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一下大叫、一下大笑、一下大哭,精神状况极不稳定,她用手指抓破脸颊,并且用力撞击墙壁,须臾便弄得
满头鲜血,昏死了过去。
「娘!」男孩赶紧用手按住妇人伤口,但却止不住汩汩流出的鲜血,他惊惶失措,只能坐在地上大哭,可任凭他
喊破了喉咙,坟墓般寂静的村落没有半点回音,连野狗、秃鹰都死尽,没有动物觊觎尸体了。
男孩就这么守在妇人身边,她呻吟着,终于苏醒,男孩开心地抱住她,眼泪一下子落下来,下一秒却刷白了脸,
扯着嗓子尖叫,妇人紧紧箍住他的手臂,用力咬下,活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啊啊啊!」
男孩发了狂的抵抗,妇人突然力大无穷,把他压倒在身下,那样的眼神已经失去理智,像头发狂的野兽,只凭借
本能行事。
「我好饿……我要食物……我要肉……」
「救命啊——娘——救命!」
「食物!我要食物!让我吃了你!」
「不要!不要!救命啊!」
慌乱之间,男孩的手在地上乱抓,捡起一块石头,用力砸在妇人脑袋上,她低吼一声,鲜血与脑浆一同迸裂开来
,喷了男孩一脸,倒在地上抽搐,双眼突出、口吐白沫,当场身亡。
「呜呜呜……娘……对不起……呜呜呜……」
男孩扑倒在尸体上,顾不得被咬伤的手臂,放任鲜血泉涌般地外泄,泣不成声。
月落西沉,白昼东渐,地上的泥土和雨水和成了泥浆,一下子又被太阳晒得老干,裂成一片一片的土砖。
男孩不知道从哪找来一块尖锐的金属,据它的外形推测,应该是废弃的农具,可能是耙或犁的前端,只是稻田荒
芜成了一片杂地,村人们不知去向,它再也不被人们需要。
「喂,你还好吧?」孙膑又忍不住与男孩说话,但他依旧听不见,彷佛两条不曾交集的并行线。
男孩越来越像他的母亲,双手环膝而抱,坐在妇人曾经的位置,缩得像团小球。
良久,他挪动僵得发麻的腿,缓缓走向妇人,断断续续的抽咽,「娘,对不起,我两天没吃东西了,我好饿……
」金属刺入妇人体内,男孩生涩地切割着,肉块像小山一样越堆越高,男孩如数家珍的搜集。
内脏、器官、眼睛、舌头。
然后是双手、双脚、双臀、双乳。
接下来则是毛发、头壳、脊髓、骸骨……
孙膑无法阻止,也没办法发出声音,他只好跪在地上,捧着腹部干呕。
血腥味飘散在空气里,没有炭火、没有调味、没有烹煮,一切回归到原始,金属搅拌着碎肉,切割不断的皮骨连
着筋络,这一切那么荒唐,却又那么真实,发生在世界各地每一处角落。
孙膑流下眼泪,看着男孩狼吞虎咽,忽然之间,男孩抬起头看着他,自己不再是空气,虚拟与实际有了交会。
男孩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的鲜血,捧着活蹦乱跳的心脏,问道:「师兄,你饿吗?要不要吃一点?」
世界某个角落在崩坏,他震惊的无法说话,只感到天旋地转,接着便不醒人事。
「不——不要——师弟,住手啊——」孙膑倏地睁开眼睛,军帐、书卷、地图,这里没有茅屋、没有妇人、没有
人吃人的惨状,更没有那些不堪入目的血腥。
残烛袅袅,余香霭霭,一盏青灯伴黄卷,田忌握住他乱挥的手,吼道:「恶梦!这只是恶梦,你已经醒了!」
「田将军?」
「是我,我是田忌。」
「这里是军帐?」
「是的,你回来了,在我的身边,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你。」
「我、我做了一个梦,好可怕的梦。」
「我听见了,你一直说梦话,你现在是安全的,再也不必害怕。」
田忌充满血丝的眼露出喜悦,他憔悴了、衰老了、疲倦了,那个总是走在人前、意气风发的大将军,他的双手紧
紧握住自己,因为哽咽无法说话。
「将军,你怎么了?」
「我、我害怕。」
