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达敕尔部落将人质归还。归还人之后却并未有开战的举措,也许十年不战已熄了达敕尔原本只因好奇而引发
的冲动。而千嶂会也没有对达敕尔一反初衷的安静过多注意。江湖上本已警惕着这两方开战,但两年过去后两方依然
没有任何动向,于是有人猜测,千嶂会已厌烦了鲸吞虎并的日子,现在只是想守好眼下的功业。但只有会中高层人士
心中清楚,这是因为千嶂会内部出现分裂的缘故。
近几年来,会主絜士一令一行都俨然是谨遵朝纲王法,与朝中多位权官都交往甚密,对金人也是客客气气,主降意向
日盛,引得会中若干热血未冷的豪英颇为不满,又有传因此与兰疆也闹了几次不欢,威望有些下降。
兰疆为千嶂会副会主,在宋金的关系上却是近乎于激进的主战,这会中都是知晓的。近几年来主张上与会主的裂痕越
拉越大,也让会中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意。
花朝节后,絜会主突发旧疾,并一病不起,请了多方名医治疗多日仍无功效,无奈只能离开会堂,整日在家中闭门养
病,所有事务均交由兰疆一人处理。兰疆手中终于握上了实权。本来在他仍为副会主时,会中已有小部分人不满于絜
士的保守和仁慈,犹激愤于其苟合朝廷的主张,暗地投于兰疆门下专为其谋事。此番兰疆掌权,更使此类呼声由台下
转为台上,渐渐,越来越多的人立誓效忠兰疆,将暂归休养的絜士彻底抛诸脑后。
会中,就这样分成明争暗斗的两派。
***
那青年随着一袭白衣,从客栈走入雨幕中,又拐入一条陈列杂物的墙隙。层层叠叠的屋檐与货箱将本就阴暗的天宇遮
得更没了光华。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干什么”,便见雪光一闪,铮然没入耳根边的水泥墙里。而明晃晃刃正垂直地
切在他脖颈上。
重伤的白衣少年眉目间丝毫不见痛苦之色,那张精致俊美的仿若灵异造物的面容上,连杀气都澈然如冬夜正寸寸凝结
的碧水。
“你是哪一个部落的?——趁还有命赶快说。”
“嗯?哎?……啊,哇啊啊啊啊你干什么不要杀我——!”
打定主意以死逼供逼供不成就下手杀人的白衣少年,已做好了充分准备迎接他的宁死不屈或骤然突袭,只是这反应敏
捷的凄惨叫声可全在他意料之外。表情淡然的脸上也掠过一丝诧异。
一直跟在他身侧的老者也被这哀求好一个惊,不由低声道:“少爷,您确定他是蒙古人么?”
即使在伤口的剧痛和对方聒噪的惨叫的双重夹击下,白衣公子的头脑依然清醒得很:“不会错,那样浓重的草原气息
……我闻了十年,绝不会弄错。——别鬼叫,快说,是哪一个部落的?”
被剑抵住脖子的青年看来只是在这一项威胁下就失去了冷静,带着哭腔,手脚一起舞动,挣扎。“别别别杀我呀我不
认识比我刚刚真的只是没睡醒不小心呀——啊啊啊别别这样拔剑放下——哇杀人了快救命呀!!”
他再这样吼下去,只怕有帮手的话早晚要被引来。少年皱了皱眉,不耐烦了:“你不说也罢,反正不管你是哪里的,
杀了你总没什么损失。”话毕,竟真的毫不留情的手腕加力,将剑向那脖子辦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住手住手啊我说——我是达敕尔部落的!达敕尔部落的疏伦!没骗你是真的!这样总可以了吧!别
杀我呀呀——”
剑锋在恰巧留下一道淡淡血痕的部位停住,自称疏伦的青年大口喘着粗气,看着虽然停了手,却已迥然色变的白衣公
子。
“达敕尔……达敕尔!竟真的是达敕尔!”一反刚才的淡薄神情,少年脸色青紫的嘀咕着。疏伦见他的手开始微微抖
动,渐渐放松了剑柄,心中大抒一口气,小心翼翼道:“那个……我已报了姓名和部落,可以,可以放我走了吧?”
