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啊,你们为什么都这么问?”石明光茫然道,“我们只要在一起就好了,有没有小孩无所谓,如果你想要,我们领养几个不就是了?”
这孩子想得太简单了!他苦笑,无奈道:“你的家人不会答应的。”
“不答应就耗着,我不相信等不到他们答应的一天,大不了我们离开京城,那样他们就干涉不了了。”他理所当然地说道,一点也不明白小雁在担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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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雁一愣,这个头脑缺弦的家伙不愧是纨绔子弟,想得简单又自私。
不过,接下来这件事他还能视若平常地接受吗?
“明光,接下来我希望你能仔细听。”他稍做停顿,提上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我是个弃儿,从小被父母遗弃,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我的生辰,也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在报考文书上我的年龄是二十岁,实际上可能是十九岁,也可能是二十一岁。”官雁淡淡说道:不敢去看石明光的表情,他怕在那双明亮天真的眼睛里看到黯淡。“我的养父在河边发现我,见我可怜啼哭,好心的他不忍心,就把我捡了回来,当成亲生孩子一样抚养疼惜。”
想起善良的养父,他的心里涌起感激之情,养父是个极为和蔼的人,一生却不是很如意,年轻时屡试不中,最后只好做西席以谋生,小村庄的私塾先生束脩极少,一生未娶无儿无女的养父的生活很贫苦,一文钱也舍不得乱花,却把他当亲生儿般,尽量给他吃好的穿好的,生病了连医生也舍不得请的他,却肯花钱给他买玩具,虽然他听到养父说的价格和看到他买的玩具(女孩儿玩的布娃娃)时脸都绿了,但他还是很感动,并发誓长大后一定要让养父过上好日子。所以原本想逍遥自在过一生的他才毅然决定上京赶考。
士农工商,是宋王朝的四个等级。士的等级是最高的,尤其在这个重文轻武,士的地位被抬举到了一个无法比拟的高度。而成为士之前的学子,却不属于任何一个等级。学而则仕,仕而则优。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一个学子,唯有如仕从官,才能摆脱贫寒的命运。
养父满腹诗书,却因为性格执拗,天生傲骨,不愿与权贵打交道:所以屡考屡败,最后只得给人家当西席先生以养活自己。村里的人对养父很尊重,但是那些与他同学现今已经个个做大官发大财的人却常常奚落嘲弄他的不通时务。
“……从那天起,我就决定,一定要金榜题名,为我养父争一口气,让那些瞧不起我们的人好看!”
他拼命地读书,一路顺利地通过乡试,然后来到了京城。
“我给你说这些事情是因为我不想隐瞒你,如果你觉得瞧不起我的话,就走吧,我不会怪你的。”他叹了口气,低下头,心里面难受得紧。
周围的空气静寂的足以让人窒息,他苦笑,背过身去,明光会选择离开他吧,毕竟他是个身世不明的孤儿。他已经做好他离去的准备了,话虽这么说,心还是绞痛起来,很痛很痛。
他不想离开这个眼睛圆滚滚,脑袋大大的,任性却天真得可爱的笨蛋啊。他抑制回头的冲动。他不要放他走!可是,这不是他能决定的。很久很久之前,在他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他就知道:有些事情即使他再哭再闹再哀求,也是勉强不来的,就像他的父母抛弃了他,就像今天,明光要离开他。
等待了很久,也没听见意料中甩门出去的声音,气氛依然安静,静得让人心里直发毛。
他在搞什么?这么久还没有动静?磨磨蹭蹭的家伙!随着时间的流逝,伤感慢慢被磨平了,随之而起的是疑惑甚至是怒火,一种很熟悉的怒气,自从认识石明光之后时常涌起的怒气!他握拳,咬牙,决定再给他一柱香的时间。
突然,一声短暂急促的啜泣打破了凝结的氛围。
官雁大吃一惊,急忙回头,不提防对上了一张丑丑的大饼脸,把他吓了一跳。
石明光原本白净的脸皮哭得通红通红的,似乎可以沁出血来了,嘴巴扭曲,眉毛和鼻子成了邻居,整个五官都挤到了一起,皱巴巴的,说有多丑久就有多丑。圆滚滚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扑簌扑簌”无声地从眼眶里掉出来。匪夷所思地,他好像能听到眼泪落地的声音。
“搞什么鬼,想吓死我?”被吓了一大跳的官雁没好气地给了不知何时凑过来的大脑袋一记暴栗子。
“哇!”被他一敲,本来是想着隐忍不发,这下好了,捅了蜂窝了。石明光哇哇大哭起来,哭声嘹亮,鼻涕眼泪齐发,把一张原本就惨不忍睹的脸弄得更为恶心难看。
官雁被他震耳欲聋的哭声又吓了一跳,才想再给他一个暴栗子,看着他哭得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心莫名其妙地软下来了,还涌进一种酸酸甜甜的感觉。
“好难看!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从宽大的衣袖里取出随身携带的白帕子,他无奈地抹去他的眼泪,恶,还有鼻涕,瞪着手爬上那块不清不楚的痕迹,他摇摇头,暂且放过这笨蛋一回。“笨蛋,有什么好哭的?”
