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躺倒在未曾干过的墨砚边。
石岩将手中最后一卷文涵叠在案堆顶部,方才松了身体微颔于前,合掌以指强摁眉间重褶之处,撑了沉重的头首。
身是怠倦,心满烦思。
明明已是疲惫不堪,闭了眼去却不得眠。黑暗的脑海中,总是清晰地看到那双明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层委屈的阴影。
他知道,自己是一切的罪魁,这个不能寝的夜便是惩罚。
在发妻亡故的晚上,他也如昨夜一般,埋首案卷,当他抬头看到不知道第几个日落,失去挚爱的悲哀已被深埋在重重的
案卷深处。
昨晚的无眠,他也打算用成堆的案卷掩埋所有情绪。却在每合上一份文函之时,总不自觉地抬头看那窗外……那个人会
不会跟往常的夜晚一般,悄悄的躲在暗处以为别人看不见傻傻地凝视着他……
「轰隆!——」
抬首而望,昨晚红晕的天空此刻变得毫无光芒,潮湿的空气让人感觉不到清晨的爽朗。石岩眺视远及天边的层云,心中
不禁念及那个即将出行的人。
侧首,又看到茶几上那把被青铮丢弃地上的佩刀……
「何人当值?」
门口有人应话:「是属下。」推门而入的巧是宁子。
宁子当值一晚,自然知道石岩亦是一宿未歇,此刻又看到那眼下浮肿,心中不禁难受:「大人昨夜劳碌一宿,不若先回
房中歇息吧!」
石岩略略摇头:「茶农暴乱之事尚未平息,我怎能安心睡得。」
「可是……」
「宁子,你替我去办一事。」
「轰隆!——轰隆!!——」
一排震耳欲聋的雷声之后,滴答小雨随之而落,眼看就要降下瓢泼洪水。
青铮站在街头,看着争相走避的人们,愣愣地伸出手去接纳小小水滴,无奈地想着既已出了提刑府,总不能厚着脸皮回
去避雨吧?可看天上厚重云层,怕不下个半日整天的是难罢休。
他没有伞,看来只好淋雨了……
无论是跑是走,都要湿了一身衣裳,不如站在原地淋透罢了……
便是这样想,青铮定定站在路中央,仰头看着越来越沉重的天空。
路人见了,还道是站了个痴人,下雨也不懂躲。
「轰隆!——轰隆轰隆!——唦!——」
干脆利落的豪雨如瀑布倾倒,不少跑在路上赶回家的途人顿遭水浇。偏站在路中的那个傻人却未湿分毫。
青铮愕然地看着头上一片突然出现的伞。
「笨蛋!下雨也不懂避避吗?!」
回首看到宁子生气的脸,青铮忽然很想笑。
有那么一刻,他希望回头能看到的人会是来追回自己的石岩。可那有怎可能……这样痴傻的自己,不懂醒觉的自己,无
怪会被人当成小孩子了。
宁子看到那哭笑难分的表情,又是一种莫名难受。他这个旁观者看得清楚,两个当局者却如入迷宫,走了岔路隔了重墙
。明明彼此重视关心,始终无法互通心意,若这是天意弄人亦未免太过苛刻。
「阿铮!」
「嗯?」青铮无精打采应了,没有注意到宁子奇怪的脸色。
他要把一切都说出来!!
