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拿来盛载爱的空间还剩多少,我变成了恶毒的、讨厌的女人。
我想他触摸我,告诉我不是这样的;我也不想让他触摸我,发现我内心的丑陋。
我们无助得像对孩子,只能任性地拥抱着一起,明知道不能改变任何东西。
拥抱没有温暖到任何一个人。
我曾经凝视他,凝视坐在巴士上靠窗的位置的男人。
洒下来的阳光把他的头发映得金黄,那时候他看起来多帅气,他看着我,笑得多好看、多自信。
但我想,那样的眼神跟那样的笑容不属于我,也不属于这个时刻,这分这秒。
如果不是为了我而留在香港,他早身处意大利的艳阳之下。
这男人属于那地方,那些人群之中,他应当如此神色飞扬,而不是跟我互相折磨。
但他是我的一部份,在遇见他时,他便变成了我的一部份。
我有好几次想问,他是不是这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但我怕,这世界上最爱他的人,不是我。
***
两个月过去了,我再见到陆皑。
我会注意到陆皑,是因为我先注意到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很高、衣衫不整,他不是白领,他只穿T恤跟牛仔裤,有颓废的帅劲,活像个流氓。我一开始以为他是附近的
小混混,但他是个叫人留下深刻印像的人。
有时我在厨房准备晚饭,从那窗子看出去,会看见那男人在公寓附近徘徊。
不知出自什么样的直觉,我留意起他,我肯定他不是小混混。
他在监视着可可,可能还包括我。
我不知道可可有没有察觉到那男人,我没有问。
可可曾经向我提过他监狱中认识的朋友,其中不乏黑社会,有个叫哈雷的人——我没有见过他,甚至没有见过他的照片
,但听可可说,他长得很不错,是牢中的头头,现在还一直想可可去意大利帮手打理“生意”。
有时我替可可接起响个不停的手机,会听到那远方的男人,像我们认识很久般,叫我“大嫂”。
那个监视我们的男人很可能是警察。
如果可可是要搞和黑社会的勾当,那他就不用如此艰辛地每天奔波了。我很相信他。
但那活像个流氓般的警察则不然,他似乎深信继续跟踪可可就会有重要线索。
我三天两头就看见他的身影。他不介意被别人知道,可可不在乎他,我却很难不去在意。
我担心他把我们早已一塌糊涂的生活变得更一塌糊涂。
当他跟踪可可,我偶尔会不自觉地跟在他身后。
也因此,我再见到陆皑。
陆皑跟在可可身后。
他总是在等待。
彷佛等待是他工作的一部份、生命的一部份。他等待可可。
他像总是知道可可在那里出现,他在车站等,一辆又一辆过去,其中一辆会有可可步下来。他远远跟在可可身后,跟着
他四处去。在可可坐上车的时候,他便驾车尾随着巴士、小巴、计程车。
但他只是跟随,保持不多不少的距离,看着可可的背影,也从不上前攀谈。
一直到可可回家,他便在楼下站好一阵子,然后才离去。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他没放弃过,而可可把他视作透明。我看着他,他看着可可。我看着可可,他看着可可。
直到我很怀疑我们三人,是否永远要这样下去。
有一天,我准备好晚饭,下楼,走到灯柱下那个男人面前。
那男人叼着一根烟,无畏无惧,甚至还带点兴味地看着我走过来。
显然他明白我早发现他了。他一手插袋,吞云吐雾地等待我先开口。
我说「你可以和我上床吗?」
九、双栖动物(陆皑) 上
陆皑——
我不清楚那两个月,每一分每一秒是怎样过的。
我只记得可可的戒指,从中指移去了无名指。
他手上的戒指,现在比他身体上任何一部份更吸引我的注意力。
每看一次,就提醒我一次——他是个骗子。
而远比这更可恶的是,他把这事实揭破,他没有隐暪我一辈子。
他强迫我恨他、他强迫我过没有他的生活、他强迫我放弃他,然后告诉我“放过我吧”。
我不清楚在看见照片后的每一个时刻是怎样过的。
在那女人叫我进会议室,然后把一整叠照片掷过来,而我弯腰捡起时,一切都变得不清楚了。
我看见照片上的自己、照片上的阿煦,但都像陌生人,像另一个世界所发生的事。
照片中的“陆皑”皱起眉头,似乎欲言又止,伸出了手扯着阿煦的手臂。
我忘了是何时发生的事了,上星期五?也许是半个月前?我去找那个根本不把我当朋友的“旧朋友”而我跟他说了什么
?我想跟他道歉?我说想跟他好好解释,希望他真的原谅我?
