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他早已忘记自己的名字。
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何方,为什么在这里?
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是在一个昏暗的斗室内,他的年纪很轻,体型瘦小,因为受不住剧毒的折磨而昏迷,会注意到那
个孩子的原因是,他感觉到他的身上有着与他一样的妖气,很淡,混合着人类的气息。
那个孩子是妖与人类结合的后代,他十分肯定。
他一直被关在斗室内,而那个孩子每过一段时日便会被他的主人带进来,强迫灌毒。
而他总是冷眼旁观,直到主人离开后才敢偷偷靠过去,低头望着陷入昏迷的清秀脸孔,他微微睁开双眼,视线迷蒙、
神智不清,看见身旁的他,虚弱地伸出手呼唤。
「娘……娘……」
心软的他想要让他好过一些却无能为力,只有握住他冰冷的小手,试着将温暖传递给他。
那个孩子最后一次被带进来,是在他得到自由的半年前,他记得很清楚。
主人不知从哪里弄来剧毒「雪里雁」,据说无药可解,那个瘦小的孩子差点没撑过去,主人用尽一切办法救活他之后
,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半年后,主人突然放他自由,他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但是他仍然被他控制着,就像一只远扬的
风筝,即使飞到海角天边,线一拉还是得乖乖回来。
但是这样就够了,他渴望重回大自然怀抱,青草香和泥土芬芳在呼唤着他,他撒腿飞奔,自由的空气特别清新怡人,
然而主人似乎忘了他的存在,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过了一年又一年,主人都没有召唤他。
他以为自己被遗忘了。记忆是多么不可靠的东西,他就是最佳的例子。
忘了自己的过去就好比失去灵魂,内心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回忆对他而言是奢侈。
然而只要活下去,就能不断制造回忆。
再度见到他时,即使人事全非,即使容貌有些微改变,他仍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他的记忆中有了他,不再是一片空白
。
「你的毛皮真细致,又柔又滑,眼睛也好美啊。」
一只手伸进栅栏,抚摸他美丽的毛皮,他能从他眼里读到赞赏与喜爱,那温柔天真的眼睛,没有因为那段悲惨日子而
失去光彩,依然明亮动人。
他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好奇怪,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他不认为当初意识不清的孩子会记得他,就算记得,也认不出现在的他。
由于大部分的妖力皆被主人以摄魂珠封住,离开主人时是原形,所以无法靠自己变回人类的样子,失去妖力的妖怪仅
剩下回应召唤的力量,除非主人召唤,否则他无法离开囚禁他的牢笼。
都怪他一时大意被人类所捉,但他若没有被捉来这里,就不能再见他一面。
他喜欢这个孩子,不只是因为同病相怜,在他心中,他是他唯一的朋友,唯一拥有的回忆。
「……我叫你日风好不好?」
日风?
日风……他的名字吗?
他不再是飘荡世间无依无靠的灵魂,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
日风……
焰日疾风。
缚妖 1
「我在孤雪山山顶的冰窟发现你,或许那里有线索能助你恢复记忆。」
于是他来到这里,冰天雪地的世界。
很难相信兰萧竟会将摄魂珠交给他,还他真正的自由,他才不信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能下毒手的男人会有这么好心,背
后肯定有阴谋在蕴酿。
找到位于山峰西侧的冰窟,里面除了冰封的石壁和一具冰棺,空无一物。
早知道事情不会如此顺利,也就没有太大的失望。
他想不透兰萧为何会在这种冻死人的地方发现他,据兰萧所述,当时他就躺在冰棺里,躯体僵硬与死人无异却还有呼
吸心跳,将他移出冰棺不久他就醒了,可是却失去记忆。
冰窟没有他要的线索,索性下山。
夏末天气依然炎热,孤雪山山顶却终年冰天雪地,荒凉孤寂,生物稀少难以生存,没有一个正常人会闲着没事来这里
受冻。
这么说他和兰萧都不正常了?啧!