「其实——」
「轰隆!轰轰隆!——」炸雷爆响,生生截了说话。
『只可尽述我言,不得多说他话。』
石岩锵声命令赫响耳边,到嘴边的话是硬生生地卡在喉咙。
「其实……其实……」宁子渐弱的声音传不到心不在焉的人耳中。「唉……」抬头看看隆隆作响的云天,郁结无解,既
是人意又是天意……
宁子将石岩交付他的佩刀交与他手:「这是你的佩刀……」然后又将带来的蓑衣斗笠披到青铮身上,轻声嘱咐:「蓑衣
给你挡雨之用,快些回昌化县吧。」
「嗯。」
青铮僵硬地点头,也不知有否听得入耳。
宁子也不计较,又将一封略有鼓胀的信筏塞入那个薄小的包袱里:「这是你在提刑府协案的饷钱。回去之后,安分做个
县衙捕快,便是听到任何消息也不要再到此处了。」
心中暗自嘀咕着已将石岩带话尽数说与他听,为怕自己看不下去漏了口风,宁子急急办妥事情便匆忙离去。
没有理会那离去之人,蓑衣身影依旧凝立在雨中。
良久,才回过神来,扶好头上斗笠,缓缓迈出步子,踏在雨水冲刷的路面,继续往他之前所往的方向前行。
屋檐挂了奔流小瀑,连廊内都不能幸免溅得湿漉。
风卷了些些雨粉扑面入房,濡了站在窗边之人的衣肩。
石岩未有察觉自己衣衫已湿,但觉便是冰凉的雨水亦未能稳下内心郁郁。
廊道上传来急匆脚步声。
「大人!」
「进来。」石岩凝下神来,方感到肩膀湿冷,也是稍愣,料不到自己居然也有失神的一刻。
进来的是捕快何又,他一身雨湿应是刚刚自外而回。
「大人,一众闹事茶农现还押州牢,范知州正要过堂问案。」
「知道了。」石岩闻言眉间皱实,随即吩咐:「何又,吩咐下去,打道州衙。」
「遵命。」
再看那窗外风雨,不管未知之事该当如何,此刻但望将一切祸事驱离那性冲的孩子,莫让那正直眸子失去本有的清澈。
如愿,足已。
自那震惊杭州的显威镖局一案了结,昌化县已有数月未出大事。
运气还算不错的张知县并没遭到撤职查办,不过三年无饷已让他叫苦连天。
人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倒是想搜刮些民脂民膏来补贴一下,可惜管辖下的昌化县根本就是个穷乡僻壤,
这里的人用的是个个铜钱,二两碎银都算得上大买卖,由此想之,从他们身上根本就不可能刮下半星油水。
不过也拜此贫瘠所赐,昌化县辖内夜不闭户,治安良好,未发生偷窃恶事……
能不好嘛?!人为财死,财都没有,自然就不用急着去死了。
此处可谓是天下太平,至于有多太平,只需瞧瞧坐在田埂边磕牙的几名县衙捕快,便可见一斑。
「我说铁锤啊,你说这前日的字花是怎么回事啊?……我明明猜是吕布,怎开出来居然是貂禅哪?」
蔡捕头抓着一张写着「吕布」二个歪扭字体的小纸片,很不甘心地翻来覆去地地看。
铁锤舒服地享受着埂边树下的阴凉,转头看了看他好笑的表情,无奈地道:「蔡捕头,你再看那字也不会吕布变貂禅啦
!甭看了……」
「你说得不错!」蔡捕头倒也干脆,把将纸片撕了洒去,猛地站起身来,豪气干云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当不可留
连旧事!明日的字花一定是开『西施』!」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啊?!」
熟悉的怒吼得不到二人的重视,蔡捕头掏掏耳朵,又蹲回埂上研究他那个字花去了。
尚有些许同僚友谊的铁锤回过头去,有点愕然地看着不远处发出大声咆哮的人。
「阿铮,你干什么去了啊?」
回到昌化县已有一月之久的青铮变得更加黝黑强壮,此刻上身衣服解开,袒露出宽阔胸膛,那结实足见这些日来他的锻
炼绝不贫缺。
