到震

撼。

不管经历过多少次，不管自己反覆看了多少回，在如此结束的时刻，男人心中总有种悲伤但也平静的滋味从心理头，缓

缓滑过。毕竟在他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当中，已经有人将不会再出现在这个校园了，那些人将展翅高飞，离开这个过站，

寻找另外一个停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