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土蓝色的衣襟里蓦地挣裂出一把九环钢刀,刀锋在闪电中轰然炸开成窒人的杀气。
与此同时,其余的五个人也各携武器,将锋芒举高,鬼魅般凝立于一老一少身后。
“兰疆的狗崽子,去死吧。”
雷声慢了半拍,终于还是泻作葬送一切的震耳巨响。
第二章江湖夜雨
那一把钢刀劈下来,几乎将五步开外的柜台也震成废木。
青年纵吓得涕泪横流,连滚带爬地向外逃去,却还是遗留下一节衣服下摆。结果整个人给刀钉住了影子般,不得动弹
。
与此同时,那老者一脚踢翻原先坐的方桌,桌带起一阵劲风向后飞去,正中一人面部。老者顺手捞过桌上滑下的细长
包裹,扬臂挡下另两人的武器,剩下两人便一右一前,直向着老者身侧的年轻人挥下刀去。
那老者见状,急叫一声:“少爷!”
年轻人的手移至肩头,将靛色的斗篷一扯而下,随即扬手,将前方来袭之人的面部整个罩住,再向左侧身,右脚伸出
将右方来袭者脚踝一勾,那人直向前扑倒,被罩面部的人无从观见,便一刀剖进同伴体内。
斗篷之下的一袭白衣并没有停顿,侵身至那面有疤痕正欲一剑断那青年咽喉的汉子面前,以手心接住那汉子的刀刃,
身形急转,将他一脚踢飞出去。
青年只看见一帘雪幕跃入他的视线内,夹杂着几缕海蓝色的发丝,紧接着便是又一片青黑的刀锋扫来,是那被斗篷蒙
了面者,刀上尚染有同伴的血迹。年轻人眼明手快,以腋窝夹断来人刀势,向右侧身,右手蓄力,一掌拍向那人面部
。那人也非等闲之辈,慌忙弃刀闪避,然而仍是慢了半拍,虽没着这一掌,却被掌风波及,立时后退数步,七窍都渗
出血来。
就在他还忙于闪避之时,先前被桌子击中的人已合剑直冲上来。年轻人一手拍向斜后方,一手仍夹着刀面,右脚正压
住那柄九环,一时无法抵挡,被他一剑由背后穿肋而过,血立刻浸透了白衣。那年轻人却眉也未皱,毫不迟疑的反自
撞向那剑的始端,剑身便在他身体里整个来回了一趟。持剑人猝不及防,不知对方意图,已被年轻人以身压住剑柄摁
在墙角。他右脚将一直踩在地上的九环踢出,反手握住刺入背后那人体内。
“少爷!”老者以那一细长包裹敌住两人的间隙望见那年轻人将贯穿身体的长剑拔出,鲜血恣洒,不禁惊叫,再也不
多管顾,将那包裹向年轻人抛出,“少爷!接着!”
脸上有疤的大汉约是被一脚踹断了肋骨,正奋力撑起身体,见那包裹飞出,急吼:“不能让那家伙拿到!”
话音响处,与老者对峙的二人再也管不了这老头,携刀冲向那包裹,复又将佩刀直抛出去,意欲将它截在半途。
那年轻人也翻身跃上去,抽出腋下夹住的那柄打下凌空第一刀,又用染满自己血的那柄剑拨开第二把刀的阻拦,将那
包裹挑进怀中。
剑尖到处,帷布尽碎。
包裹中掩藏的,竟是一把长剑。
年轻人握住剑柄,毫不迟疑的拔下剑鞘,铅灰色的,斑驳了尘埃的剑身惊现,他闭目,左手轻轻叩响了剑身。
铮——
清泉一般的击唱崩离在他修长的指节上。
清冷,凄寒,而摄人心魄。
那样的鸣响,蓦然置换了一切杀意,刹那间令空气冷得仿佛凝结成泪水。
在这样的击唱下,那层铅灰的尘埃缓缓剥离了剑身,星星点点的飘落,绽放出其下清冽惊心的雪光,寂然幻变。
“那是……”抹去耳口鼻中流下的血迹,那人愕然,“是……幻剑‘骊歌’……”
被雪亮的剑芒晃过眼睛,那一瞬间他们眼中都闪过了一种绝望的神情,然而也只是一闪即逝了。
“事到如今已无法后退,”倚着墙才得以勉强站起来的疤面汉子注意到了同伴刹那的神色,哑声道,“今日便豁出性
命,与他拼了!上!”