「害怕什么?」
田忌将孙膑搂在怀里,失而复得,更教人弥足珍贵,「害怕失去你!以后我再也不会放你一个人,太可怕了,你
竟然被掳走……」
孙膑没有拒绝,就这么让田忌搂着,他感到颈上一片湿热,那种东西叫做眼泪,他知道男儿流血不流泪,尤其是
血性汉子的眼泪,所以他不能看,那是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我怎么回来的?」
「你二度围魏的策略虽好,但有些细节还须参详,我去找你商量,可你的帐里却没有人,我以为你心情不好,一
个人出去兜转兜转,所以耐着性子等候,但是过了很久,你都没有回来,我就知道要出事了。」
「庞涓神出鬼没,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丢的,人一醒,便在荒郊野外。」
「我知道,所以我又急又怕,担心你会出意外,连夜派出大队人马搜捕,终于在荒山野岭发现了衣不蔽体的你,
只有一件白色长衣盖着……」话到此处,田忌恨恨咬牙,「庞涓的心真是让狗吃了,居然敢这样对你?他怎么能
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
「你不要怪他,他不是故意的,是我自己……」
「你帮他说话?」田忌满脸不可思议,激动地吼着:「他这样对你,你还说不是故意的?你还让我不要怪他?」
「我……」
「醒醒吧!他是个人渣、是个禽兽,眼中只有自己,完全不理会别人死活,仗着武功高强为所欲为……这么扭曲
的人,他值得你爱吗?」
「他是个很可怜的人。」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孙膑别过头,低声道:「不要再说了。」
「看着我!我要你看着我!」田忌大吼一声,顺势将孙膑压倒在身后的榻上,禁锢住他的手腕,问道:「他这样
对你,你还是喜欢他,我这样对你,你却视若无睹。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一文不值?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庞涓?」
为什么?他愿给孙膑所有,甚至生命荣誉,为什么孙膑眼里始终没有他,有的只是那个负心薄情的杀人魔王?田
忌越想越气,狠狠吻住孙膑嘴唇,他好像疯了一样,撕开他的外衣,啃着他的锁骨,孙膑任他将自己上身脱成赤
裸,丝毫没有任何反抗。
孙膑的身体好烫、好软、好温暖,似乎有一种引人发狂的能力,把他的理智全部化为灰烬,这一刻,他的脑中只
剩一个念头——占为己有。
孙膑非常平静,眼中只有无限哀伤,为什么……非得走到这一步?
「你想要强奸我?」
田忌僵在半空中,硬生生停下所有动作。
「这个身体,如果你那么想要,就拿去吧,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回报你了。」
「我、我不是……对不起……」听到孙膑这么说,田忌疼得心都碎了。
他颓然地为孙膑穿上衣服,把他裹得严实,赏了自己一个耳光,骂道:「你才刚回来,我又惹你生气,我这样和
庞涓有什么不同?」
孙膑茫然地看着帐顶,烛火摇曳,他们的影子投射在上面,脑袋乱轰轰的,他只觉得身心都已到达极限,什么都
无法思考了。
「孙膑,我不行吗?我真的不能代替他?看你被他伤成这个样子,我心里好难过,我想保护你,好好照顾你,你
为什么不肯给我机会……」
那样一个征战沙场的男人,在下属面前永远威风凛凛,在君王面前永远抬头挺胸,从来不肯在人前示弱,也不曾
对人说过心里话。
明明是位高权重的司马将军,明明是天生贵胄的皇亲国戚,三番四次向他低声下气诉说情意,田忌对他的心意,
难道他还不明白?