“……好、好苦……”他哽哽咽咽的,煞是可怜。
这家伙一定是心疼他小时候受的苦。他的心里暖和和的,“好啦,不要哭了。”他抱住石明光,哄小孩似地左右摇晃,“其实我小时候一点也不可怜,虽然有的时候连米也买不起,偶尔会吃不饱,可是村里的大娘大婶很疼我啊,经常塞给我好吃的,而且我还常常去爬树掏鸟窝挖红薯呢,嘿,你可能不知道:那烧鸟蛋烤红薯的味道可好啦。”
怀中的人还是哭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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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雁瞪瞪眼,叹了口气,又拼命讲起小时候发生的趣事,以证明他过得很快活,一点也没受苦。当他讲得唇干舌躁,逐渐不耐烦时,石明光的哭声终于降低音量,杀伤力变小,最后只剩下小小的啜泣。他把头埋在官雁怀里,使劲地摩擦。
胸前的衣服湿湿的,官雁不敢想象他唯一的一件好衣服被他的眼泪还有鼻涕摧残成什么样子了。忍住!他默念,一定要忍住,官雁,你要知道:这个笨蛋哭也是为了你,千千万万要忍住!
“乖,擦干眼泪。”他哄怀里比小孩更像小孩的石明光,“不要伤心了,虽然我是亲生父母不要的孩子,但是养父对待我比亲生儿子还要好,我从小几乎没有吃过苦。”呃,虽然跟着养父挨饿是很正常的。他自动忽略这点,石明光这只大头猪再哭的话,他多少件衣服也不够用。
“不是——”胸前的大脑袋蹭蹭他的衣服,摇摇头,又蹭蹭。
“嗯?”他没听清。
“我不是哭你啦,你小时侯肯定和现在一样,比狐狸还要狡猾,没人敢对付你,跟你干上,吃亏的绝对是其他人!”怀中的声音理所当然道。
“那你哭什么?”官雁的额头挂了几条黑线。不是心疼他?哼哼。以后有够他受的!
大脑袋抬起来,鼻子红红的,眼眶中饱含泪水,似乎顷刻之间便能如瀑水疾驰而下。“为什么?小雁,为什么我们的恋情如此不幸?老天为什么要捉弄我们?呜呜,一定是老天爷妒忌我们恩爱啦。”
“啥?”官雁没有反应过来,他眨眨眼,瞪着石明光,啥时候从弃儿的故事转换成爱情的不幸?他能不能麻烦这位跳跃性思维的老兄解释一下?
“我们的事被你爹知道了?”他只能从这方面猜测。
石明光摇头。
“有姑娘对你霸王硬上弓,强迫你娶她?”
又摇摇头。
连接猜了几个,得到的总是石明光的摇头。
头越摇越慢,泪水越积越多,大有山洪奔腾之势。
“止住!”他头皮发麻,连忙大喊一声,成功地将他的泪水扼杀在摇篮中。“你说清楚点,到底是谁阻碍你我相爱?”他很头痛,自从遇到石明光后,他的头经常痛。喂喂喂,那个谁谁谁,敢惹我的笨蛋哭泣?赶紧跳出来!