只见他左手夹了一头肥羊羔,右肩托着一米袋少说也有五十斤,手里还攒着跟绳子牵来一头壮牛。便是青壮男子扛了这
些重物定也寸步难移,可他却健步如飞,身上只有一层太阳晒出来的薄汗。
青铮皱眉看着两个不思进取,偷闲躲懒的同僚:「蔡捕头,你身任公职,怎能参与赌博?!可知始而赌博,终而盗贼,
败事丧家,皆由此始!」
「好啦好啦……我不赌就是。」蔡捕头知道若让他来说教,定要到黄昏日落才会罢休,摆摆手丢掉字花。然后抬头一看
,见青铮带来的东西马上欣喜起来:「阿铮!好样的!」
「啊?」
青铮不解地看着蔡捕头满眼兴奋地审视他手上的羊和身后的牛。
「自从大人被扣了三年饷钱,咱们的伙食可真是大不如前了,每日青菜豆腐加咸鱼,吃得我嘴巴都歪了。」他拍拍肥羊
羔那胖鼓鼓的肚子,又摸摸细嫩的羊腿,「哎呀,今晚吃炖羊腩还是烤羊腿好呢?真难决定啊……」
一旁铁锤乐呵呵地提议:「还考虑啥哪?都吃不就好咯!」
像是被他们的快乐所感染,青铮也龇开他那排雪白的牙齿一笑:「我也好想吃啊!」
「再加上蒜爆牛肉!」
「真好啊!」
「对对!还有花花大白米饭哪!」
青铮连连点头,然后说道:「可这些都是别人的啊!」
「啥?!」「你说什么?!」四个眼珠子险些脱窗。
「羊是村头赵老头走丢的,牛是邻村李婆婆家跑过来的,都已经在县衙报案了。」
「啊?!那——这米呢?」
「哦,这倒不是丢的。」青铮顶了顶肩上的米袋,「刚才路上碰到黄大娘,我看她用木头车又推米又载她那大胖儿子,
所以答应替她把米扛回家去。」
「……」蔡捕头跟铁锤面面相觑,最后一左一右搭了他肩膀。
「阿铮啊,我是很高兴看到部下努力工作啦,不过你也太夸张了吧?」
「对啊,本来这县里就没啥事可做,你居然把事情全都揽了,难保知县大人不把其他闲职的兄弟给赶走啊!」
青铮一愣:「不会吧?」
铁锤大大点头:「当然会!!」
「好了,」秦捕头突然很严肃地问道,「阿铮,你到底是怎么了?从提刑府回来之后就没停下来过,我是越看你越不妥
,到底是出了啥事啊?」
「没啥事啦……」心有丝丝地抽疼着,本以为已平复的伤口居然只是上面结疴下面生脓。
已经过了一月零三天了,他不知道原来刹那流逝的时间在这一个月里走得如此缓慢。每天他都找来很多工作,只要脚步
一停,脑袋里便很没志气地思考着远在提刑府里的人,惦记着他是否又忘记吃饭忘我工作,是否又没有睡觉彻夜忙碌…
…
傍晚的时候,他总会望着东向。
别人总用奇怪的眼光注意他这个背着夕日看天空的傻子。
然后他会想,照在自己身上的残阳此时也会遍洒那人所坐的书房吧?
偏僻乡县好处,就是可以隔绝烦嚣。不知道是故意忽略还是没有刻意打听,他也已经一月零三天没有听到杭州城内的消
息了。
旁边铁锤看他发呆,忽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压声问:「是不是他们虐待你,把你当杂役使唤,搞得习惯了干活回来没
命地干?!」
青铮并没听得很清楚,只是随便地应付着:「可能是吧……」
这反应倒让铁锤以为真是如此,顿时面生恐色:「好恐怖的提刑府!我早听人说那里是能进不能出,原来是真的!阿铮
你能回来可真是万幸啊!」
「嗤!」蔡捕头用力敲他,「瞎掰什么,是不是又听刘老七乱说一通?」
铁锤不甘地摸着被赏了一记的脑袋:「蔡捕头你是不知道啊!刘老七经常到城里办货,大事小事打听得可清楚了!不然
咱们这偏僻小县怎有磕牙的题儿?」
「你倒是说说看,最近城里有啥大事可磕?」
「呵呵……」铁锤得意地搓搓鼻子,献宝般将打听到的事情噼里啪啦倒豆子,「上次从城里来的那个大官你们可还记得
?」
「哪能忘啊!不就是他把阿铮给要了上去干活,干完了过河拆桥给又赶回来的。」
「……」二人说得兴起,倒没注意到青铮轻松的脸有些变化。
