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
万一闹出人命来烈天寒会宰了他。
绳子一松开,日风摇摇晃晃地似乎要倒下,但最终还是站稳了。他身上到处血迹斑斑,衣裳几成了破布,零零碎碎挂
着,他活了千年之久,没这么狼狈过。
日风再度被关回笼子里,士兵们全回各自的岗位去了,一场公开鞭刑暂时落幕,日风心里清楚,很快就会再有第二场
、第三场……这的确是振奋军心士气最有效的方法。
烈天寒,现在我相信你真的恨我。
时序入夏,天气转为炎热,整座铁笼犹如烤炉似的,被烈阳晒得烫人,日风蜷缩着身躯动也不动,肌肤滚烫不是因为
艳阳,而是高烧不退。
捱到晚上,夜风一吹,他冷得发抖,却仍是打起精神来,不动声色观望四周。
今天的鞭刑再多来几次他铁定撑不住,身上的伤势也不容许拖延,趁着还留得半条命在,得赶紧把正事办一办。
只能在今晚下手了。
缚妖 26
日风抽出藏在靴里的短剑,月神剑削铁如泥,切开锁头就跟切豆腐一样,不落半点声响,日风简简单单便出了笼子,
借着夜色掩护,溜到梵玉的营帐外。
缝隙中隐约透出一丝光线,日风先左右看了一下,才掀起帐帘入内。
帐内却无人,日风怔了下,随即领悟她还在烈天寒的营帐里未归。
都这么晚了……这两个人……
想也知道在做什么!
日风着实恼火,若是在这儿守株待兔,万一梵玉整夜未归可怎么办?巡逻的士兵应该很快就会发现他不见了。
日风蹑手蹑脚出到帐外,幸好烈天寒的营帐不远,闪过两三个卫兵就到了。
才刚要侧耳聆听帐内的动静,帐帘就被掀起,梵玉率先走出来。
真是幸运。
烈天寒跟随其后,日风听到他说:「明日我会派人送你回宫。」
他居然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对那个女人说话!
梵玉一个字都没来得及出口,日风突然扑向她,一手扣住她颈项,一手高举起短剑就要刺下──
「住手!」烈天寒大喝。
剑尖停在女人胸口前,没有刺进去。
梵玉吓得花容惨白,日风五指收紧,她不只出不了声,连呼吸都困难。
「放开她,日风。」烈天寒一脸深沈,语气冷硬:「你找的应该是我,我们之间的恩怨和她无关。」
日风挟着梵玉一起后退,士兵们听到异声赶来,包围他所有去路。
「我要她死。」日风平静地说,无视于周遭的士兵,「这是她欠我的。」
「她死了你也完了,别做傻事。」
日风嗤声笑道:「大不了一死而已,你以为我在乎吗?」
从那双蓝眸中,烈天寒清楚看见绝不动摇的坚决,置生死于度外的豁然。
他放软态度,「不要这样,你真的不能杀她,只要你放了她我就让你自由离开,既往不咎,我说到做到。」
蓝眸瞬间眯起。「你为了她让步?你竟然该死的为了她跟我谈条件?」持剑的手握紧,指节用力到泛白。「她对你就
那么重要?」
「不是的,我……」烈天寒开口似乎要解释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改口说:「梵玉她……怀了我的孩子,请
你放过她……」
烈天寒别开视线,是因为愧疚,也因为不忍去看日风的表情。
日风脸上一片空白,像是被雷劈了一记,木头人般呆立,扣住梵玉咽喉的五指不自觉松开。
梵玉拚命大口呼吸空气,害怕得眼泪都流下来。
日风突然抓起她的手把脉。
「是真的,我没骗你。」烈天寒苦涩地说:「你真的不能杀了她。」
片刻后,日风放开她的手,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仰头纵声大笑。
过去就像是一场梦,梦里爱恨情仇、是非恩怨纠缠不清,等到梦醒后,才惊觉原来一切是空。
而现在,他清醒了。
心在哭,可他却还是继续的笑,笑到眼角有泪流下来。
内心窜过一丝不安,烈天寒轻唤:「阿风?」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需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日风仰望远方天际闪烁的星子,「是命……一
切都是命……」
他累了,活得太久,太累。
战事留给别人去操心吧,不先经过战争,岂会有新时代来临?他先前怎么就没想通这一点?
