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风是按例御制的,驼绒的里子既保暖又不扎人,红线又被贺宝半拥似的围着,从身到心都很暖和。身后人不断拉紧缰绳,不断的呼马慢行,他知道这都是体谅他才刻意为之,心里一软,道:“宝儿你比我强多了……爹看到你这么有出息一定很高兴。”
“爹爹高兴不高兴我不知道,但我很高兴,因为终于可以保护你啦。”贺宝说话时,好闻的鼻息都扑在红线脖颈里,痒得他将披风又拉紧一些。
他笑骂道:“傻瓜,你现在是亲封的校尉,要保护百姓的啊。”
贺宝听到这话立时将马缰收紧,慢慢停住。
“哥你忘了吗?我只是要保护你啊!什么保家卫国……我没想过,我只想你不再受欺负。”
“傻宝儿!所以你才要皇上将封赏撤回,改为要我自由吗?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啊?皇上可以判你藐视天威的!”
“反正现在所有人都忘啦,这下他也不会来找你的麻烦了!”贺宝哈哈一笑。
红线忽然沉默。
是啊,都忘了。
贺宝注意到他的异样,轻声道:“哥……?”
红线犹豫了一下,道:“……宝儿,如果哥和你说,哥是神仙下凡……你信不信?”
“信!”
“啊?你信?”红线反倒吃了一惊,“你都不怀疑的么?”
贺宝很坦然:“为什么不信?哥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那好吧,恩……恩……”红线反而有点找不到头绪了,不知道从何说起。
还是贺宝先开的头:“难道这和他们失忆有关?”
红线点点头,道:“在天庭时,我叫红线,是由一截红绳化生的,承蒙月老照顾,负责绑缚人间虐恋……”
“但是无意中我犯了一个错误,破坏了一对人间爱侣的姻缘,那对眷侣本是白头到老的缘分,其中一人因我而死,从此脱离了六道,成了精怪,而另一个人……因为天定的姻缘断了,以后的每一世都孤独终老……”
“成了精怪的那人,渐渐发现了端倪,竟去天庭捣乱,向玉帝告我枉送人命,拆人姻缘……”
“啊……?!”听到这里,贺宝已料到后面的情况:“所以你就下凡了?”
红线点点头:“一开始我很不忿,因为这错处还牵连了别的神仙,但我以为,那是因为我位低,所有的罪责才都归结到我头上……但现在一想,我本就是牵连姻缘的红线,却犯了拆人姻缘的错事,活该受罚……”
“然后呢?”
“然后……我便出生了,带着所有的记忆。”
“啊!难怪他们都说你早慧……”贺宝一脸恍然大悟:“我说怎么哥那么聪明呢,学什么都比我快很多!”
红线苦笑:“其实这样反倒更糟,总以为自己什么都懂,所以做什么又不去努力,白白晃了这么多年。这点我不如你……神仙下凡又如何?即使最后都是殊途同归,但那个结果并不重要,中间的过程才是最美好的……可惜,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个道理……”
“哥……你在说什么啊,你还年轻呢,这人世……才刚开了个头而已,再说,一定要成王成将才是好的吗?你看那么多普通百姓,只要家里平安,有份安稳的营生,不是也很美满吗?我们现在去接爹娘,然后……就我们四个,踏踏实实过一辈子……”
红线低下头,避过贺宝的目光,低声道:“我还没说完呢,还记得夕文吗?”
贺宝想了想,道:“恩,他家的冰梅汤很好喝,哥说以后不可以欺负他。”
“对,就是他,他就是当年成精的那个,而另一个人……”说到那个名字,他提了口气:“就是苏离,当今天子。”
“啊?!”贺宝惊呼:“他们……他们是两个男子啊!”
“恩,说来话就长了,总之,他们俩的姻缘……算是月老的恶趣味吧。”红线黯然一笑:“这一世,我要还他们一劫,现在才算清了,他们已经不记得我,想必……很快就会在一起了。”
似乎被红线的情绪感染,贺宝也有些惆怅:“这代价未免太惨重了些……”
红线拍拍贺宝的后脑勺,笑道:“那有什么,我不是还有宝儿吗!”
“对!以后有我陪着哥,不许别人欺负!”贺宝的脸膛赫然亮了,灿然笑道。
黑马早已等得不耐,昂着脖子嘶了无数口气,贺宝腿下一紧,喝道:“驾!小黑子快跑,咱们去接爹娘喽!”