碧绿的双目对上来,剑的主人摇摇头。“看来你今日定然要死在这里了。”这次话还未完,剑便想也不想地砍下去了
。
“啊啊啊啊——呜——啊啊住手啊!”一见那公子色变,疏伦又吱哇乱叫起来,拼了命般张开掌抓住那柄要他命的剑
。
剑刃削入血肉的声音响起,那少年公子有些惊讶的看着宁废了两手也要保命的青年,心中一横,准备将剑反转自上而
下劈去,却听那疏伦不顾一切地大叫道:“我实话告诉你呀我是个叛徒啦!是达敕尔部落的叛徒!我已经背叛了是一
路逃到这里的!——是真的是真的!信我呀!……饶命,饶命……”
准备翻剑的手停在半途,少年脸上的表情由诧异变成了怀疑。“叛逃?从达敕尔叛逃?……不可能,叛逃在达敕尔是
最重的罪,族法皆车裂,你纵使有那个胆子,也没那个能耐逃得掉。”
“我都已经说过了是真的了呀——”疏伦见对方不信,急得简直要落下泪来,“我一不小心砸坏了那首领最宝贝的古
物,首领发现就火了,要拿我是问,我一害怕,下意识的就私自逃出营寨。逃到一半才想起来,叛逃比砸件古物严重
多了,但那时候回去,车裂已经跑不掉了,所以我索性就那么跑出去了……那帮人果然穷追不舍,有好几次差点就被
逮住了,结果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怎的,都给我逃掉了,一直逃到这里……”
对方听他叙完,斩钉截铁的“不可能”神情已渐渐淡化成狐疑。剑仍举着,但剑气已明显没有之前那样强盛了,似乎
又注意到了别的什么东西,他再次淡淡皱起眉。
碧绿有一瞬间的坠落,然不消多时,又回归成一片清澄。
就在那一瞬,剑尖下指,疏伦甚至还来不及眨眼,裤脚已被齐齐削断,只露出脚踝。
脚踝上,是一对疤痕,分居两侧,似乎是一剑对穿而成。
从那样小的伤口上,隐隐发出阵阵微弱的异香。
“哦,那个啊,”疏伦低头看见这已愈合为痂的伤口,当即想到了自救的方法,“这是一次被他们一箭射落马的时候
弄的,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只是这个什么也证明不了啊。少年心中有些意外于他到底是真傻还是装的,注意力却在另一个地方。“这、这香……
难道是……”
“鸳鸯泪。”老者将少爷的话接下去,“这香,是鸳鸯泪的味道。”
“果然。”少年喃喃。疏伦一脸迷茫的望向他。
“什么,什么?什么泪?”显然对这两个人一唱一和一头雾水的很,疏伦傻乎乎的探头问,像全已忘记了前一秒眼前
的人还要杀自己。
再次对这个人的白痴到底是不是装的产生了疑问。白衣公子仰首看向他。“你以为达敕尔凭什么从蒙古一路追你到秣
陵还没跟丢?全是仗着鸳鸯泪的味道。”
鸳鸯泪,是从大漠上唯一的一从开花的仙人掌的花蕊里榨出来的。常温下是一种普通香料,沸点高,不溶于水,除非
扒层皮去,否则怎么也别想弄下来。而一旦气化,便可变成一种剧毒气体,吸入立毙。而它的源头——被中原游荡了
去的学者称为“醉花阴”的仙人掌从,却是一到秋日便成了瀚海一道无可比拟的奇景。大滩大滩的血红如墨雨泼洒,
漫过榛榛莽莽的沙砾,直向天边的夕阳嘶声唱应,仿佛要垄断哀鸿的归途。
除却可作追踪香的难缠花汁,以及作为漠上难得的壮阔美景,醉花阴还有一个用处。醉花阴的刺奇长奇粗,扳下来常
作刑具。像对肉体有怨恨,那刺只入肤一寸,就椎心刺骨的疼。
“你这样冒冒失失,真不能相信竟逃到这里还没被抓……达敕尔的效率已这般低下了么?”