那是第几次徒劳无功的自我满足了?
看着照片,我只记得起有一次可可开车载我去找阿煦的公司楼下。
我们等了好一会儿,然后我看见阿煦出来了…我开门下车,可可把头探出车外,皱了皱鼻子,说“这就是你的阿煦啊?
跟阿心差远了”,我转头,可可刚抽出一根烟,表示他会在这里等我。
我记得那时候的心境复杂,可可的喃喃自语如此大声,根本是说给我听的。
前单恋对像被他不屑地批评,我竟然觉得有点高兴,因为可可有点妒忌、有点生气。
但那样的可可…那样令我喜不自禁的男人,从他嘴巴说出来的一字一句都是谎言、他都计算好了!!就像下一盘必胜的
棋盘,每一着棋子应该放在怎样的位置,他知道,他从不失手。
我怒不可遏,我强暴了他。
我知道JUDE在浴室的门外,我知道那男人不愿意,他求我住手,我还是强暴了他。
我的耳边还残留着他的声音,我从来没有听过他如此低声下气、如此急切、如此恳求。
我曾一厢情愿地以为——当可可回抱着我时、当我看进他眼睛时、当他对着我微笑时、当他夹着烟枝的食指跟中指轻触
我脸颊、像观赏一下自己所有物时——我以为那男人爱我比爱JUDE更多。我还曾经迫切地想告诉他,你爱的是我、JUDE
只是你的责任,却每每在将要说出口时,深觉太卑鄙了而没有说,在这之后又懊恼自己的懦弱。
直到现在,一直到现在,我心底都明白那天强暴他、伤害他,不是因为他是个骗我钱的骗子。
而是,即使他是个最狡猾、最攻于心计的骗子,他还是决定不再欺暪我下去,他决定放弃我。
像被连我也不认识的恶魔附身,我把他折磨得像到处穿洞的烂娃娃,他全身上下布满了瘀青、吻痕跟齿痕,在短袖衣物
绝对没法掩盖的地方。他乏力地坐在阶砖地板上,白液流下大腿,还想把仅存的牛仔裤拉起来……
他仰头看着我,像我看着阿心、看着唯一的信仰般,希望手下留情。
那眼神露出害怕。
我没法想像那男人会对我露出畏惧的眼神。
以往不曾,我以为之后也绝不会有。但那是真实的、那是现在,他像小猫般窝在一角,想要远离我。只因为他不想让身
体添更多的痕迹、我的痕迹——他怕让JUDE发现。
只是如此。从来都只是如此。
那还远远不够!!除了进入他的身体之外,还想狠狠地把他撕开两边,直到自己能完全纳入那副身体之内,看清楚他心
里究竟藏了多少我看不穿的东西,看清楚他从以前到现在的所有诡计!!
啊真想就这样把他的手手脚脚扯落,吞吐入腹,他失去了手臂便不能再拥抱其他人、他也失去了脚踝不能离开我去别的
地方!!我更想打开门,让他的女人看看我们是如何做爱!!看看我们有多熟悉彼此的身体,大声告诉她,为什么可可
会逆来顺受地被他侵犯!!我抱着曾经抱着她的男人!!