嗯?不对,他是妖不是人,所以不正常的只有兰萧。
恢复妖力后最大的好处是可随心所欲转换形体,下山的路崎曲难行,于是他变回原来的模样,不可否认马蹄子比人类
的双脚好走,速度快。
只一会儿功夫便已离开那苍凉的白色世界,周边景致变换成草木葱绿的树林,阳光暖暖洒下来,照亮一身美丽的浅黄
色毛皮,金黄鬃发柔顺地垂在颈侧,英挺修长的身躯是最佳的完美比例。
闲适地漫步于林间,轻松自在。其实这样的日子也不错,遗忘了某些事情就代表少了许多烦恼,过去的事想不起来就
干脆别想,让它顺其自然,或许有一天记忆会突然恢复也不一定。
林间深处一阵骚动,日风伫足聆听,那是人类叫喊与马蹄踏地的声音,迅速往他的方向而来,愈来愈近。
一抹白影自眼前掠过,消失在右方的草丛里,日风立即看出那是一只白兔,脑海中似乎有画面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
法捕捉,努力地回想,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头也开始隐隐作疼。
究竟是什么?让他的心在瞬间感到痛苦又绝望的记忆,到底是什么?
「天哪,那是……」
日风一惊,回过神来发现跟随兔子而至的猎人们正站在他面前,张口结舌、眼里充满赞叹地望着他。
他认得那些眼神,那种表情,人类都是自私且贪婪的。
「那匹马是我的,谁也别跟我抢。」
「笑话,马是咱们一起发现的,凭什么是你的?」
「在场的都有份,谁也别想独吞。」
罕见的宝马如同宝藏珍贵,卖价绝对是笔大数目。
日风掉头就跑。
「快追呀,别让财神爷跑了。」
那些人不敢使用弓箭,只能驱策座骑在后头追赶,普通马儿哪里追得上成精的日风,猎人们一下子就追丢,遍寻不着
宝马踪迹,于是隔天,一伙人带齐罗网和各式装备,打算设下陷阱捉马,偏偏陷阱还没来得及设好,就遇上弋沙皇室
出游狩猎的队伍。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不知道这座山属于皇家猎场的范围,一般百姓不得任意进入吗?」
一名中年男子骑着高大骏马,凌厉的目光扫向那几名闯入禁地的猎人,还有那尚未完成的陷阱。
「私自闯入猎场,该当何罪?」
猎人们个个跪倒在地,吓得不停抖索。
「饶、饶命哪,这位大人,小的和几名同伴是从山的另一边──大齐国来此狩猎,并不知道这座山是贵国皇室的猎场
,否则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任意闯入啊。」
中年男子蹙起眉。「你们是齐人?」这就不好办了,弋沙与大齐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这事万一处理得不好,很容易造
成两国嫌隙,但若是轻易放人,弋沙皇室的威严何在?又该如何服众?
正犹豫间,一道清朗醇厚的声音道:「是捉熊还是老虎,需要你们用上这么大的陷阱?」
中年男子抱拳行礼。「陛下。」
烈天寒策马来到这些猎人面前,居高临下俯视他们。
「孤雪山上飞禽走兽不少,却没有熊和老虎,体积最大的野兽是鹿和狼,猎捕它们并不需要这么大的陷阱,你们倒是
告诉朕,在这儿埋设陷阱的目的何在?」
眼前身着黑底绣金色鹰纹明光锦袍、系金腰带、仪表非凡的年轻男人,竟然就是弋沙王,猎人们只看了一眼便赶紧低
下头来,其中一人诚惶诚恐地说:「回、回陛下,草民设陷阱是、是为了捉马。」
「马?」
「是一匹金鬃毛、蓝眼睛的野马,十分罕见。」
「世上哪里有蓝眼睛的马,若不是你们看错,就是在说谎。」
「草民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假,请陛下明鉴。」