雪光蓦然被敛入黑暗,这条窄隙里唯一的一点明处也不见了。少年收起了剑,这时眉心才带了些倦色。他以手轻轻按
住肋下,坐到一架废弃的破木车上。
感觉到一直压迫着自己的剑气没有了,疏伦伸手摸摸自己好端端的颈项,怔怔道:“你……你不杀我了?”
砖甍的阴影拢住少年俊秀却苍白的面孔,却因其上淡雅,清澈的微笑而凭空涌起几分光华。“我本也没打算杀你,不
管你是不是达敕尔的人也好。如果不是因为你,今日挺尸在地上的便是我了。——之所以那般吓你,只是想多知道些
事情,对不住。”
即使光线异常暗淡,却也足以让疏伦看清这笑容——隔近些看,更漂亮了呢!莫名其妙的脸上一红,他忙摆手道:“
没,没有!我没在意,你别道歉了——”半空中手却被抓住。
“不要动。拿来给我看。”不理会疏伦越发红的脸,少年将疏伦按到身侧坐下,拉过他鲜血淋漓的手,放在膝上,“
这么潮的天会感染的——老王,把药囊给我。”
“是,少爷。”被唤作“老王”的老者闻言,掏出怀中一个锦囊,递到白衣公子手中。他接过,打开,从中取出一颗
碧色的丹药,手一握便将它碾为粉末,另一手的手指在手心研磨均匀,又仔细敷在疏伦的伤处。
老王望望垂首用心涂药的少爷,又低头看看手里空空的锦囊,叹了口气。这本是极贵重的药品,仅是因为此次任务特
殊老爷才一下给了三颗。而奉老爷之命北上秘密执行任务的途中因为不明原因使得消息走漏,遭遇伏击便成了三番五
次的常事。那群人招招狠厉极尽一切阴损手段,分明立誓要将少爷格杀于途中,加上老爷命令期限又急,纵使一路顺
风顺水,也容不得一刻停歇。更何况这几乎隔日一次的追击。每次恶战之后,少爷连口气也喘不匀就要上路,若不是
靠这三颗药丸,只怕他真的要死在半道。
少年年轻甚至略带稚气,苍白中隐隐透着倦色的脸让忠心的老仆心中不忍,暗暗责怪起自己的老爷。真当他是铁做的
么,他亦不过只是个年且十六的孩子罢了。
“好了。”撕了衣角的一部分给疏伦扎好,少年向他笑笑,拍了拍手上仅剩的星点粉末,携剑站起身来。“时候不早
了,父亲还急着呢。老王,走吧。——疏伦,是这个名字吧。今日的事多谢。那,后会有期。”
老王闻言,走到少年跟前,点头,准备向墙隙外走去。
刚刚自己的手还搁在他冰凉,生着练剑人特有的老茧,却让人觉得异常舒服的手心里,下一刻那手心便自顾自的抽回
去,只将他一双手支空得一个踉跄。疏伦站起来,看着雨幕中已飘然隐没的一袭白衣,好半天才支吾出一句:“喂,
我都报了来历姓名了,你还没说你的——”
“我姓兰,单名一个昭字。达敕尔部落的疏伦,有缘还会再会的。”
喧嚣不绝的雨声中,有一句淡然,清漠的答语,低回地唱响在他的耳根。随即水滴坠下,一圈一圈的纹络阔成互相吞
并的大大小小的圆,稀落的缭乱,却始终,舞不碎波心那一点,深渊的沉静。
姓兰,单名一个昭字……吗?