声令到处,刀光直逼入那一点染血的白衣。
年轻人蓦然睁开眼,碧绿的光华冷凝成渌水的浮冰,映入“骊歌”雪亮的剑芒中,平添了一层摄人的锐气。
他微微启齿,兵刃相接中,曼声唱了起来:
“曰:邃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唯象,何以识之?……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参合,何本何化?……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青年跌坐在地上,望着楚歌中,那片清冽的雪光始终矫健而雍容的在那一袭白衣间舞动,嘴角颤抖着,抽搐着,最终
扭曲成一个兴奋而满足的纹络。
幻剑“骊歌”……“天问”剑法……
楚歌与雪光,曼妙得近乎呓语,而那之上飞溅的雪雨和着窗外的闷雷泼洒,却全似不存在了一般。
是了,是他了。能够以剑鸣唤醒那传闻中“雪亮剑芒亦可杀人”的幻剑骊歌的人,能够将失传多年已趋于虚幻的“天
问”剑法用得如此滴水不漏的人,还有,拥有令男子都不禁侧目的风姿卓绝的容颜的人——只能是他。
嘴角的纹络逐渐完整清晰,青年终于清清楚楚地笑了起来。
只能是,当今中原武林盟主,千嶂会副会主兰疆的儿子,兰昭雪落。
终于,找到了。
背后,面带疤痕的汉子拍向他天灵盖的手,在即将敲碎这颗头颅之前,到底还是弄出了点风声。
青年还是那样坐着,全然没有一点举动。
汉子唇边咧开,露出牙齿:“兰昭的走狗……你也一起死吧。”
“吧”字落下,脑浆迸射。
汉子带着他触在青年头皮上的手,和皱缩如泄气皮球一般的头壳,向后倒了下去。
青年仍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手支着腮帮,更加舒适悠闲了。
“不好意思啊,大叔……不过,我也是会一点功夫的。”
第五具尸体倒下时,最后一人浑身是血的蜷缩至墙角,已失去了抵抗的力气和意志。
年轻人站在他脚边,碧绿的眼睛睥睨下去,雪亮的剑芒似乎已将其上淅沥的血迹净化蒸干,他一言不发,将骊歌抬起
,抵上那人肩颔处。
那人心知难逃一死,索性咬牙,闭上眼睛。
年轻人手腕微微一翻,没有带下一丝血迹,却将那人的衣领由肩颈相连处削下。
那人怔然,睁开眼,不知对方的动机。
肩颈处,一弯半月的烙印映入那年轻人碧色的瞳中,他第一次皱起眉。
那人终于反应过来,当即恨不得自己已与同伴一样挺尸在地,恼恨之中大声过叫道:“你不如杀了我!”
“我留你一条命,回去转告他。”年轻人似乎心知了这群人的首领,叹了口气,这一叹之间,脸上竟杀气全无,只剩
一种无奈的凄色,“不要再反抗了,装作什么都不知,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荒谬!你这兰疆的狗崽子,我怎会听信于你!”那人怒斥,带起血沫从口中溅出,口气又忽地转为悔恨,“况我已
是败寇之身,如何有脸回去面见大人。不要假惺惺的了,快快杀了我!”