这些人确实没有必要说谎。「杨潜,让他们把带来的东西留下,即可自由离去。」烈天寒对中年男子吩付后,随即调
转马匹,回到狩猎队伍的前方。
孤雪山原本是饶川人的居住地,位于大齐和弋沙边境,属于弋沙管辖,二十年前饶川一族被弋沙所灭,孤雪山荒凉了
将近二十年,直到最近才成为皇室属意的游猎地点。
但是今年的收获,远不如去年。
并非猎物减少,而是捕猎难度相较往年增加许多,山林里的禽鸟野兽全都有志一同躲起来,消声腻迹,整座山林静得
诡异,十分不寻常。
队伍里有人窃窃私语:「看来今天的猎获量会比昨天更少。」
但是无可否认,烈天寒的神射技巧真的没话说,一半以上的猎获物都是他射下的,当众人张大眼睛遍寻不着猎物时,
他偏偏就是能看见藏在灌木丛里的山猪野鹿,像现在,烈天寒又搭箭拉弓瞄准前方的草丛。
咻!箭矢瞬间没入草丛里,只见草丛晃动了一下,而后归于平静,一名属下正要前去查看射中什么猎物,烈天寒阻止
了他,再度抽出一支箭搭上弓,如此连续射出三箭,都是不同的位置,他面沈如水,大喊一声:「哪里跑!」扯动缰
绳迅速追上去。
「陛下!」杨潜连忙也丢下其它人,骑马跟在后头。
烈天寒驭马奔驰的速度已接近在林中奔跑的极限,却仍是试图加快速度,杨潜勉强跟着,好几次差点跟丢,却见烈天
寒于一面崖壁前停下来,他加紧驱策马匹赶上主子。
「陛下?」
「嘘。」
烈天寒示意他噤声,左右张望了一会儿,突然举头望向上方。
眼前这座崖并不高,约莫两丈,站在崖下能清楚看见,崖上迎风昂然伫立的竟是一匹金鬃毛、蓝眼睛的骏马。
「那些齐人没说谎。」杨潜低呼:「果真是罕见的宝马。」
烈天寒目光深沈,「那不是什么宝马,而是妖精。」
「妖精!?」杨潜再度抬头往上看,惊讶道:「陛下如何能看出这是一只妖精?啊,那匹马跑掉了。」
「朕仅凭直觉猜测,那匹马……很不一样。」烈天寒扯动缰绳掉头,「只要他不来防碍我们,我们也无需在意他的存
在,今天到此为止,整队回营。」
「是。」
缚妖 2
孤雪山上遗留着饶川族住过的石屋,现在都成了废墟,弋沙王率领的游猎队伍便是在这附近扎营。
杨潜拎着一个竹笼走进主帐内,轻唤:「陛下……」
斜倚榻上闭目养神的烈天寒眼未睁,慵懒地问:「都点完了?」
「是,都点完了,今日捕获的猎物有──」
「得了得了。」烈天寒挥手打断他的话,「朕心里有数,你不必再呈报,无事就退下吧。」
「陛下,微臣尚有一事禀报。」
「何事快说。」
杨潜犹豫了一下,思索用词,小心翼翼地说:「方才清点猎物的时候,发现一只兔子还活着,微臣是想……小兔子可
爱讨喜,不如治好它的伤,留下它来,等咱们回都城后再送给梵玉公主,不知陛下的意思是……」
烈天寒冷哼一声,睁开眼睛坐直身。「兔子在哪?」
杨潜忙双手捧上竹笼,让烈天寒瞧个仔细。
笼子里关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白兔,模样确实挺可爱的。
「好吧,就照你说的办,反正朕也懒得花心思取悦那个女人,你倒是细心,连这点都为朕考虑到了。」
「微臣当为陛下分忧解劳,此乃份内之事,不足挂齿。」杨潜手捧着竹笼躬身道:「那属下告退。」
「嗯,下去吧。」
预备送给梵玉公主的小白兔由杨潜亲自照料,当天晚上就搁在他的帐子里,谁知隔天一早竟不翼而飞。
「定是微臣忘了将笼子关好,让它溜了出去,臣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烈天寒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片刻后才命令道:「杨潜,你再去捉一只兔子来,要活的。」
