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偶之皓兮 上——伏汐
伏汐  发于:2011年07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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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休被那曲唱去几分戒意,竟幽幽笑道:“草民也知道一首……”

茕茕白兔

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

人不如故……

人不如故……天子颔首浅笑,轻叹道:“当真是天意……”

“天意?”文休不解。

天子的笑平和而又意味深长……“朕曾向楼兰王子诉说了对故人的思念……只因这几年越发想念起来,过往的那些人,一幕幕……”

文休认真听着,天子看着他问道:“你可知那楼兰王子怎么说?”

文休摇摇头。

“他说……”天子一声叹,“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文休不禁微露笑意……皓和他也算是心有灵犀……

“可那楼兰王子又说,若是长此以往,终有妻离子散,众叛亲离一日!”话到此处,天子怒意尽显,文休急急跪下,心念皓怎会有如此大的胆子,竟把命压在戏言上。

然后文休不再多说什么,也不再唱兔子歌之类……他只是一句句恭敬地回答,说着万岁、上天庇佑等辞,他怕自己的多言,会点燃皇帝那不可预知的怒火。

日落西山时,文休回到了自己房中,一头埋在被里,任凭金子川和无天在耳边如何唠叨,也不吭一声……

漫长的一天,对他而言耗费了太多的心力……却仍是没完没了的感觉。

“文公子不仅长得像,而且,就连骨子里透着的英气都不差分毫。”柳大人道。

皇帝点了点头:“西域回来的少年,总是不一样的。天意让我遇到他,莫非是让我对故人有所补偿……”

“那楼兰王子的话,皇上不可轻信。”

是啊,不可轻信,但那些妖言却已经刻入心中,抹不去了……

“你说琚儿和诞儿是否已经会和。”

柳大人心中算了算日子:“应该到了。”

“匈奴那边呢。”

“派去的人,似乎失手了……”柳大人低语道。

“也罢,此事日后再见机行事。”

“皇上,你对文休、楼兰王子他们不可太上心……”柳大人欲言又止。

“朕只是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朕关心的始终只有西域疆土。”扩张再扩张,谁也无法阻挡……他要有足够的力量和权力,才能握住自己手中的一切,几十年不曾改变过……但是那些失落在岁月中的,在膨胀的权力中只剩下了残存的影子……怪只能怪,他走得太早,而一切来得太晚……

凭栏望去,落日已然沉入宫檐下……坠下的漫天暮色,昏淡得让人看不分明……

记忆中的人,终在这个日暮,骑马踏云而来,带着几十年的回忆,一幕幕从眼前掠过……

沉浸在流畅的往事里,却在自己一声叹息后,才发现,一切不过是一场虚影罢了……于是一切烟消云散……那个人,也早在三十年前被母后赐死,什么都没留下……

“朕有些累了。”他道,转身向深宫走去……

而此时同样的暮色,笼在文昌巷老宅上……衬上了轻轻炊烟……

文休没有用晚膳,他不知怎么的,忽然想念起自己的弟弟,然后看着满桌饭菜没了胃口。

躺在床上用心的回想,才发现记忆深处那孩子的模样越来越淡……满满的,只剩心痛和遗憾……

哥哥……

竟是皓的轻唤,绵绵落在自己耳畔,渐渐融掉了无尽的冰冷黑暗……他看见了那片沙洲上的蒲昌海……浩渺的水声,白色纱巾,深远的笑……

四处安静下来,独独分明地听那人轻声说着:再也回不去了……

不……文休翻身从床上坐起身来,惊喘着拭了拭额角的汗珠,扭头便朝向房门外大喊:“准备行装,今夜就启程!”

话音刚落,便见子川推门而入,冷冷说道:“包袱早已打点好,车马也已备好,等你起床呢。”

他身后站着无天,看着文休,弯弯眉眼,不明所以地笑着……

趁着夜色,文休金子川一行人潜下了老宅后园的地道……临走前,文休回头看了眼无天,目色中带着些许不安……

无天似乎会意,笑道:“放心去吧,皇上今日与你一见,这余下数月内想必都不会再召见你。即便他要来找你,我也能为你挡着。”

文休笑了笑,却被跟在其后的金子川催促道:“我们又不是要在那扎根,一两月来回绰绰有余!”