黑马会意的长嘶一声,四蹄撒了欢的狂奔。
“这马儿跟你性子倒相近!”红线把脸躲在贺宝怀里大声道。
“是啊!我是你弟弟,小黑子就是我弟弟!小黑子来见大哥啦!”贺宝认真喊道,黑马这时正好打了个响鼻,提溜溜一声仿若人语。
红线和贺宝都大声笑起来。
劫报还完了,也许很快就会回天庭……这件事还是先不要告诉宝儿吧。
一家四口……也好。
二人一骑策马飞奔,在身后留下长长的影子,影子末端站着两人。
“星君,有些话……小仙不吐不快,可莫怪下仙无状。”一人驾着团云雾,漂浮在离地三五尺的位置。
另一人做道士打扮,面目丑陋得紧,他望着远处快速移动的小黑点,喃喃道:“没料到,实是没料到啊!怎么会是他……但讲无妨!”
驾云那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星君真是不懂情爱一事!你道人间姻缘都如降妖除魔一般,挥剑斩下去就一了百了了吗?现下要如何收场?!”
作道士打扮,一张丑脸的人自是命格,此时却被这人喝斥得半点脾气也没有,只若有所思道:“我……我实是没料到……原来帝君就在他身边……我原道只要世上人都不记得他,既解了苏离与他的牵绊又是提前避开了那劫……唉!谁成想……”
“就算不是他又如何?既然用去一千五百年也没能化解,这缘……岂是说断就能断的?星君你太低估帝君的仙魄了,就算贬为凡人肉身……有些东西也不是你我能够干预的……”他见命格态度还算诚恳,也放缓了语气,略微有些埋怨道:“星君就是这性子,所以下仙才没告诉你,谁知道星君竟如此无赖……”
“唉……我还以为……”命格说了一半就没继续,只是左一眼右一眼的打量那人。
那人面若春花般烂漫,却拢了半匹银光,不是月老是谁?
命格第一次见月老穿素色衣裳,不由有些痴了。
“你以为什么?”月老淡淡问道。
“没,没什么……”他自是以为月老也搅在了那滩浑水里,但他知道,即便问了,这家伙也不会承认。
他嗽嗽嗓子,诚心实意道:“那现在……我们要如何为之?”
月老冷哼一声,慢慢道:“只盼他能听我的话。”
命格眉头微蹙:“哦?这么说……”
月老点点头:“我要亲自去找他,给他讲明白个中利害。”
四十五 番外之深爱无渊
第九层云天有片杏子林,因为接地气久了,抽芽发枝开花结果竟是随人间四季交替而变化。
虚无爱那片林子,尤其结果时,他会将熟透了的杏子洗净,去核,浸泡,晾晒,或制成杏干,或酿成杏酒,杏干用来下酒,杏酒则埋在杏林下的泥里,日复一日的藏着。
杏子林青了黄,黄了又青,日复一日不知过了几载,直到林下的泥里再也找不到空处去埋新酿的酒时,虚无才觉得有些寂寞了。
若是能有个人陪着吃,这酒……下得兴许还快些……一千五百年,不过才开了个头而已。
一千五百年,对于天上仙佛是极重的刑罚。天上时间过得慢,一千五百年,花花草草都成了精。
虚无从不后悔,即使在夜深人静因为寂寞而辗转反侧时,他唯一奢望的,也不过是想要个机会,如果给他个机会,让他选,他要做什么都不懂的那个,最好什么都不记得,可以活生生血淋淋去爱一场,即使最后的结局是万劫不复。
一辈子,只要一辈子就好。
最初还有很多上仙来看他,他们都不约而同的给他带来几部经卷,一来二往,竟填出了一间书房。
他翻开看过,内容无非是些修真悟道劝人清净的东西。
他莞尔一笑,“啪”的一声合上,自此就没再碰。
他得道的时候,三清殿还是一缕青烟呢。
渐渐的,来看他的人越来越少了,因为这层云天离人间太近,凡俗味道重的地方,是没有神仙愿意接近的。
但他不在意,对他来说,能够体味着日落天黑,春来暑往,就是和她又近了一些。
不管别人怎么说,他始终没有后悔,因为他知道,那都是他欠她的。
又是一年杏子熟时,虚无肚子上顶着小半坛杏酒,倚在树下浅眠。睡到酣畅处翻了个身,酒坛倒了,酒水染湿衣服,渗进土里。下界正是五六月的天气,初夏的暑气一波波逼来,他皱皱鼻子,似醒未醒时,仿佛又看见她。
彼时的她荆钗素服,隔了一丈远的距离幽幽向他打望。
“夫君,妾身求你,就让妾身握一握你的手可好?”
他心静如水,睁开眼只看她一刹,很快又合上。
修真一事,岂能被凡俗杂念所碍?