——果然是他。
黄昏与夜在接连的阴雨中变得难以分辨。疏伦便在这不易察觉便降临的夜色中,笑出了一个寻不及起点和终点的弧度
。诡异非常。
第四章十年长灯
刚刚进入会堂中自己的寝房,兰昭忽觉一阵天旋地转,不等做出反应,整个人便向后倒去。
随行的老王惊呼一声,赶紧伸手扶住,然而这次怀中的年轻人却紧闭着双目,没有像先前那样立刻醒来。看来近一个
月的劳顿和不时而至的激战,已耗尽了他的精力。老王当即招来仆从,让他们扶少爷回房,又遣人去叫会中的医师甄
大夫来。
倚在榻上静坐几刻后兰昭才觉得渐渐缓过劲,看着匆匆赶来,一脸焦虑的甄大夫,歉意而疲惫的笑笑。
“这么一点事都要麻烦您,真是太……”
“少爷这是哪里话,您可是会主大人的独生公子,万一有什么事那可如何是好,老身能为少爷尽上点心力应自喜才是
,哪里会麻烦。”
满口都是客套话的大夫大略的望望兰昭,皱起了眉,又拉起他的手腕诊脉,不再说话。
“老王,父亲的去向问过了么?”抬起头来,兰昭向靠在门边上的老管家,声音微有些虚浮。
“是,老王已打听过,可那随侍的两护法都说会主大人一大早就起了程,似乎是临时决定的,本没有计划,至于目的
和地方他们都称不知道,身边只带了鲁先生随行。”老臣应着,眼睛却与语言不一致的正望向正号脉的大夫,像是比
之以上汇报更关心他的少爷的健康。
“是么……”兰昭沉吟,不再说什么。今日甫进会堂,本是直奔了正殿“孤城”去的,谁知却已拜了一殿空旷。全未
被通知兰会主今日不在,兰昭虽以父亲之强劲不会出什么大事,但心中还是有些担忧,便要进入父亲的寝房去追问常
伴他身侧的辟邪縭吻两位护法,但老王坚持要先送他回去休息然后由他代为询问,兰昭拗不过老管家,只能从了。
甄大夫将手从兰昭腕上拿开,先是有些为难似的啧了声嘴,又缓缓开口:“这么说吧,少爷他……本就不算身体条件
特别出众的人,这一月南北来回一趟,已很疲劳,兼且受了些伤,虽说不重,却从不加休养,进入秣陵还淋雨受寒,
几样加在一块,只怕还是需好好调息一阵的。——王管家,我过会给您列个单子,您差人照着单子去抓药。至少一个
十日之内,务必不要让少爷到处乱跑了,否则真的会出事。”
“好。我明白。多谢甄大夫。”点头应允下,王管家关切的望了榻上的兰昭一眼,便随着甄大夫一同出了卧室,向大
厅走去。
兰昭微微躬身以示送别,看着甄大夫与老王两人从圆拱镂花门外出去,长舒一口气,又倚回床头。
外面,雨势似乎小了些,急促的哗然变得稀疏了许多。然而还是未完全停下,依然是有一阵没一阵的紧慢相间着。檐
角坠下的水珠砸在窗台上列的一排铜盏中,声声零落成怅人指边的琴弦,勾抹间断续地奏出一曲尘嚣的无常,曳人心
旌。
远远的,似乎是竹林的低吟,沙哑细碎,一茬一茬散在窗台前。
兰昭抬头,向着遮掩了竹帘的木窗望去,镂空的窗格外,夜色被切成合衬入夜隙的默片,有隐隐的悸动来此。
碧绿在他目中暗暗凝结。兰昭盯住那一格一格升入眼来的漆黑,微微眯起眼睛。
如哨声一般的风吟骤然钻向那竹帘的间隙。兰昭目色一凌,拇指急弹,骊歌的鞘蓦地直冲出去,对着竹帘外的声源义
无反顾的迎头撞下。
击物声与一声嘎然怪叫同时响起。兰昭迅速翻身下床,横剑拦住那受击下坠的东西。
——红鸢。是一只鸢鸟。方向感极强常用于送信。那鸟的头部已被骊歌的鞘撞烂,身子直挺挺的落下,还保持着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