万种念头、万种情绪在心头翻滚,而我抓不住任何一个。
没办法再忍受他试探的眼神,没办法再看着他吃力地扯起裤子。我像个被撞破好事的情夫——事实上也是逃亡——我将
那个男人抛下,远远弃在身后。
我进入车子,开始在公路上、在所有可以驾入的路上横冲直撞,数不清超速了多少架车、横过了多少红灯,直到我以为
自己已经好过一点、直到我以为自己在不知觉中流下泪来,但我没有。
看着后视镜中的自己,我摸上脸颊,那里还是干的。
我甚至为这一出长达五年的闹剧而笑。
可可那把刀子插得太深、太深,像从一开始就把刀柄种在我的身体内,现在刀锋穿体而出,我找不到伤口、看不见利器
,我只知道每一下心跳都没有发挥功能、每一下呼吸都没有吸进肺部,只有痛楚取代了血液,流遍我全身、包裹住我的
骨头。
心跳、空气、血液,那些不是我赖以维生的东西。
现在唯一让我知道自己活着的,只有想起可可那惊怕的眼神,那绝对令我疼痛,从无例外。
我拨电话给阿心,他告诉他,他对了,可可真的是骗子,他打从一开始就要骗我的钱。
我真想阿心现在就在这儿,陪伴我,直到所有看得见的、找不到的伤口都愈合了为止。
但我没办法拨给两年前的阿心,而两年后的他没有表示认同,我甚至能从那质疑的语气中看见他半信半疑的表情,阿心
只说了一个字“他……”,但我不想听后续,立即对着那边咆吼“他就是那种人!!他就是那种骗子,他接近我只为了
骗我的钱!!”
我怕阿心会说出相反的话,我怕阿心站在可可那一边,我怕他给予我希望。
我不想再心存任何希冀,小心翼翼地保存,战战栗栗地捧到那男人面前再被他一下摔碎。我知道他藉保护JUDE的名义可
以再伤害我多一千次、一万次。但他最爱的根本不是JDUE,他只爱自己,他最爱的还是自己。
我疯狂地想阿心给予我一点点、尽管是一丁点的希望……快说、快跟我说他不是骗子!!
我却同时不想阿心说那些话,不想他予我力量复活那点爱,替我说出我不敢安慰自己的话!!
我怕阿心成为我自找罪受、伤害自己的帮凶。我向他咆哮,用前所未有的狂怒。忠于疯子的角色。
我知道那是迁怒,我就是无法停止。
直到我将手机摔在地上,看着它支离破碎。我跪了下来。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深夜,脚都麻了。突然想起,若可可想再找我、若他想找我说出事实真相、若他想向我道歉重
修旧好、若他想我向他道歉……若他仍愿意编出完美无暇的谎言,任他如何神通广大都好,他也无法从我面前那堆碎片
找到我,我立即抽出碎片中的电话卡,疯了般冲出门。
那一晚,我驾车出去几乎找遍了整个香港,才买到一部新的手机。
我坐在车子中,看着那部新手机,等待明知道不会拨来的电话,直到天亮。
不知道…不知道情绪为什么来得如此迟缓,直到双手像祈祷般握着手机、直到五个小时之后,我才看见手机茔幕上有水
。我哭了,无声的,眼泪一滴一滴打在新手机上。
不是因为他没有打给我才哭。不是因为这样,为了数也数不清的原因、说也说不尽的这些年。
我哭了。
这无关JUDE、无关阿心、无关我们的争执爱恨、无关欺骗与否。
我只是明白了,明白到那男人想要个结尾,在我还没准备好一切时、措手不及时,他擅自腰斩了这出好戏,像他以往每
一次的先斩后奏。
他选择了JUDE。他没有选择我。
他没有拨给我。
我却拨了一通电话。之后,辛可这个名字再没办法在商界立足。