「对不起。」
「让我照顾你,守在你身旁不离开你,好不好?」
摇摇头。不愿误人,更没资格误人,他的心早已给了另一个人。
「孙膑,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我真的很爱你啊……」
依旧摇头。这样的盛情,怎生消受?
「孙膑……孙膑……」
孙膑闭上眼,任凭泪水滑落。即使到这种地步,心里思念的,还是庞涓。
第八章 减灶诱敌
孙膑昏昏沉沉,一睡就是三天,大军原地驻扎,因而耽搁了不少时间。
第四天清晨,田忌捧着熬好的肉粥,来到孙膑帐前,却见他正襟危坐,已经换好衣服,似乎正在等他进来。
「你没事了?」
「我能有什么事?」
让孙膑这样一问,田忌反而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把肉粥放到案上,正准备退出去,孙膑却喊住他,说道:「我们
正在行军打仗,士兵们吃馒头,我就不该喝肉粥。」
「你身子虚弱,例外。」
「军队之中一视同仁,哪能有例外?请将军为我换上跟士兵们一样的食物。」
「孙膑,我求你了,不要再折磨自己。」
「我没有折磨自己,我现在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明。」
田忌半信半疑,只觉得眼前的人骨瘦如柴,眼下若非战时,他一定会把他押到桌前,狠狠逼他吃上三五餐大鱼大
肉,养胖至少一倍。
「对于魏国的战争,我想拜托田将军一件事。」
「什么事?」
「撤兵大梁,返回临淄。」
「什么!」
「在我生病的这几天,我已经想的很清楚,庞涓不死,天下不宁,一切都该结束了。」
「什么叫『一切都该结束』?庞涓死了以后,你打算如何?」
「那是以后的事。」
「我要听你现在说!」
孙膑不理会田忌的逼问,指着案上的羊皮地图,说道:「将军请看地图,我已在关键处做了记号。」
田忌只好捺着性子,地图中的临淄、大梁、邯郸等重要都城都被画上记号,军队行进的必经之所也已规划,只有
一处之前不曾商量过的地方——马陵道。
「马陵道?」
「没错,我要在这里争取和魏国的主力决战的机会。」
马陵道是个狭长的山谷,中间低陷,两旁高起,旧时曾是河道,如今水流改向,已经荒废很久。
该处地势险峻,难守难攻,勉强只有一排军队可以通过,窄的不得了,根本不能冲锋陷阵,更遑论两军厮杀,历
来多为兵家所弃。
彷佛看穿了田忌的疑惑,孙膑却独独看中马陵道的特殊位置,解释道:「老子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果能
够以逸代劳,为什么要和对方厮杀,浪费自己的兵力呢?」
「居高临下占地利之便,这个方法我也懂,可前提是我们真能『居高』,对方也确实『临下』,庞涓又不是傻子
,怎么会自己把军队带到山谷里,还给我们时间在上面设埋伏?」
「我病了多久?」
「三天。」
「我们本来的目的是什么?」
「围魏,救韩。」
「三天过去,庞涓大军的动向如何?」
「已经超越我们,赶在我们前头回师大梁了。」
「那么他到了吗?」
「眼下还没,但也就这一两天的事了。」
「我们若现在急起直追,有可能赶在庞涓之前,抢先攻打大梁吗?」
「不可能。」
「那就退兵吧,回齐国去。」
田忌哭笑不得,只得说道:「又不是小孩子玩游戏,怎能说打就打、说撤就撤?咱们这支军队快把国库花光了,
现在连敌人都没见到,一场战争也没打,莫名其妙把人带出来,又莫名其妙把人带回去,怎么跟大王交代?」
「将军不妨换个角度想想,若你是庞涓,会怎么做?」
「我是庞涓?」田忌皱着眉,实在很不想把自己假设成死敌,但既然是孙膑的意思,他只好勉为其难了。
他若是庞涓,都城被困,回师救驾,敌军中途退败,撤兵遁逃,这么好的机会,他当然要……当然要趁胜追击。
等等、趁胜追击?