那年轻人却似全然没听明白他话中主旨,倒是“不回去”让他更加注意:“你不回去也好,就算回去,只怕他亦不会
容得你了。你便带上你的妻儿一起搬去外城吧,离开秣陵,一家人远离动乱,好好过日子,不要再来趟着趟浑水了。
”
美得令人咋舌的年轻人眼中流露的悲悯让一心想死的人错愕,而从他口中说出的“妻子”和“儿女”又是那么分明的
撩拨着他身为一名死士的坚忍。他美丽温柔,又体弱多病的妻子,和他刚满十岁的儿子,正换第一颗乳牙的女儿。他
无数次深陷死境,又支持他浴血活下来的动力。如今,他有理由回去与他们团圆了,与他们团圆,而且永远不用再分
开。他们可以远离这个江湖,过农夫农妇,男耕女织的平凡日子,再不用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再不用,看见这样身
不由己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他心中这样想着,竟直着双眼,立起身来,神情恍惚着便欲向大门口走去。
年轻人的剑尖始终低垂,他没有拦。
男人失神地奔到门前,终于回过了点意识,回头望见满地兄弟染血的尸首,面孔矛盾着痛苦纠结起来:
“……原谅兄弟我……兄弟不义,待黄泉路上相见,你们将兄弟扔了刀山油锅都无所谓,可兄弟现在,还不想死……
还不能死啊……”
年轻人闻言,也顺他视线向一地狼藉一望,溅了星点血花的面容寂灭无声,似目送一场死灰的奠。“你并无不义,杀
人的是我,放你也是我的任性。你不过求生,这本才应是,最正常不过的。”他喃喃这句时,碧瞳一片溟漠,似有极
远极远的彼方迢递其中,却不知其崎或曲。
之前跟从在年轻人身侧的老者已走上前欲将这片腥咸清出,他伛偻的肩背对着自己的主子与主子的敌人,却不留一叹
,似已笃定险境已过,不再忧心。
男人凝视着这个自己本要杀的人,最后仍是将头一拧,不再有脸看地上零落的那几个死去同伴的兵器,逃也似的往门
外奔去。
年轻人听着他脚步渐远,却不向门边丢一个眼神,只是一味的盯着那人方才跌坐而暖热的一片敝破墙角,然后,默默
收剑。
雪光沛然莫御,终还是一寸一寸敛进卑微的黯淡的木鞘中。
雨声于屋瓦上高低飘忽,似在犹疑是往是勿。
那一声高吼踏破屋脊盛怒而下时,连檐雨都似要惊起回头。
“你这伪君子!领死吧!——我纵受千刀万剐,亦不会受你恩惠——”
先前因对生的渴求与对义的坚守而矛盾纠结的面孔,此时飒然孤拔,已是孤注一掷。他自屋顶卷起那些脆弱瓦木一跃
而下,雨水轰降,就这样一刀刺向已然剑收大半,肩背松散的年轻人头首。
也就是因此,他听到了一声叹息。
发自依然收剑的年轻人口中,寂然零索,几不可闻的,一声黯然惋叹。
它穿插在他此后的扬眉提剑之间,那自上而下偷袭之人如此的急切又炽烈,他只看到遥遥歌踏而来的成功,却丝毫没
留意这陈怅的叹息。以致在切切实实地与厉挑入他眼里的一双冰寒湛碧对头,切切实实地与同时厉挑入他心胸的冰寒
剑锋接触,他尚难以置信,引之如幻魇。
“你—……”偷袭者口中血沫呛出,他的身体还保持自上而下的坠落姿势,然而骊歌直挺挺地插在他与地面之间,让
这个趋势就这么不合常理的顿住了。其下是年轻人已然凝作三九冰湖的湛碧双瞳,那样凄凌亮彻地对面他的死亡,如
是惊绝,一如他口中轻轻吐出的低喃两字:“……抱歉。”
可将死之人以听不清晰了。他终于重重坠地,骊歌盈然而收,他便不再活动。那年轻人立于他手边,似乎欲说什么,
但还是无声的俯视下去。