没有人敢用他,没有人敢惹上陆氏国际,我要让他走投无路、我要他来找我、我要再变成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他会懊悔
地来求我、他会需要我。没错,他绝对需要我。
为怕可可来不及后悔,我自虐地住在我们的小单位中。那无疑是自虐。
不知听谁说过,也许每个人都喜欢这样欺骗自己——工作可以令人忘掉另一个人。那是假的。
我没一晚能睡得下,两颗安眠药才获准数小时的睡眠,那简直像买入场卷换一场场恶梦。
曾经义正词严地责备过可可的滥药,但现在的我却必须如此、我必须工作。工作不能让我忘掉他,但至少工作可以令我
忘掉自己。有时我手在写,但突然会连自己在做什么、写什么都不知道。
我习惯了每晚抓着一罐安眠药入眠,而快要忘了抱着他睡的滋味是如何了。
我上班、我下班、我驾车、我回家、我吃药、我睡眠。我是一堆他妈的碳水化合物。
我每天看手机上千次,像为了手机而存在;赶回家是怕漏听了任何一则语音留言,不看一次那部电话便没法入眠,听到
“你有0则留言”时却需要安眠药跟一杯水才有能够沾枕。
秘书DORIS主动说想当某商业慈善无会的女伴,我欲开口,却瞧见了她手上淡淡的痕迹——戒指才脱下不久——只因为
这个,我答应她的邀约了。
舞会进行到一半,我跟她已经在厕所拥抱成一团、我们没有接吻、我甚至太久没接触而花了点时间脱下她的吊带袜。她
身上的香味可能来自某只名牌香水、她的头发是大波浪卷、她的嘴唇丰厚而带着塑胶的唇彩味、她的肩胸洒上了闪粉—
—没半个部份能容纳我幻想可可的空间。
当她修得美伦美焕的长甲插入我发间,我奇怪为什么我会认为能从她身上得到慰藉。
她喝醉酒,她哭诉着丈夫的不忠。那一刻,我知道为什么了,因为我看她,像看见了JUDE。
半个月之后,有一晚,我深夜才回家。
我怕回家后再面对那部空空洞洞的电话、我怕我始终会像精神病般,抓起话筒对空气说我爱你。
那天我回到家,直到把自己甩上床前都不觉有异。
我扭开药罐盖子,却发觉内里空空如也。我以为这罐用完了,去拿别罐——却发现全部安眠药罐子内都是空的——我看
着罐底那片白,不知发怔了多久,才跑出大厅。我翻箱倒柜,找遍以往可可放药的柜子抽屉,全部、全部的药膏还有药
丸甚至是医生开的援权药方全都不翼而飞。
可可来过。
可可来过,他曾用那条我给他的锁匙,插入扭开这道大门,纯熟如以往两年的每一次。
可可来过,他踩着这片我们说过多少次要换却始终没有换走的地毡、经过大厅中我跟他一起挑选的沙发、茶几跟地灯、
他进入没用过几次几乎全新的厨房,拉出把手磨蚀得最严重的抽屉,把他用剩了三份之一的过敏药拿起来。
我拉开抽屉,那里什么都不剩了。
他来过,然而那时候我在做什么?我还在公司拚命打报告书吗?我在应酬客户?……我不记得了。
我双手撑着流理台边,慢慢地滑坐下去,坐在厨房的地板上。
为什么…为什么我偏偏不在?为什么?我明明每天都期盼他再来找!!每分都期盼他回来这儿!!每秒都期盼可以见到
他!!我只是…想见到他…为什么?……
可可一定是过敏到必须回来拿药了,还能有其他原因吗?哼,那个连一角几毫都舍不得花的混蛋。
那骗子肯定又一脸若无其事地吃光JUDE为他所做的菜肴,不管里头是加了蛋黄酱、咖啡粉还是白粉毒药。认清这个事实
后,我却开始幻想起他们坐在餐桌上,两人脸对脸吃饭的情境。
我有好几次上过可可家吃饭,他的单位小小的、绝对不比这儿大却多有“家”的味道、多温馨多温暖,我甚至可以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