文休苦笑着一叹,弓腰没入了地道下的阴影……金子川正欲跟上,却被无天握住了胳膊……

“干什么?”没好气地问。

“这个给你。”无天将一包东西递到金子川手中。

“这是……”金子川掂了掂手中的东西,再凑上去闻了闻……

“药。”无天依旧是万年不变的笑容,“那日遇见了皓,他周身的药气非常奇怪,我没忍住就探了探……你们这样做不觉得冒险吗,皓他又是否知道?”

“知道。”金子川握紧了手中的药。

“你们长沙国的巫医下药总是那样重,他这要是十年不下地行走,断了药,也未必能恢复了。”

“你胡说!”金子川上了火气,声音却虚了起来。

“你那药中只有阻血的方子,没有通血的……”

“我教了进手势,让他定期为皓揉捏……”

“就是你金子川天天去揉捏,也未必有效,更何况是个不通医理的人。”无天依旧笑笑,声音不强不硬,随意的很。

“你……”金子川并非不通道理之人,听无天这样一说,确实说到了他的顾虑……

“这是我试着配的通血药……未必有效,拿来给你看下,我这样配是否可以。”

金子川闷声不语,无天这样说摆明了是搭了台阶让他下……看看?……打从他闻到的那一刻,便有种堵塞许久的疑难豁然开朗的感觉。

“多谢。”金子川别扭地说道,弓腰就往地道里钻。

“喂。”无天见金子川就要消失在眼前,伸手拖住了他的衣领。

“我没功夫和你玩!”金子川揪住自己的衣领回头咒道。

“不是,我是想说……我等你们回来。”无天笑道,松开了手。

也许是月光缘故,只是一瞬,金子川觉得那个万年笑脸有种寂寞意味……于是缓和了嗓音,匆匆应道:“知道了。”也不作别,追着文休而去。

都走了呢……

后园霎时静了下来,风中树叶沙沙作响,无天依旧是笑着为他们关上地道的入口,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转身离去……

所谓朋友,就是难同当、福同享……文休有钱财,却不吝啬;金子川有本领,却不孤高……如果可以,他倒是很想和他们一起……

可是,又如何向师父交代呢……

罢了……日后的事情,日后再想。无天挠挠自己的头,作别了文休的家丁,踏出了老宅。

那个叫做皓的楼兰王子也算是幸运了,遇到了文休他们……身边还有对他那么衷心的进陪着,大汉一行,将来这许多年,也不算枉然。

自己呢……自己唯一的老友秦失还不知身在何处……

啊……一个大大哈欠——无天告诉自己,该睡了。

“哥,还不睡吗?”进走到秦失帐内,看见那人正坐在桌边叠着衣物。

“还不困。”秦失笑着让出一旁的木凳,示意进坐下。

“我帮你叠。”进笑着走上前来,伸手便去抓那放在桌上的衣裳。

“不!”秦失一把拦住进的手,随后便是无声的尴尬……那声“不”他似乎说得太大声了。

“对不起……”秦失低头慌乱的整理着,“这些事情我自己来便可以了。”他不敢抬头看进,心虚地害怕被进看出什么来。

“哦……”进低低一声,“那我帮你铺床!”他笑着走秦失的床边,挽起衣袖开始整理床上那散乱的被褥……

秦失回头看着进的背影,释然笑道:“谢谢。”他很庆幸自己有个这样淳朴的弟弟……人品好、相貌好……爹娘在天之灵,也会含笑吧。

“哥……你不会怪我吧,明知道你是我哥,但不认你……”进忽然说道,背对着秦失,依旧铺着被褥。

“不,不会。”秦失笑道,既然他们已经相认,那么以前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不……”进放下手中的被褥,转过身来道,“早在几年前……当你站在楼兰城下的时候,我就认出你了……”

“什么……”秦失怔在微弱灯光中,看着进那满面歉意的笑容……

“对不起,我知你是贼匪头目,一直没有勇气认你……后来又要随皓来大汉,更不想让你为我挂心,所以才……”进已然有些哽咽,喃喃道:“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不,没有……是我不好……是我当初没有照顾好你……”秦失走上前,轻轻拥住进,细声安抚……感受着进的拥抱,望着映在帐围上的倒影——是桌上折叠整齐的衣衫……

秦失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为什么还要对那个人念念不忘……他还有亲人,还有兄弟……

“进,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秦失的决心,顽如磐石,“我不会离开你的,不论你在哪里。”

进挣开秦失,挂着泪水问道:“当真?”