“呜,我们——呜,呃。”他抽噎道:“呃,我们,呜,肯定是兄弟啦。”
官雁呆住了。他完全无法理解石明光是从哪里得出这结论的。难道天底下的弃儿都是他兄弟?不会吧,石侍郎的能力有这么强?他怀疑,十分怀疑。
“你不要瞒我了,坊间的小说写得清清楚楚。”石明光继续抽噎,一边也不误说话的功夫。“门不当户不对的相国小姐和贫寒的书生冲破重重阻碍终于苦尽甘来,在他们成亲那天,却痛苦地发现,书生竟然是小姐的亲哥哥,是相爷年轻时的风流产物。呜呜,虽然我不是小姐,我爹也不是相爷,但是你是书生,我们肯定和书中写的命运一模一样的啦。”他哭得凄凄惨惨,抓起官雁的衣袖擤擤鼻涕,接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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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雁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个家伙——他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不知是心疼衣服还是被石明光的话气到。
“绝对是这样的。”石明光已经先入为主,完全陷入了他的幻想中,“我爹在年轻的时候喜欢上家里美丽的婢女,婢女温柔善良,也深深爱恋着少爷,可是两人的家世悬殊巨大,门不当户不对,他们的恋情是不可能得到认可的,所以相爱的两人只得偷偷相会。但是纸保不住火,终于有一天,他们的恋情被揭发了,因为婢女怀了身孕!少爷想娶婢女过门,可是少爷的父母死活不肯答应,还残忍地把婢女赶出了家门。从此,怀着少爷骨肉的婢女不知沦落何方。少爷虽然伤心欲绝,也无可奈何。几年后,一直打探不到婢女消息的少爷迫于父命,不得不娶了官小姐为妻,没多久便生下了一个儿子。官小姐是我娘,那孩儿是我,而婢女怀的孩子正是你!可怜的婢女啊,身无一技之长,又是个弱女子,如何能养活得了孩子?纵使千般不忍心,她还是将刚出生的苦命孩儿放进澡盆,置于河中,顺流而下,希望孩儿能为好心人收养。”
“呜呜——”哽咽地把故事说完了,也哭累了,他换口气,抬头,“咦,小雁,你身体是不是不舒服?”眼睛嘴角都在抽筋耶。
原来事实证明,笨蛋的脑瓜子里不是空空如也的。不得不承认,石明光的脑袋里不全是豆腐渣和麦草杆,还是有点东西的。可是他为什么不把这少得可怜的一点点思考放在读书上进上?这小子看小说看多了!官雁感觉自己快气疯了,人气极了反而会冷静下来。他印证了这句话。
嘿嘿一笑,牙齿闪过白色冷光。他冷笑地看着石明光。
“呜呜,小雁,我们真是太可怜了!”尤未察觉大祸即将临头的石明光仍是凄惨地叫着。
“你哭够了没?”他一字一字从牙缝间蹦出来,“你再哭,我绝对让你比现在更可怜!”
“呃?”石明光呆呆的,小雁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头皮发麻,他直觉地转身就要跑。
“没事没事。”官雁捉住蠢蠢欲动的他,用力地按住他的肩膀,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心里暗暗惊讶,原来笨蛋对危险的直觉还是蛮灵的。
呃,小雁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更可怕啊。
“我说。”官雁尽力让自己看上去笑眯眯的,“来,明光,过来一点。”
“嗯。”虽然心里很害怕,但是一直被官雁“猪”、“笨蛋”、“草包”、“傻瓜”叫来叫去的石明光头一回听到官雁如此温柔地叫他的名字,马上万分期待地把脑袋凑了上去。
“来,再近一点。明光,我说啊。”等到脑袋到达可接触范围,官雁毫不客气地揪起他白白嫩嫩的耳朵,朝他耳朵吼道:“你这头猪真是笨到不能再笨了!”