短剑高高举起,作势欲刺下!
「不要!」
烈天寒冲上前要抢救梵玉,谁知日风将她一推,梵玉重心不稳跌进他怀里。
日风笑了,露出久违的小酒窝,解脱般笑得开怀。
那是烈天寒永远不会忘记的画面。
日风轻轻的、彷佛没使多大力气,在弹指间,将短剑刺入自己的胸口。
白夜,我终于走上与你相同的道路,我早该这么做的,妖于世间是异类,根本不该存在。
魂魄归入阴间,躯体化为尘土,来世,希望做个普通人,最好能再遇到你,白夜,你和我,我们再续前缘,再成为好
友,但是不会有爱情,我不想再爱任何人。
真爱和幸福,人世间这种东西已经绝迹,再找不到了。
即使有也已经错过,白夜,你深爱的那个男人,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找了多少地方,终于找到我们的隐居地,满脸疲
惫和风霜。他不惜抛下一切来找你,一心牵挂着你,可是你却死了,当他得知你的死讯时,脸上绝望的表情令人不忍
。
他为你而哭了,那我呢?我死后有谁会为我伤心哭泣、痛断肝肠?
「阿风──」
烈天寒跪倒在日风身畔,抱起他时,人已经没了呼吸。
喉咙被强涌而上巨大的痛苦堵住,他张开口,却只发出单音。
「啊……啊……」
他紧紧地抱住他,一直没对他说的那句话,已经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就是说了,也听不见。
他们都太骄傲,谁也不肯先向对方低头,宁愿让彼此对立,互相伤害。
烈天寒抱紧他动也不动的身躯,某种液体自眼角滑下来。「不要死……我不气你了……真的不气了……」
究竟为了什么而爱,为了什么而恨?假如结局注定失去,他宁愿他们从来没有相遇过。
咚一声物体落地的闷响传来,烈天寒循声看去,倏然瞪大眼睛。
其中一只缚妖锁掉在地上,而日风的右手竟然──
不见了!
他惊骇地摸着空荡荡的衣袖,发觉有什么正从袖口滑出来,拉起一看,怔了。
是沙,随处可见的沙土如涓涓细流般不断自袖口流出。
蓦然忆起日风说过,妖死后──
躯体化为尘土,魂魄归入阴间,什么都没留下。
「不……你不能这么对我……不……」
他骇然惊恐,失措而无助,只能眼睁睁看着日风的躯体尘化,不管他抱得多么紧,挚爱的人儿还是一点一点崩解,一
寸一寸消失,化为沙尘自指缝中流泄。
爱,最是伤人。
到头来,什么都抓不住。
一阵风来,沙尘四散,随风而逝。
烈天寒抱着一件染血的破碎衣裳,眼神茫然呆滞。
地上一堆尘土中,一颗珠子绽放出耀眼夺目的光芒,一只雪白素手拾起了它和那把月神短剑。
月君影终究还是回来,却慢了一步。
「前辈,这就是你的选择?」
你走了,逃避你所不愿面对的现实,留下活着的人为你的死绝望悲痛,你真够狠绝,以这种方式报复爱人的背叛,让
他此生活在失去你的痛苦里,永远没有补偿的机会,教他这一生永远忘不了你。
烈孤行蹙起眉头,看着泪流满面的儿子,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轻摇,「寒儿?」
没有反应。
他又喊了几次,结果还是一样没反应。
「这……」
他和月君影对望一眼,不知该如何收拾眼前的残局。
缚妖 27
军队自战场上归来,无功而返,而后短短一个月间,烈天寒和烈孤行失踪,太后被软禁,皇后被送回娘家待产,弋沙
皇位易主,由夏元斯登基为帝,改国号夏。
不只弋沙人民错愕,朝野上下文武百官更是一片哗然,他们的皇上究竟哪里去了?这个夏元斯又是何时将势力植入弋
沙,手中还握有弋沙皇帝的玉玺兵符?更甚者,原本对烈天寒忠心耿耿的军队全部倒戈向夏元斯?