杨潜以为烈天寒是想让他藉此抵罪,「是,臣立刻去办。」
半个时辰后,杨潜果然捉到一只兔子,关在笼里活绷乱跳,没想到烈天寒将兔子要了去,并说:「今晚子时过后,值
夜巡逻的卫兵减半。」
「啊?」杨潜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是主子的命令他只能乖乖照办。「是。」
当夜,新月黯淡,星星反而出奇明亮,万籁俱寂的孤雪山,只有远方传来几声狼嗷,夏夜微风送来不知名的花香,醺
人欲醉。
烛火熄灭,烈天寒已更衣就寝,笼子就搁在案上。
时至半夜,风吹开帐帘,现出一道挺拔修长的人影,他踩着沈稳的步伐,缓缓走进来,站在案前,低头注视着笼里的
兔子。
手指一点,锁自动松开,兔子彷佛有感应似的,待他打开笼子便一绷一跳地跑出来,柔顺地让他抱在怀里。
他的目光十分温柔,却又无比哀伤,一手轻轻抚摸白兔柔软的毛皮,转身悄无声息走出营帐。
黑暗中一双眼睛,清楚地看见,朦胧星光下修长的背影,长及腰的金发飘荡。
「杨潜,传令下去,将孤雪山的兔子全给朕捉来,一律要活的,不准使用弓箭射杀,明白吗?」
「是,臣立刻去办。」
天知道皇上为什么一大早下这样的命令,压根莫名其妙,只是当人家下属的,唯有乖乖办事的份儿,哪有插嘴的馀地
?
于是搜捕行动开始了,活捉兔子的难度更甚于猎杀,特别是在动物们皆躲起来的情况下,即使设陷阱捕捉,一天下来
,也不过抓到十来只。
「这样就够了。」烈天寒满意地说:「把笼子抬进朕的营帐,还有,今晚不需要守卫。」
杨潜一听傻眼,这……不守卫妥当吗?孤雪山可是位于边境地带,离大齐最近的城池不到百里啊。
这话只敢在心里说,瞧皇上兴致勃勃的模样,他可不想浇冷水。
转眼又到了夜里,主帐灯火通明,烈天寒端坐榻上,仔细擦拭一柄锋利雪亮的银剑,关着野兔的大笼子就放在榻边地
上,他静静地等待访客出现。
子夜,风起,那个人随风而来,扬着一头放肆的金色长发,英挺俊美的男人踏着稳健的步伐进入帐内,与烈天寒隔着
十步远的距离相望。
「明知是陷阱还来?这些兔子真有那么重要?」
日风不语。他自己也不明白,每当他抱着小兔子柔软的身躯,看着兔子的眼睛时,内心便会莫名地涌起无限的哀伤、
柔情、怜惜与不舍,众多复杂的情绪总令他迷惘,他失去的记忆中,兔子究竟占有多重要的位置,竟能轻易左右他的
情感?
烈天寒持剑下榻,审视的目光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打量这个男人,金发蓝眼,教烈天寒想起那匹马,很难相信眼前的
人竟是妖的化身。
评估货物般的眼神微带轻佻,长剑拨弄那一头与众不同的金发,恶意挑衅,但日风冷漠淡定、不动如山,眉头都不皱
一下。
「你引我现身有何目的?」
剑尖轻轻挑起日风的下巴,「目的?不,朕只是对你感兴趣,不见得每个人都有机会跟妖怪打交道,而且还是这么俊
的妖精。」剑尖下滑,在胸襟处流连,「就不知这里面风光如何?」
他居然在调戏他!
日风面无表情,看着他的眼神却充满嫌恶。
「会生气?这样玩起来才有趣。」烈天寒似乎乐在其中,「朕有个条件……只要你答应了,我就放走这些兔子,如何
?」
「什么条件?」
烈天寒靠近他,靠得非常近,日风全身寒毛竖起,肌肉绷紧,他只是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日风瞬间变脸。
「脸色真难看……」烈天寒抓起一撮金发把玩,唇边噙着不怀好意的笑。「朕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你最好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