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把石明光炸得乱七八糟。耳鸣了,耳朵会坏掉了的啦。他扶着摇摇晃晃的大脑袋,哀怨道:“小雁,你又骂我!我要告诉我爹。”
“骂你又怎么样?如果能把你骂聪明一点,石大人肯定会万分感激我把一头猪调教成一个人的。”他哼哼,恶毒道。
好坏的嘴巴。不过,小雁真的很酷哦。石明光呆呆地看着气得满脸通红的官雁,粉嫩嫩的,平时总是一本正经的青年生气起来真是可爱得不得了!好想扑上去咬一口!嗯哈,他吸吸口水。自从上元节那夜两人心心相印亲吻过一次后,就再也没亲密过了,半个月了耶。
石明光向来行动比想法快,刚闪过吃豆腐的念头,他便飞扑了过去,稳稳地抱住他,捧起他的脸,左右开弓,“啧啧”亲得不亦乐乎。
没有注意被亲个正着的官雁沉下脸,捏住他的脸皮往两边扯。
“学……眼,偶戳啦。”乐极生悲,没料到还有这一招的石明光可怜巴巴地哀叫求饶。
官雁简直不知该做何种表情,笑也不是怒也不是,明明是哀怨凄惨的气氛却被他弄得像滑稽戏,让他有一种一切都是自己杞人忧天的荒谬感,他设想的场面话语全走了样。真不知是石明光草包过头还是他自作聪明胡思乱想。
一味无名真火烧得他来回踱步,好想对天捶胸大叫!难不成他才是天底下最笨的人?石明光这笨蛋实在是太可气了!官雁气得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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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明光见他来回转圈,转得他头都晕了,干脆一把搂过他,“小雁,你究竟在气什么?”
气什么?他一呆,反应过来,对哦,他有什么好气的?明光不嫌弃他来历不明的身份,为了他愿意抛下荣华富贵,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可恶!他气鼓鼓地瞪他一眼,都是这块笨石头害的,把他气得理智全失。
好可爱!石明光被他斜睨过来的一眼迷得神魂颠倒,手竟然鬼迷心窍地探入他的衣物底下。
自然,贼手很快被毫不留情地抓出来拍掉了。
脸一红,不好意思地呵呵直笑。
官雁瞪他,不言不语地捡一张椅子坐下,闷闷的,不知在跟谁生气。
收起笑容,石明光在他面前半蹲下,仰视着他,“小雁,不要想太多了好吗?”他恳求道,深知如果不把握这个机会消除官雁心中的障碍,他们就玩完了。
“我确定我喜欢的人是你,是身为男人的你,是因为不幸的出身而奋发图强坚韧不拔的你。想一想,如果你是女的,我们很有可能一辈子互不相识,如果你出身贵胄,我们就不会在豆腐脑店那种地方相遇,就算不巧遇见了,你也不会仗义相助,说不定还会帮着我调戏人家呢。我相信,我们的相遇是老天的安排,安排这样的我和这样的你在今生今世遇见。我们的相识,是‘对的’,是上天注定的。”他用脸摩擦着他的手,轻声道。他知道小雁在不安,他渴望能消除他的烦恼,请相信我一次吧,小雁!他内心呼喊。他不想再次被摒弃在他的信任范围之外,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很没用。
官雁晦涩痛楚的表情慢慢地融化,从手心传来的细腻触感奇异地解除了他的不安。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偎依着自己的石明光,这是孩子是如此地信任着自己,即使遇到冷遇伤害也不放弃,相比之下,遇事只会逃避的自己显得那么懦弱无能。
明光长大了,不再是初遇时的小孩子了,他是不是该相信明光?他不禁反思,打着不想伤害他的旗号,一味地把他排斥在局外,这样,对他公平吗?他这种做法是不是从开始就错了?
什么“为了他好”,什么“不能弄乱他的人生”,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他只不过是不想伤害自己而已。他太自私了。
喟叹一声,他苦笑。
听到叹息,石明光敏感地飞速抬起头。
迎上去的却是一双温柔至极,深处隐约带着愧疚的眼眸。
“你说的很对。”长长一叹。“是我作茧自缚了。”
石明光不安地望着他。
“对不起,我竟然做出了这么多愚蠢的事,狠狠地伤了你的心,你能原谅我吗?我发誓,我再也不会自作聪明了。”他微微带着祈求说道,眼睫毛一闪一闪,他不知道在重重地伤了他之后,才祈求他的原谅还有没有用,但是如果不说他会后悔的。
“这不是你的错,请求原谅的人应该是我。”他认真地说,“如果不是我不能给你信赖感,如果不是我表现得太孩子气,你也不会默默地忍受痛苦,我知道,你的心伤得比我还严重。”他心痛,但是小雁绝对比他心更痛,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