谁来告诉他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个月前──
「你真的要走?」夏元斯惦惦手上东西的重量,很沈,货真价实。「我说烈兄,你确定要把这块石头给我?」
「你不是一直想脱离金敕自立门户?你的异国血缘让你在金敕国备受歧视与限制,纵使成为太子,明里暗里都有许多
人不服,但在这里,你可以大显身手,我的军队将忠于你,听从你的指挥,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机会?拿着玉玺,带
着你的人马,在弋沙落地生根吧。」
「你不怕被弋沙万千人民骂是卖国贼?」
「只要能安居乐业,天下太平,谁当皇帝他们不会在乎。」烈天寒坚定地说:「我相信你会善待我的人民。」
夏元斯被他这句话说得一愣,随即回过神来一拳捶向他肩膀。
「他奶奶的,老子还没欠过谁人情,你是头一个。」
烈天寒收拾简单的行李离开,临出宫门前遇到梵玉。
女人一见到他就哭了。
「天寒,不要走好不好?你走了我怎么办?孩子不能没有爹……」
烈天寒不为所动。「我不爱你,勉强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是我负了你,对不起你,你……就当我已经死了。」
「天寒──天寒──」
女人在身后凄惨的呼唤更加坚定他离去的步伐,烈天寒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直接大步走出他生活了二十五年的牢笼
。
宫外停了一辆简朴的马车,换上一身青布衣的杨潜,正站在马车旁等候。
烈天寒走向他,眉间轻陇。「你这是在干什么?」
杨潜不由分说跪了下来,语带恳求。
「皇上孤孤单单一个人离开,属下不放心,请皇上允许属下跟随,属下会的事可多了,这一路上吃穿用度需要打点的
,属下全替皇上办好了,还买了一辆马车代步,万万不能让皇上餐风露宿、顶着烈日赶路,所以……」
杨潜还要往下说,烈天寒抬手阻止了他。「就是不让你跟你也会偷偷跟来,倒不如咱们一同上路,也好有个照应,起
来吧,只要别再开口闭口皇上长皇上短的,我就准你跟来。」
杨潜万分欣喜,「谢皇──呃,谢少爷成全。」
烈天寒登上马车,挑了最靠近里面的角落坐下来,闭目养神。
他能够清楚感受到马车轻微的震动,杨潜坐上车夫的位置,扬鞭策马前进。
马车虽简陋,但也干净舒适,坚固稳当,没有预期中摇晃的厉害,烈天寒满面倦容,却毫无睡意。
日风死后他就睡得少、吃得少,更无心于任何事,唯一深爱的人死了、消失了,他的生命在一夕之间失去继续活下去
的意义,万念俱灰下,连死的念头都有了。
「阿风……阿风……」
烈天寒喃喃念着日风的名,拉出一只挂在脖子间的颈袋,小心地从袋里拿出一束以丝带扎起的金发,紧紧握在掌心。
这是日风唯一留下的东西,烈天寒还记得那天晚上,日风对他说过──
「你爱我吗,烈天寒?那时候如果你对我说这三个字,我会为你留下来的,可是你没有,我想,你是不爱我的,否则
你不会忽视我的感受,迟迟不愿放我自由,逼我采用天眼珠这种无异于自杀的方法,如果你真的爱我,不会阻止我杀
了她,你把你的私欲和弋沙的利益看得比我重要,这样的你,不值得我爱。」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曾倾尽心力去爱一个人,并从中学到爱是平等、包容与尊重,虽然他早已死去,但他仍然存在我心里一个很重要
的位置,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他。」
我爱你,我爱你……我会为你学习平等和尊重,只要你能回到我身边,我会倾尽所有来爱你,我会让你知道,在我心
中,你是最重要的。
「阿风……」
烈天寒一手掩住脸,无声地哭泣。
你走了,留下我苦苦地思念你,满腔情意与谁能诉?谁又能明白我心中的凄楚与苦闷?我是多么悔不当初!
