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真像是一个笑话。突兀,逃避,不可信诺,说不定哪一天我突然后悔,就把他抛弃了。
他短短地笑了一声,在那边问我:“那你愿意爱我吗?季佐纯。”
我靠着门口的白色苍凉的墙,窗外绿色的纠缠着的藤蔓,让人有些眩晕。我揉着两边的太阳穴,听到自己对他说:“我
爱你,小钱。”
我撒了滔天大谎。虽然我已经真的在努力爱他了。
我打开门,抬起头,秦淮就站在我的面前。
他与生狷狂,眼睛深邃又透彻。我看到此刻,他邪魅的眼角里有微笑,他的嘴角勾起来时,含着从来不对人掩藏的深深
诱惑。
他认认真真地着看我,清晨无人的走廊上有初起的阳光,落在他脸上,淡淡璀璨。
他过来,抱着我发软的身子,对我小声说:“恭喜你,你终于也到这一天了。”
我头搁在他肩上,反抱着他,在他背上狠狠地,泄恨般地捣鼓了几拳。他这样难得的全然的温柔,只让我更加难受。
我靠在他身上,心里堵着,不知该对谁说。
我妈只是一个楔子。
我要的是给自己一个完结、开始、交代。
我要和小钱在一起。我想,总有一天我会爱上他。
等我家老头子匆忙从外地赶回本市,我们和家里进行了一场艰难的战争。
幸运的是小钱有一张很容易让人喜欢的脸,又正好是我妈无法抗拒的性格。我们从她入手,用了很多的时间,破了她的
阵营。
等她把我爸拖回家去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又觉得真是闹剧。
我不知秦淮在想什么。
我的小钱的事情真正公开以后很多人都很吃惊。
我吃惊不知他们为何吃惊,难道我他妈正式找一个人来爱会引起世界性恐慌不成?
秦淮找了一天晚上约我们去喝酒。
说是喝酒,其实却又是一大帮人闹腾,我把他拉到一边,问他:“用得着吗,我他妈又不是结婚,搞这么张扬干屁。”
以前就几个关系紧的人知道,大家都是混得熟的,我和小钱在一起也没人有什么大反应。
现在闹得一窝蜂似的,我他妈一点也不开心,真的。
秦淮伸出手,摸了一把我的头发:“你他妈头发都这么长了也不去剪,你要艺术人生?”
他拉着我,和我肩靠肩坐下来,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我把烟从他手里抽掉,放自己自己嘴里。他倒下来躺我腿上,抬手遮着额头。
太黑了,山上的孤独房子的寂寥角落,草地上有微薄的水气,我努力看也看不清楚他手臂下的表情。
那是当然的,我他妈又不是透视眼。
我说:“你管我那么多干死,多操心一点你自己。”
他噗嗤地笑:“我有什么好操心,我要什么有什么,又英俊有型,人生得意。这样的生活不知有多少人嫉妒。”
“那你就继续得意吧,”我把他从我腿上推下去,拍拍屁股站起来,他还一动不动地躺着。我看着他,又忍不住踹他两
脚,转身离开,“妈的,还不就死心眼一个,你得意个屁!”