濒死之人的脸逐渐变白,呼吸碎成细小又不均匀的一摊,刺杀失利的不甘已随生命的流逝而消散,恍惚中,他目光游
移,最终定格在一个虚妄上。
“秋儿……”
大抵……是妻子的名字吧。
身体的温度以不可逆流的形式逝去,他的指掌动了动,却终究还是没来得及勾住那最后一丝余热。男人的眼睛半瞑着
,似乎不甘于死前这与妻儿团聚的短暂时间,还想再多一刻,再多一刻。
年轻人蹲身,以手顺着那双不息的眼睛拂过去,将已冷的尸体放平,再站起身来。
然而还未站直,忽觉眼前一黑,他一个踉跄,以剑撑地,才再次站定。
“少爷!”老者惊呼,上前搀扶。
那袭已远离尸体的白衣上,鲜红仍在不断扩大。那个伤口虽未伤及要害,却直贯胸背,也着实不轻。老者心知再不处
理恐会危及性命,忙伸手扯开包袱。
年轻人的手却止住了他。
“先把这里面剩余的银两拿出来,给这的女掌柜。反正已到了秣陵,都不需要了。”
老者看向自己的主子,那张精致俊秀的脸上没什么痛苦的神色,不过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他会意,点点头,松开
手,向着躲在柜台底下,不停发抖的女子递过包袱。
“这里头银两虽不算很多,但助你换个地方再开家店该是没有问题。今天的事,很抱歉。你若是还想过日子,便趁早
全忘了吧。就这样。”
老者对不明就里的中年女老板说完这些,便倒出银子,将包袱拿了回去。戴上斗笠,披起蓑衣,又为年轻少爷盖上斗
篷,老者扛起最后一具尸体出了客栈。
“啊,对了。”行至门口,年轻人忽地想起了什么,微一侧身向着仍坐在地上目瞪口呆的青年说道:“请你也过来一
下,好么?”
青年长长的“欸——”了一声,舌头牙齿绞别在一起。
“快一些。”
淡得不带一丝情绪,听在耳里却异常舒服的声音落在门槛上。染血的白衣没入雨帘前,主人用指节敲了敲门边。
第三章疏伦
千嶂会初建时,尚是个行为低调,言行安分的小门派,几乎不参与什么江湖争端,只是收留了几个走投无路的江湖人
,有着不大却也稳定的规模。
迅速崛起为江湖上堪称魁首的盟主之帮,也不过就是这几年,在这两位会主手中闯出来的事。
絜士为千嶂会会主,年龄较兰疆要年长少许,性情慈悲温婉,深孚众望。当年自父亲处继位,也不过双十年岁,只因
那股韬光养晦的气质,被远避江湖风雨的老一辈看好,为了不违背千嶂会的初衷,才翟其为会主,而放弃了才华似乎
更胜一筹的兰疆。
然而识了一世时务的老者们在最后一刻看走了眼。老会主去世之后,絜士即任命结拜兄弟兰疆为谋士,开始了千嶂会
武力扩张的第一步。后来兰疆战绩渐显,絜士知人善用,毫不犹豫封了他原本没有的副会主之衔。千嶂会二十年内几
乎传奇一般迅速崛起,东征西讨,至此近已一统中原武林。
坐稳盟主之位的千嶂会,还不及坐享足下一片苍茫板荡,便烽烟北起,因迅速的崛起之势而被蒙古特立独行已久,连
大汗都无力平定只能放任自流的独立部落达敕尔盯上,因一种好奇驱使而准备南攻而下。那时千嶂会思忖统一大业还
未完成,加上吞并战刚结束,会中人丁疲惫,新收纳的部下又还没来得及驯乖,两位会主自知对抗达敕尔部落还欠些
火候。而那大漠上孤狼般的部落一旦咬住猎物,便觉不松口,才不理会千嶂会想打不想打。到时不必说千嶂会,只怕
整个中原武林都要沐在这场腥风血雨中。
为求江湖安宁,兰疆副会主将刚满四岁的儿子兰昭送去达敕尔部落做质子,以求达敕尔答应按兵十年。而在这十年间
,千嶂会又北上挥师,或镇或灭,使北方各派纷纷臣服,大致统一了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