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狠话撂下,乌子檀看着眼前的人——那人只是笑着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更不像在思量什么的样子……
“我说,皎……日后我定会……”安圭迫不及待地煽风,却被乌子檀一掌打断。
“闭嘴!皎是你叫的吗?”乌子檀大掌一拍,将桌上酒液震出半杯来,他将掌捏成拳,稳了稳道:“我答应你,秦失和天山所有的人都会安然无恙,秦的我也不会让人动他一根毫毛。”
皎笑了笑……低声道:“我便信你这次。”说罢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
“其实,就算楼兰与匈奴结盟,匈奴也控制不了整个西域……天下大势,不是一个小小楼兰便能左右,当然更不是一个皎就能左右……匈奴如是、大汉亦如是……就连二位也是如此。”扶着桌沿慢慢站起:“我……有些……累了,二位……请回吧。”皎抬起手,最后将送客之礼做到从容。
乌子檀站了起来,看着皎的目中竟泛起了薄薄雾气,只听他沉沉一声:“告辞。”
“那小孩呢!他明明就在床下!”安圭大声喊了出来。
乌子檀抽出腰间的长刀:“你若再出一声,是不是想和他一样。”
安圭看了眼地上慎人的死尸,慌忙迈开步子冲了出去。
乌子檀回头看了一眼,缓缓关上了房门。
望着空当当的门口,紧闭着……
皎很想笑,却觉得口中有股腥甜往上涌,只能硬撑着强咽下去。
眼前的景物开始不平衡。甩了甩头,一步、一步走到床前,看着床上那绣着繁复纹案的织锦……皎笑了。
那是秦失送他的,是秦失在集市上落下面子换来的……他何德何能,值得秦失这样为他。
伸出手摸摸那美丽的织锦……眼睛已经有些看不分明了……好在还能感觉到……好温暖,就像秦失为他所做的一切一样,好温暖。
傻瓜……你真是个傻瓜……
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依然如此……
秦失……你会忘了我吗?
忘了好,忘了便不会难过。
可是我答应过会等你回来的……
皎不是一个食言的人……
即使我不在了,也会在另一个地方等你回来。
清晨的阳光如约而至……秦的睁开了他的眼睛,却见四周黑黑一片,心中不禁有些害怕。
“爹爹……爹爹……”喊了两声,没有回应。在看到一侧蒙蒙的光亮后,终于手脚并用的从床下爬了出来——怎么睡到床底去了?小家伙不明白,往床上瞅瞅,爹爹正睡在上面,还没有醒。
“爹爹,爹爹。”一边喊着,一边爬上床往爹爹怀里拱。可是怎么硬梆梆,冰冷冷,原来爹爹明明是软软、暖和和的。
“爹爹……”小家伙终于发现了爹爹嘴角的血迹,用小手擦了擦,又有黑血溢了出来……
“爹爹……爹爹……”小家伙着急起来,一遍遍喊着,却怎么也喊不醒自己睡着的爹爹。
“哇……!!”
清晨的楼兰王宫,终于在秦的的哭声中,从寂夜的睡梦里惊醒了。
第三十章:相隔遥
一个颤栗,秦失猛然从梦中惊醒,下意识想要握住什么,才发现手心中满满,低头一看,自己正紧紧握住进的手,隔着一层冷汗。
抬手摸了摸那人额头上暗红色的血痂,秦失表情淡淡的,仿佛接受了什么似的,收回手,为那人掖了掖被子。
“将药喝了吧。”一只布满细小伤口的手,将药碗放下,“再用几幅药,你和无天的毒便可彻底清了。”
秦失看了看金子川手上的伤口,那些都是上山采药留下的伤痕——燕王也不知用了什么毒,金子川不敢贸然行事,只能取了无天的血喂给几只土狗,土狗中了毒,金子川再调药一点点的解,确定药效稳妥,这才拿来给秦失和无天用。无天渐渐好转,便也开始帮着金子川采药,那些药草躲在高山险要处,所以才在手上留下了这么多伤口。
“谢谢。”秦失端起药碗,看向金子川轻轻一笑。
“兄弟嘛……”金子川一边笑道,一边俯身去探床上人的情形,“他恢复的也不错。”
秦失神色一暗,低声道:“进他,一世便是如此了吗……?”
金子川转过身来看着秦失——那人消瘦了许多,因为体内余毒未清,面色也不好。
“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金子川轻叹,“不过,我和无天,包括你,我们都不会放弃的。”
秦失点点头,除了等,他还能再做些什么?