“佐纯!”他突然叫住我,我转过身去。
回首的整个世界都是黑色。如果他不出声,我几乎难以一眼找到他的方向。
他坐在草地上,只有眼睛在夜色里是亮的,流淌着微微的轻柔的光芒。
他重新点了一支烟,视线隐藏在那一点忽明忽灭中,他像要这样深沉的黑暗里消失不在。
“以后你想本少爷给你闹都没得闹了,六月份我会去美国。”
我只知道这半年他家在美国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却没听他说过要过去的事情。我问:“去多久。”
他重新倒下去,面朝黑色夜空咯咯地笑起来:“以后你如果去美国,任何时候,记得来找我。”
我夹着烟的手顿时抖了一下。可能其实我是在对自己说。
“我不会去的。”
他要走了。
我逃一样地回到人群里,脑子里整个乱糟糟,不知究竟想了些什么,就这样迷迷糊糊的过了一个晚上。
后来我才一遍一遍地想,这么多年以来自己是不是真的错过了什么。
恍恍惚惚,之于我的,最重要的东西。
曾经我抓在手上,以为它不属于我,时间久了,自己都已经失去耐心。于是我决定放弃它。
等我真的将它摈弃,让它形单影只地落在我身后,离我越来越远,最终不见,我再想回身的时候,已经不知如何去找寻
。
小钱从小没有父母,曾经有个双胞胎的弟弟,在一场事故中身亡。
他们自小和华甄峒认识,得到过他不少的帮助,华甄峒对外人看似淡漠,为人却也算客气,且做事光明磊落,也完全没
有少爷脾气和一系列不良嗜好。
简直是这地球上的绝种生物。说得好听是纯良正直,说得不好听是沉闷无趣。
而他这样的人,更不可能派小钱去窥窃别人的商业机密。
妈的,我站在阳台上吹冷风,顺便抽了自己一耳光。都这种时候了还想这些,我真想把自己的脑袋拆开,剜了记忆里和
有秦淮的那一块。
我觉得小钱老是做保安也不是办法,不仅枯燥无趣、薪水低,作息时间也不好,最重要的是和我的时间不协调。
秦淮在他出国之前卖我最后一个人情,他把小钱安排到秦氏去,虽然职位不高,不过那里好歹也是万众瞩目的秦氏,万
事不可奢求太多。
小钱一向喜欢靠自己的努力去收获成果,所以对没有付出就得到成果的安排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欣喜。
夏天很快就要到了,我一天比一天烦躁。
小钱坐在沙发上给我看他从前的照片,长相一样的两名少年,笑呵呵地拉着手站在金灿灿的葵花地里。
他给我指哪个是他,哪个是他弟弟。
我看着他指尖下的少年,笑道:“怎么这么眼熟。”
他捭过我的脸,让我看着他,等我和他眼对眼了,他问我:“是不是觉得很眼熟?”
我说:“怪不得。”我笑着挠他痒,他在我手底下狠命地挣扎,被弄得喘不过气。
对照片中那名少年的气质,我有微薄的熟悉感。
或许是因为两个人在一起久了,难免受到对方影响,就像我和秦淮,熟悉的人都觉得我们有时很像。
更何况他们是血脉相通的双胞胎兄弟。
他们曾经关系要好,这是当然。
小钱对我讲他们的过去,他们对彼此比对自己还好,因为两人从小孤苦,相依为命。
弟弟小善从小就很调皮,到处惹祸,可是不管他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情,都会得到小钱的原谅。
“……我那么喜欢他。可是他死了,我没能保护好他……”
我摸着他柔顺的头发,亲吻他微红的眼角,安慰他:“这不是你的错,不必自责。他一定也希望你过得快乐,而不是总
是陷入过去的噩梦里不能挣脱。”
他倒在我肩上,看着浮雕的天花板,有时候他坚强得倔强,我搂着他的腰,坏笑着吻他,“要不要我安慰你,恩?”
他拉住我不规矩的手,很用力地抱着我的肩膀,坚定地对我说:“我真的喜欢你,佐纯。”
他说得很庄重,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的语气诚挚而感伤。我觉得矛盾又温暖,紧紧抱着他,没了调笑的心情。
我妈现在经常跑来我家。虽然她已经认可我们的关系,但还是用了很久才完全接受,真正地把小钱当成他儿子的爱人,
像疼自己家儿子一样地疼他。
她在吃饭的时候问我:“小淮最近怎么样了,我很挂念他,让他抽空来看看我。”
她从小对他很好,秦淮所缺少的母爱,几乎都从她那里得到。
我夹了一块鸡肉给她,笑着说:“他要去美国定居了。”
我妈吃了一惊:“这么大的事,怎么那孩子都没和我说。”
我见她有些伤心,知道除了秦淮此时谁都安慰不能,只好给她提出建议:“不如这样吧,我打电话给他,让他过来好好
陪你几天?”