“或者,就让妾身摸摸你的衣角可好?”她仍不死心,恳求中带了一丝如泣如诉的呜咽。
他盘坐在洞里,她守在洞外,看似咫尺的距离,却隔了道无形的屏障,她进不来,他也出不去。
他默念《仙佛同源》,渐渐心无旁骛。
再睁开眼时,已不知岁月几何。天色是黑的,她仍守在洞外,两鬓却已微白。
他叹口气,低声道:“我自封吕姓,字洞宾,就是希望你我夫妇双口能够居于洞内,相敬如宾,双双飞升,不正是当初约定的吗?如今不过几载,你便忘记了?”
她恨恨道:“不是忘记了,是放弃了,不能执子之手,成仙又有什么兴味?”
“你始终不明白……”他摇摇头。
“不明白的是你!你总劝我放下执念随你修炼,可你一心想要成仙,这痴妄才是真正的执念!”
她不懂……
任她再说什么,他只闭目不语。
他是吕洞宾,是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内煮山川的吕洞宾,是立下豪言壮语要渡尽世人,飞剑斩黄龙的吕洞宾。
渡他的那位上人告诉他:“饶经千万劫,终是落空亡。”
他才顿悟,任你多大能耐,也抵不过形神俱灭。消尽平生种种心才是颠毫之处。
……
一滴泪自眼角滑出,沿着发丝滴入土里,原来从最初,他就欠她。
他翻个身,将脸埋进细草深处,下面泛上来的是人间的暑气与酸甜的杏子味道,即使隔了一层云天,仍然热辣。
他还记得,当他最后一次睁开眼时,身子轻如一缕烟雾,遥遥欲升,升至半空时他向下瞅了一眼。
洞外只有一个浅浅的坟包。
他确实如愿以偿成了神仙,他屡下凡间,平瘟疫,治水患,渡尽苍生,行尽善缘。后世人称他为吕祖,说他手上有三柄剑,一曰断无明烦恼,二曰断无明嗔怒,三曰断无明贪欲。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还有一双眼睛,一双隔着丈许远幽幽望来的眼睛,即使隔了几世,任时光流转,再见到时,也能一眼认出的眼睛。
再见面时,她站在二楼的窗里,被满院的白牡丹映着,明媚且咄咄逼人。
“帝君……”一个声音远远传来。
虚无应声望去,月老站在杏子林外。
自从与各路神仙都渐渐生疏之后,月老还是常来,而且每次都会带些贴心的小玩意儿,例如仙蜜闷的酒糟,王母寿宴赏下的果子,甚至是一两瓶金丹或仙露。
不出所料,刚进得殿堂,月老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微微笑道:“这是东华府上新结的杨梅,酸甜可口香气浓郁,用来泡酒最好不过。”
雪白的绢子被杨梅染出殷红一片,蜜似的香味扑鼻而来。
虚无如何不知,东华院里的杨梅取自南海的仙种,五百年结果,有润肤养颜的功效。
他曾亲眼见过,东华曾取十枚果子制成杨梅仙露孝敬王母娘娘,当时王母都笑得开了花。
东华又是出了名的吝啬,这月老一拿就是一包,可见费煞了苦心。
“月老,其实完全不必,即便是看在旧日的情分上,这些年来你隔不了几日便来看我一回便已足够,何苦还整这稀罕物……而且,这里于你修真没有什么好处。”
“帝君……难道要赶下仙走么?还是……怪罪下仙当日不该多嘴?”
“怎么会呢!”虚无笑了,笑容带着几分萧索:“当年多亏了你的回护,我才能留在天庭……我是一个人呆惯了,连话都说不好……我的意思是,这里离下面太近,你现在管着人间姻缘,不好常来。”
“是,下仙记下了。”静了一会,月老又道:“对了,下仙新收了一个孩子,我派他专门绑缚虐恋,以后少不得要常来走动了。”
虚无长眉微皱:“哦?”
“虚无殿不是为清点冤魂而设的么?人间因情爱而生的冤魂极多,所以下仙这才单拨出了他来绑缚虐恋……所以……”
“哦……我明白了。”虚无打断他的话头,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红线。”
“红线?”虚无不由笑了:“你倒图省事,连名字都省了,你座下的仙童哪个不是红线?”
“帝君说的是,下仙懒惰了。”月老陪着笑道。
又过一会,才起身告辞。“帝君保重。”
虚无点点头:“去忙吧。”
看着月老的背影一点点走远,虚无心里一动,仍是忍不住问了出来:“还是没有……她的消息么?”
月老原地顿住。
“回禀帝君,没有……”
“……以后不要再叫我帝君,叫我虚无吧。”
原来还是不能忘……那么一千五百年呢?会不会忘?月老一路想着,一路苦笑。
他曾问过帝君,为什么会爱上。
帝君说:“因为看着面善,心里欢喜,便爱了。”
当时他不懂,但直到他接掌人间姻缘后才渐渐明白,原来所谓“面善”,不过是因为前世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