金子川拍了怕他的肩膀,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这月余以来,他们几人一直避在金子川故乡附近的一个山坳中,那里不仅药草丰富,而且人迹罕至,是个养伤的佳处。
一出门,便见无天站在清清山涧边,双手抱臂,眉头深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莲子,你可有买到?”金子川走到无天的身边问道。本以为无天会去个几日,买多些作药用的白莲子回来,如今看来,怕是两手空空了。
果不其然,无天摇了摇头。
“山中湿气重,你回屋里歇息吧。”金子川叹了叹,没有白莲子,找些类似药性的替代也未尝不可。
无天转过头来看着金子川,眉头依旧紧锁……金子川盯着他看,等着他开口。
许久,无天终于开口道:“你知道……皓的弟弟吗?”
金子川一愣,道:“他不是和秦失……”
“我去长沙城中买药时,遇到了进贡的商队……”
“哦?”
“是白莲子,所有药铺的白莲子都上交用来进贡了。”
“没关系。”
“不……”无天欲言又止,看了看不远处的小屋,将金子川拉远了几十步。
“出什么事了?”金子川觉出些许不妥。
“那些贡品,是皇帝要送给楼兰王子回国的……”无天小声道。
“皓要回去了?”金子川开心道,“这是好事啊!”
“他是回去继承王位的……”无天又道,引来金子川面色一沉。
山风转着圈儿掠过,吹得溪涧边的二人衣袂纷扬……
金子川来回踱着步子,一边焦急自语道:“如何是好,要告诉他吗?”
无天捉住金子川的手臂,摇了摇头道:“暂且不,等他身子调养好了再说吧……事已至此,早说、晚说都没有分别了。”
金子川停下脚步,伫立在风中,眉眼下一片黯淡……不知不觉,湿润起来……
踏过那幽森曲径,前面不远处便是楼兰王子的住处。
刘诞按住腰间的宝剑,三日后,他将奉命护送楼兰王子回楼兰。想到这,他不免露出一丝笑意……谁也没有想到,上一任楼兰国王竟然如此不济,登基还没几日便病故。楼兰国中动荡,说是要接王子回去的和准备登基的已经分为两派。父皇怕是也没想到吧……刺客都已准备好,谁知还是匈奴棋快一步,更没有想到,他们会自己拆了自己的棋子……柳大人这次办事不利,本以为父皇会重责于他,谁知,父皇竟然听信那姓柳的进言,让自己亲自送那楼兰王子回国,美姬、丝绸、药材一样不缺,外加精兵一队……
‘楼兰国势动荡,若是有人阻止……’他只觉这是姓柳的陷害于他。
‘大可放手去做。’父皇的回答冷淡,也说明了他此行,许成,不许败。
刘诞明白了,这是杀令,谁若拦他,他便能杀谁。
看到姓柳的站在父皇身旁,想到近日的巫蛊之乱都已翻到天上,刘诞的笑意便更深——姓柳的,要和本王玩,代价可是不小。
“啊——!!!”正当想着,便听一声惊呼贯耳而来。抬眼便见一个宫女踉踉跄跄地奔至自己跟前。
“大胆!”刘诞斥道。
那宫女慌张跪下,哆哆嗦嗦地指向身后半敞的门道:“燕王……楼兰王子疯了!太子殿下好心给他喂药,他却咬着太子的手不放,奴婢这是去喊人!”
刘诞听罢从那宫女身上跨过,冲上前,一脚将那半掩着的房门踹开,便见自己王兄的手正在皓口中,周围围了一众内侍,是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
刘诞可不管这么多,走上前,抽出腰间长剑,反转剑柄向下,对着皓的背心便是两下。
琚忍着痛,忙呼:“诞,住手!住手!”
刘诞却似乎没听到般,一边捶一边狠道:“松开!给本王松开!”
内侍看着琚的手上鲜红的血一层层涌了下来,纷纷掩住面不敢看,谁也不清楚那血是谁的。
琚只觉自己手背一阵阵剧痛夹杂着一阵阵温热,低头忙看,只见皓紧闭双目,牙关却仍是死死的!不禁怒吼道:“刘诞!你想毁了本王的手吗!”
刘诞这才停了下来,僵笑道:“王兄,我这是要帮你……”
“你越打他,他便咬得越死!皓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如何向父皇交代!?”说罢,琚低头拍了拍皓的脸颊,轻声道:“皓……皓?”
皓闭着眼睛,牙关却渐渐松开了……琚趁机将手抽了出来,扶起身边的人一看,那人额上布满细密汗珠,湿了碎发贴在额际……
“皓?”琚小声唤道。便听皓微微一咳,呕出大口鲜血!
刘诞心中一惊,只道:不好!