知道田忌按上点子了,孙膑问道:「我们齐国的军队真的是残兵败将吗?」
「当然不是!」
「马陵道是齐魏必经之处,若我们假扮成溃散遁逃的样子,庞涓军队紧追在后,是不是就给了我们『居高临下』
的机会?」
田忌拍了一下手,眼中显现出兴奋的神色,大叫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那么现在,我们需要假装落败溃逃的样子,就说齐国军师……重病昏迷,耽搁大军行进,大梁根本无法打下,
现在一筹莫展,对魏军没有半点办法。」
「我可以立刻放出消息,但这样真能骗过庞涓?」
「当然不能,我们有士兵十万人,我想请将军集中他们的灶口,第一日留下五万,第二日留下三万,待得第三日
,我们只会剩下两万灶口。」
「灶口是弟兄们吃饭的工具,把它扔了,所有人只能喝西北风!」
「不如此不足以骗过庞涓。」
「我不同意,风险太大了,大军一旦断粮,三天之内就会全军覆没,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根本没有转圜余地,这是背水一战,打不过庞涓,我们一起死,谁也别想回家。」
「你!」
「用兵之首在于势,无势不足以吓人,然而势可吓人亦足以自吓,士兵们知道此去没有退路,连粮食都不够,为
了求生必定奋勇杀敌,勇猛将是平日数十倍,我们等于有一百万人,何愁不破庞涓?」
田忌仍感到不踏实,忧心忡忡,并不立刻同意。
「减灶诱敌是柄双刃剑,伤人亦自伤,但若成功了,将可以定天下大势,削魏强齐,甚至一举兼并魏国。」
「秦国、楚国都在观望,我们真能这么顺利?」
「巫沙会盟只是个幌子,秦国之所以拉拢魏国,旨在藉他们绊住齐国,公孙鞅的目的在于楚国!」
「你的意思,秦国要对楚开战了?」
孙膑点点头,「若我料的没错,魏国一旦战败,秦国还会趁乱攻打大梁、安邑,但若是齐国战败,情况则会相反
,公孙鞅的兵马立刻会扑上来临淄。」
田忌啐了一口,骂道:「老奸巨猾!」
「公孙鞅是个聪明人,能不自己出手就不出手,专门挑起国与国的战争,从中坐收渔利,齐国一统天下的道路上
,秦国是最难对付的,但这都是后话了,不解决眼前的魏国,一切都是空谈。」
「无论如何,你总是对的,我这就去办。」
「将军!」田忌转身步出大帐,却被孙膑喊住,问道:「你不怕我害你?」
「害我?」
「如果我与庞涓连成一气,背叛齐国,对你不利,甚至……」
「那又怎么样?」田忌耸耸肩,打断了孙膑的话,爽朗的笑着,「不过是一条命,只要你开心,送你又何妨?」
孙膑摇头叹气,「这辈子我实在欠你太多了。」
「这些话留到我们凯旋归国,大王的庆功宴上说吧。」
孙膑拱手抱拳,对着田忌一揖,「大恩不言谢,那天孙膑必定亲自斟酒,与将军一话衷肠。」
田忌浅浅微笑,披风一甩,又是战场上万夫莫敌的威武将军,「我等着你的酒。」
冷夜余香,残剑东啸。
长虹贯日的扶桑树下,一人茕茕独立,拿着一把剑。
他穿着白色的衣服,拿着银色的宝剑,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他虽然活在这个人间,但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他从何而来?为何存在?他的父母兄弟、家乡籍贯、亲朋好友,都是一片空白。
他的生命没有自由,杀人或者被杀,服从或者接受,一切那么理所当然,都掌握在别人手里,他没有太多选择的
余地。然而在不起眼的月亮下,他的生命多了一种回忆,那是亘古难求的奢侈品,人们叫它作「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