孤雪山,他和他最初相遇的地方。
烈天寒指示杨潜驾着马车来到这里,在饶川族的废弃石屋附近,他拎着包袱跳下马车,对杨潜说道:「你在这儿等我
回来,顺便整理出一间屋子,我们要暂时在这里住下。」
交代完一些琐事,烈天寒独自前往更高的山顶,终年积雪不化的白色世界。
天地之间苍茫孤寂,寒气刺骨,烈天寒举目望着四周,除了岩石与冰雪以外没有任何生物存在。
「山峰西侧有个冰窟,那里阴寒之气最重。」
烈天寒花不了多少时间就找到月君影说的冰窟,那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凹洞,石壁可能因为崩塌或其它原因缺了一角,
经过岁月长久的洗礼,逐渐演变成今日所见到的冰洞,烈天寒一眼就可窥尽洞内全貌。
一具冰棺占去大部分的空间,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烈天寒在冰棺前蹲下,放下手里的包袱。
「弄个不好会有生命危险,你真的确定要这么做?」
月君影担忧的警告言犹在耳,但是烈天寒不在乎,最重要的那个人已经消失,他还有什么好失去的?
烈天寒自包袱里取出一支匕首。
阿风,我要你回到我身边。
缚妖 28
烈天寒手持匕首,沿着冰棺周围刻出星星,月君影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仔细记住,星星的大小尽量一致,距离相等,
且必须有六个角。
「这是一个很简单,同时也很危险的阵术,设阵之人必须以自己为祭品,万一失败了,代价就是一条命。」
刻完后,烈天寒再从包袱里取出木盒打开,摄魂珠正莹莹流转着七彩光芒,缤纷耀眼,他拿起摄魂珠并褪去身上的衣
物,进入冰棺内躺下,静静等待夜晚来临,月光射进冰洞的刹那。
「前辈断气时,魂魄被摄魂珠吸纳,并未归入阴曹地府,当你准备就绪时,拿出它,等候第一道照射冰棺的月光,念
出咒语……」
「元始宇宙,太初混沌。」烈天寒轻声说。
异象发生了,月光的能量导入冰棺中,一枚枚六芒星登时散发银亮光芒,烈天寒能够感觉到一股强大力量,和手里的
摄魂珠产生共鸣。
一枚晶莹剔透、流光异彩的透明水晶突然凭空出现,悬浮于空中,烈天寒用力眨眼,以为自己产生幻觉。
「如果混沌之书出现,阵术就成功了一半。」
烈天寒惊异莫名,混沌之书难道不是指一本书?
「啊……」
椎心的疼痛毫无预警自脊髓瞬间传遍全身,那是割肉刮骨般的剧痛,彷佛身上的肉被生生撕下,骨头被巨力扯断,有
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撕扯他的肉体,由内而外,没有一处放过。
这就像是被一头扑上来的猛兽吞食撕咬的感觉,非人所能忍受的痛苦,烈天寒几乎撑不下去,逐渐失去意识。
摄魂珠渐渐开始发热,温度不断升高,拿在手里像一块烧红的木炭,烫着烈天寒的手,拉回一点散涣的神志,他下意
识紧抓住它不放,再痛也不放手,日风的魂魄在里面,这颗珠子是他唯一的希望。
蓦然数道金光自指缝间射出,炫得烈天寒的双眼几乎睁不开,眯成一道细缝。
金光中,他好似看见一抹熟悉的影子,俊秀清雅,金发及腰,飘飘渺渺往水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