三日后……远行楼兰的使队并未出发,只是有人匆匆来到楼兰王子的别院,在门上套上了锁链,将那曲径外大敞的门锁了起来,彻彻底底。
几个宫女见状跑了过来,拉着上锁的随侍道:“大人,这可怎么好啊,那人夜夜鬼哭狼嚎,扰得我们姐妹几日夜不安枕!”
随侍拂开宫女的手道:“你入宫来做事,岂有挑三拣四的?”说罢匆匆离去,剩下一帮宫女又是气愤又是跺脚,不禁指着那别院骂了起来。
楼兰王子重病无法远行,加上整个人也疯癫起来,使他回楼兰的计划只得作罢。
琚怔怔望着自己包扎好的右手,想到那日手上整齐的牙印,那些血一些是他的,大部分……都是皓的。
“父皇去甘泉宫了。”刘诞走到琚的身旁坐下,两人齐齐望着窗外万顷宫苑。
“嗯。”琚应了一声,手指轻轻摩挲着纱布。
“我担心那姓柳的对你不利。”刘诞又道。
琚听罢,轻轻一叹:“诞,我不适合当皇帝……但也不会让他轻易得逞。”
“我会助你的,王兄。”
“大难临头,以求自保……他暂时不会动你。”琚说罢,忽然站了起来,望着窗外出神,许久,方才转过身来对刘诞道:“诞,你去把文休救出来吧……楼兰眼看着新王登基,父皇怕是不会再顾管皓了,有文休在,至少他……”
“那与文休有何关系?文休是父皇的人,你为何到了这个份上还要去惹父皇!?”刘诞拍桌而起,真是恨透了自己的王兄。
“你不知……皓这些日子耗去的太多,进补的又少……全靠我送去的药在那吊着……到时候乱起来,我顾不得他……你看他初来大汉时,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现如今……”琚说道此处,咬紧唇齿,战抖着却再也说不下去。
“王兄……”刘诞握紧拳头,一字一字问道,“你是否喜欢他?”
琚大惊,斥道:“大胆!”
“你若不是喜欢他,为何如此关心他!?”
“关心便是关心!你以为本王和你一样,爱做那不耻之事吗!?”琚恼刘诞此时逼问,话刚出口,便后悔了。
只见刘诞点头笑着后退两步,喃喃道:“是的,我便是爱那不耻之事,玩玩而已……我没有太子王兄这般道貌岸然,明明喜欢,却不肯承认,着实一个鼠辈。”
“诞……为兄不是那个意思……”琚想解释,可是脑中乱糟糟,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太子王兄只需远远看着便可,即使心里想了千遍万遍,做了千遍万遍,仍旧是君子的……我不同,我与那些人厮混纠缠,全是不耻,理应被太子殿下瞧不起。”
“我……”琚欲上前,刘诞猛退几步,站到门边道:“我去救文休,我也会将他和楼兰王子一并送走,送的远远的……太子王兄大可放心。事情办完我便回自己的封地,还望王兄好自为之,多多珍重,就此别过!”说罢拂袖而去,头也未回。
琚呆愣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一拳捶至案上笑道:“走了好!走了好!”
刘诞说得对,他道貌岸然,他强装君子……他胆小如鼠!他……甚至不敢再去那别院看皓最后一面……他对他没有其他的感情,没有……没有……
刘诞脚下生风,长廊上的内侍们纷纷机警地避让开来,谁也不曾见燕王今日这般——面上腾着阴冷的杀气,大步向前走着,腰间的佩剑在他手中被攥得死紧。众人无不低头、跪下,不知燕王这团怒气会在哪里发泄了去。
好恨……好恨!
路越走越僻静,心头的火也越烧越旺……想起这许多年,王兄竟然一直将不耻二字刻在自己的身上,想到自己驱散府中宠人时,琚还关心地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刘诞便怒不可遏——虚伪!骗子!谎言!
一剑斩开门上的锁镣,刘诞提着剑几步跨过曲径,推门而入。
房中药香、檀香纠缠在一起,笼着一个人,睡在榻上。
那人头发不长,面色苍白,形容枯槁,毫无任何姿色可言。
刘诞冷冷看着那人,随手便将一个花瓶打破在地。那人睡不沉稳,被声音惊得动了动眼皮,缓缓睁开双目,一双眸子茫茫然看向刘诞。
刘诞也不多说什么,反手将门关上,一步步向他走近。
“都说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扯下雪白的床幔,将它撕成长长的白绫……
“那我恨你,也不需要理由吧……”一边说着,一边将那白绫一圈一圈绕上那人苍白脆弱的脖颈……那人不说话,茫茫然看着刘诞。
“有王兄这般待你,你这一生,也不算白活!”刘诞牙关一咬,握住白绫两端使上了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