是他的消息……想逃开,脚足挪不开半步。想闭听,耳朵却竖起老高。
正在思想跟身体做斗争的时刻,自铁锤口中漏出一句惊天话语。
「可不就是那当提点刑狱司的大官,听说他下狱了!!」
「什么?!」
「咩——」
「磅!——」
「呣!——」
「啊!——」
羊掉地上打了个滚,米被丢在水田里,牛撒开四蹄畅快自由地跑去,铁锤被一把揪住衣领,对上青铮那张紧张得扭曲的
脸。
「大人出了什么事?!」
「放、放手……」
「阿铮!」蔡捕头连忙抓住青铮的手,「冷静些!放开他!不然叫他怎么说啊!!」
青铮闻言慌忙松开手,却仍是死死盯住铁锤:「快说!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铁锤喘过气来,将所知全部告诉他。
「之前不是发生了茶农暴乱吗?知州大人本打算将那些闹事的茶农重判的,那位大人却只将为首起闹的乱民发配充军,
其他人皆以轻判警示。后来放回去的茶农不知怎的又闹了起来,事情沸沸扬扬了好一阵子,上面的人好像觉得他办事不
力,纵犯闹事以致场面一发不可收拾,就削职入狱了。」
「那他被关在哪里?!」
「我哪知道啊!这些事都是道听途说回来的……」
一旁蔡捕头毕竟是老捕快经验,想了想便道:「我看应该是关在州牢里吧?」
这话音刚落,眼前身影晃动,刹那便不见了青铮。
「阿铮!阿铮!你跑那么快干吗?!」
铁锤正打算去追,却被蔡捕头拉住。
「甭追了,那小子毛起来的轻功可不是你我能够赶得上的。」蔡捕头低下头,看着田埂上被青铮弃下正在舒服晒着太阳
的肥羊羔,用手背抹了抹嘴,「再说,叫他回来,咱们的烤羊腿不就没着落了么?」
当青铮再次踏足杭州城,已是第二日上午。
城内依旧是商贾云集,行业荟萃买卖络绎不绝的繁华景象,与昔日所见并无不同。一个半个的官儿下狱,充其量,也不
过是给闲聊的人们多了一个谈资。
青铮入得城去便马不停蹄地直奔州衙,大概是他那身捕快装束来不及换下便匆忙赶来的关系,守门的力隶倒没拦他,教
他顺利进了衙门。
以前办案之时曾随宁子来过一次,青铮倒是轻车熟路,几个弯便找到了牢房。
守门的狱卒见他来得风风火火,连忙一把将他拦住:「你是何人?」
青铮心里急切,却不得不回答:「我是昌化县捕快,是来探望石大人的。」
「石大人?」狱卒眼色一变,「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进?!」
狱卒拦了门口,满脸狐假虎威的神气:「辛大人吩咐了,要来见石岩都必须经由他同意,没有他的手令不允许任何人进
入!」
「你们——」
这根本就是要隔绝石岩跟外界的一切接触,连人都不能见,更妄论替自己查证澄清。那辛漕司居心可测,有心陷害自不
会给他翻身机会。也不知道里面的人会怎么对待他,牢狱黑暗他也曾亲眼所见,若是被严刑逼供……
青铮越想越心寒,手足绷得老紧,拳头也都捏出了汗。
「快走快走!别在这发愣!」狱卒见他不肯离开,便用棍子去赶。
「我不能走。我要进去见大人!」
「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啊?我不是说了他不能见任何人吗?!快滚快滚!」
「我问你,给不给我进去?!」阴郁的晦影闪过眼底,既然来到此地,不管将这挡门的狱卒搁倒会造成多大骚动,他也
要进去见石岩一面。
「不行!」
只听拳风咋响,就在青铮狠锤狱卒的瞬间,突然一手横伸而出拦住了他的拳头。
「宁捕快!」
「宁子!」
二人转头,失声唤道。
来人正是宁子,他顺手一拉将青铮扯至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