她放下筷子,“好,那你先问问他什么时候有空,不要耽误他办正事。”
任何时候他只要想有空就有空,能有屁的正事可干。
我拨通秦淮的电话,不一会儿他就开车过来把我妈接到他那去了,小钱对他们如此雷厉风行风风火火显得有些目瞪口呆
。
“你是觉得秦淮和我妈更像是母子吧,其实我自己都常这么认为。”
过了两天她从秦淮那里回到家,打电话给我,支支吾吾地对我抱怨:“早知道你喜欢男孩子,小淮那孩子不挺好的么,
你们又是一起长大,他就像是我的半个儿子,如果是他,我早都认了。”
我啼笑皆非,娘的眼光、喜好和儿子竟如此相象。
可惜我爱他他不爱我,可惜我已经选择小钱,我和秦淮就只能这样一辈子兄弟,就算我他妈从来不曾稀罕过。
我躺在沙发上,揉揉额头,对着电话说:“你就别瞎想了,我和他一起长大,就跟兄弟一样。我喜欢的是小钱,跟他一
起我觉得轻松。”
我终于第一次知道我的亲娘竟是如此敏锐,她一听,语气里都是担心:“太轻松的那不是爱情,那只是一种自我保护。
纯儿啊,你在逃避什么?”
她猜得对,可是如此之外,我他妈又能如何?难道真要我守着我那可笑的无望的暗恋一辈子?对于那个人,我常常觉得
格外疲倦。
小钱加班到很晚,我开车去接他。白天的天气已经有些微热,晚上却依旧很凉。
我看到两个人从商务楼的大厅出来。他们站在一起,颇引人侧目。
我打开车门,朝他们举了举手。
秦淮两腿修长,走路的样子看似闲然缓慢,步子却很大。他和小钱一起走过来,站在我面前看着我,朝我笑道:“原来
是贤妻良母等相公下班来了,既然有人接,我就先走了。”
他笑着,朝小钱随性地点了点头,就对我们挥手转身去了车库。
我们回了车里,我发动汽车,小钱对我说道:“辛苦你了,我自己也可以回去的。”
我调侃道:“这是作为贤妻良母应该做的事情。”
他哈哈笑起来。
我从观后镜里看到白色的奔驰缓缓出了车库,往我的反方向开去,在错综的车流里,慢慢消失在霓虹与夜色之中,踪影
不存。
我们见面,竟已只剩下招呼与再见。
最后一点熟悉的影子消融在夜里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怀念起,从前我们只有彼此的时候。就算没有爱情,我突然都觉得
无所谓了。
可是下一瞬间,我的手还放在方向盘上,车缓缓地上了车道,我最终需要的不是让我困惑一生的朋友情谊,在我身边坐
着的才是我的爱人。
一切已经发生至此。没有时间逆流,谁也回不了头。
有些事情,必然得和小葱葱无关,和小钱无关。
不知道原因,只能归结于无常,和世事多歧。
小钱坐在我旁边,对于秦淮他觉得惊讶:“以前我一直以为秦淮只是名纨绔子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能干。”
我摇摇头,笑道:“他头脑比谁都聪明,不要被他的禽兽外表给骗了。”
他看我一眼,又侧头去看窗外混淆模糊的景,用很小的自我解惑般的声调说:“你以前告诉我他从小拖后腿,所以我还
以为他真的除了放浪形骸之外……”
“除了放浪形骸之外他就是个白痴?”我哈哈笑着看着前方,酒绿灯红,城市如同一场迷途:“怎么可能,不管世界上
有多少聪明人,他都是其中一个。”
他沉思半刻,然后问我:“这样说来,秦氏的大小事情他都应该都有插手?”