秦失点点头:“我会去和太子、燕王他们说的。”

“太好了!”进大笑着握住秦失的手,拖着他往桌边坐,“我们今夜要好好聊聊……”

是啊,好好聊聊……把这失而复得的十年重新攥在手中……然后,慢慢将那个人忘记……

他们开始互相交换以前的种种……说着贼匪的惊险经历,说着王宫的种种趣事……他们本就是兄弟,如此一来,更显亲密。

“我真应该好好谢谢皓和皎……”就在他们换上新的灯芯的那一刻,进忽然说道。

秦失心中一簇,两指没了知觉,任由那灯芯跌在了桌上。

“烫到了吗?”进慌忙去看秦失的手。

“没……没事。”秦失重新拾起灯芯放入油灯中,看着那奄奄一息的微弱火苗,再次燃起……

“你说,皎……?”那个名字,就像秦失心中的一根刺……

“对了……我还没和你说过吧……皎是皓的弟弟,他俩是孪生兄弟,皓来了大汉,皎就去了匈奴……”进俨然有些无奈,撑着下巴歪在桌上。

“那……为何要谢他们……”秦失的声音渐渐没了波澜,死灰般的冷……

“因为……”进开始有些困倦,伏在桌上迷迷蒙蒙地说道:“其实……第一个看到你的,是皎呢……”

秦失隐隐约约听着进的述说,眼前模糊了影子……

那年沙洲中的城楼上,一个男孩指着城下道:进,那里有个人在看你,看了很久了……

哪里哪里……另外两个男孩凑上来道。

是有一个人呢……长得真漂亮。褐发的男孩子笑道。

他没有看我啊,皎,你是不是看错了……齐刘海的男孩只看到一个人,却不是在看他的人……

没有,他是在看你……黑发的男孩望着那徘徊的身影,淡淡说道。

第二年,依旧是黑发男孩发现了那个人,于是他对褐发男孩道:哥哥,那个人或许是来找进的,你帮帮他们吧。

于是,齐刘海知道自己有了个哥哥……那个失散了多年的哥哥。

我看到以后,你会喊他哥哥。褐发男孩道。

但是……但是爹说他是贼匪……齐刘海有些顾虑。

可他每年都会冒着被抓的危险来看你。黑发男孩说罢,跑到城楼上,向下急急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果然,他还是来了……

于是每一年,每一次,黑发男孩总是在城楼上等着那个执着的身影,然后对齐刘海道:进,他又来看你了……

时间在期盼、犹豫中很快过去……终于,到了他们离开楼兰的那一天……

临别前……黑发男孩对齐刘海道:没有人生来就愿意做贼匪的……就像我和哥哥,不是生来就愿意去做人质……兄弟之间,若是错过了,便不知道何时再能相见了……

“其实皎和皓一直在劝我……皓心地好,他说的不会错……而皎比较孤僻,与人结交总是小心翼翼,也很有原则,若是他觉得不错的人,一定是不错的……”进将头埋在臂弯中,呢喃道:“他们没说错,哥你真的很好……很好……”

秦失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进的头发……只觉恍惚得似在梦中般……

扶着进躺在床上,秦失为他小心盖上了被衾……然后,一步步走到桌边,看着那折叠整齐的衣衫出神……

你一定是相信我,才说要和我去长安的吧……

可是,我却让你失望了是不是……

捧起衣衫,将脸埋在其中……

你穿过的衣衫我都留在这里……

可是,你在哪里……

秦失伏在桌上,感觉自己那止不住的泪水浸湿了衣衫……回忆打湿了,越发清晰起来……

他不敢大声,紧咬着下唇怕惊动了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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