“或许吧,我从来不过问他工作的事情。”
好奇宝宝又继续问:“为什么你没有去秦氏,照你们的关系,在秦氏工作你更能如鱼得水吧。”
我愣了愣,对于这个问题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我对他说:“或许那时我只是想彼此保持一些距离吧。”
章十一
他靠在座背上,侧低着头,露出有些困倦的半张脸,沉默无语,半晌才低声叹息道:“其实以前,我也经常有要和小善
分开一些距离的想法。那时我总觉得两人相隔太近,太过亲密,却反而更容易在彼此之间产生隔阂和距离。
“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
我心中一震,他疲惫懊悔的样子让我心疼,我想或许自己还应该给他更多的温柔。他已经举目无亲,虽然外边那么多朋
友,然而最亲近的人,或许就只有我了。
我揉了他柔顺微乱的头发一把问他,“加班是不是很累。”
他瞬间轻笑,弯着眼睛,露出漂亮无伤的酒窝:“以前我还真不知道,其实坐办公室竟比巡楼要累。”
他有不管在何时何地都能治愈人心的笑容。我却不知为何自己如此不知足。
我继续开着车,点点头:“今晚好好休息。”
一晃眼便到了五月三十一号,这一天是小钱的生日,他只比我和秦淮小一年多。
我拉开落地的玻璃门,他正蹲在阳台上,不动声色地半垂着眼看十七楼下边的风景。
我走过去,蹲在他旁边,揽过他瘦削的肩膀,笑着问他:“你在看什么。”
他浅笑一声,眼神里是极尽的温柔:“我等小善回来。”
“傻瓜。”
我抽一口烟,把它夹在手上,眯着眼睛,指着白色的天空对他说,“你应该往上边看,他会那里下来。”
小钱的脸上有一种执着的美,他一个人不说话不笑的时候,有时会带着和我所常见的很不同的沉静英俊。这种时候如果
他愿意,他会更吸引未成熟的小男孩小女孩。
或许他身上很不同的那一部分,就是他的小善的。
对于这些我都可以想象,无法体会。
他蹲在那里很久,缅怀他相依为命的亲人,我抽着烟,看他烧了几本书。
今天的天气很好,视野清晰广阔,所以我真怕有人远远地看到这边的阳台时,会以为这里着火了。
“他从小很喜欢看书,尤其是这些稀奇古怪的题材。后来阿峒赞助他去国外读书,我们却没想到,他一去之后再也没有
回来。”
打架闯祸又爱看书的少年,我想起照片上的那个人,熟悉的面容,依稀有不羁的眉目,笑起来像夏天的阳光,桀骜而热
烈,和小钱的和煦温朗全然不同。
烧完书,他又向我要了一只烟,“小善他以前抽烟。”
我递过打火机帮他点上,他凑过来,熟练而流利让它燃起来,将它放到嘴里。
然而他再吸了一口就被呛到,眼泪都出来了。
我赶忙拍拍他的背,一边帮他缓气,一边心疼地叹气:“你这个笨蛋,不会吸烟就让我来好了。”
“我没事,偶尔我也会吸烟。”他咳嗽几声,站起来把烟倒放在阳台的小花盆里,等它燃去。
我隔着很近的距离看他。从背后看到他白皙的皮肤,微微红润的脸,隐隐匀称而瘦的骨架,裹在白色单薄的衣服里。
今天他依旧穿着悠闲宽松的衬衫——他和秦淮都喜欢白色,尤其是穿白色衬衣。尽管一个被衬托得俊邪跋扈,一个却更
显得轻闲俊秀。
他盯着花盆里那一点红色目不转睛,像一座稳落的引人暇思的雕像。
其实我并不清楚当初他究竟是哪里那样地吸引了我,让我最终舍得斩钉截铁地放弃我二十年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