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文休总是睡不好,雕花描金的大床不行,清雅木阁小床也不行……火炕不行,地板不行,甚至棺材都不行……
这么多年了,睡不安稳仍是他最大的梦魇,夜夜缠着他,折磨他……他有想过,也许是地狱唤他了,于是见马车就撞,见到贼人也不躲……可惜马车撞出了半调子的姻缘,那些贼人最后也都成了他的手下……
于是乎,他文休成了传奇,说是如何英俊挺拔,谦谦君子;说是如何气度不凡,仁厚雅量……
只有他听到这些只是笑笑……他知道自己是谁,这么多年,锦衣玉食,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只是那荒山上的一个穷小孩,什么都没有,就连仅有的一个弟弟,都没有守住……
于是他开始做梦,没完没了……
他用力的挖着山上的草根,挖着,挖着,挖到手上黄黄红红,唯有那小小的指甲缝里是一线黑色,黑得翻了起来……啊,是的,又把指甲挖掉了。他笑了笑,继续挖,今天挖了这么多,也有一些野菜,弟弟可以不用挨饿了……趁着叔叔、婶娘不在,便可带着弟弟一起烧来吃。
吃饱了,他们都有力气了,就可以一起逃离叔叔家。他可以一直挖草根、野菜照顾弟弟,他们可以逃到城里,听说那有大户人家,他们可以去投靠……他们会慢慢过得好起来,弟弟也会胖起来,他们会长大,会娶到漂亮的小媳妇……他越想越开心,仿佛觉得手上的草根在发光,指尖也不疼了。
抹了抹额头的汗,他站了起来,四处一望……是要离开这里了呢,整个山头黄秃秃一片,已经连根草影都寻不着……不知又要死多少人……
他叹了叹,将一些草根埋在土里,又寻了一些石块做标记,然后往回跑去……只是腿有点软,跑不快,更险些摔倒,但是想到弟弟……他便鼓足了气力,撒开腿继续向山下跑去。
远远的,他便闻到一股香气,那香气……莫非叔叔、婶娘找到吃的了!?
他跑到家里,看到叔叔、婶娘还有他那先天不足的堂弟围坐在一张缺了腿的小破木桌边,木桌那截缺了的腿下,垫着几块石头,是他的弟弟拾来的……
“我弟弟呢?”他大喘着问道。
婶娘白了他一眼,凹下的脸颊剩下两颗突出的眼珠,仿佛要滚落出来:“弟什么弟,有的吃就好了,还不过来,想饿死是吗!?”
叔叔眼中红红的,用缺口的碗盛了点汤道:“休儿,过来喝点汤……”
看着那白飘飘的汤……
“我要我弟弟!”他大声喊了出来。却听到自己那先天不足的堂弟,正在用力嚼着什么,嘎吱嘎吱的响……
婶娘忽然伸手拍了一下自己傻儿子的头,喝道:“吃就安静点!”
那先天不足的小孩似被吓到,张开口哇哇的叫嚷,他嚼的东西也从口中掉了出来……白白的一小截……是个皱了皮的手指。
“啊——”他大喊了一声,满眼的泪一涌而出,冲上去便要夺那木桌正中的汤碗……
“你疯了吗,你疯了吗!?”婶娘连忙护住汤碗,却不想那瘦小的身子整个覆在汤碗上,任凭婶娘怎样捶打,就是不挪开。
他大声哭着,为什么……为什么没有等他回来……
那截小指上,还有烫伤的疤痕……那是弟弟生火时被烧到的……那是……
他慌忙握紧那截小指,哭到连声音再也发不出……只听到叔叔在一旁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也是被逼无奈……
婶娘却道:“死了他一个,我们大家都可以活,又没断你文家的香火,你哭什么哭!”
许久过后,他才慢慢从汤碗上挪了下来……胸口被热汤烫得脱了皮,他也似不疼不痛,怔怔看着那飘着白雾的汤,说了一句:“叔叔、婶娘,吃饭吧。”
叔叔、婶娘倒让他吓住了,但是大家都是几天没有吃过东西的人,见到热汤,也不再多说,安安静静的舀了起来……只是,那二人,也就喝点汤水,再不敢吃其他。
唯有他一块一块舀着,然后放到口中合着自己的泪,一下一下的嚼,早已没了知觉。独独听到婶娘说了句:“也是个黑了心的,这都下得了口。”
是的,他又能怎样呢?与其被别人吃掉,倒不如自己……至少自己和弟弟是不会分开了……
弟弟,你放心,今晚我们就离开这里……
夜深的时候,他从草棚下爬了出来,没有什么行囊。
他也不知道,自己离开这里,换来的到底是生还是死……
他生了点火,拾起一把柴枝烧着了,然后面对着那徒剩四壁的破屋……火光印在他的脸上,现出金黄的颜色,却是明暗交错,看不分明的神情。缓缓的,他将火把靠近草棚,只要松手,这些凶手就通通化成灰烬了……
哥哥……
清冷的夜中,忽然听到一声轻唤……
他焦急地寻找,却什么也没找到……火燃的很快,马上就要烧到手上……
“我们走吧。”他笑了笑,将火把按进草棚旁的水缸,转身离去……
那截小指,他埋在了山头上……挖出了白天藏好的草根野菜,抬头看着挂在中天的月亮,弯弯的,就像弟弟的笑一样……是的,他们可以离开这里了,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柔柔月光下,他沿着山岗向北走,夜风拂过,他仿佛感觉有只小手牵起了他的手,他低头看了看,看到了那熟悉的小脸,笑了……
也就是从那夜起,文休再也睡不安稳,他会在夜里哭,用力的哭,他想他这一生,怕就是这样过了……
如果他没记错,离开荒山的那一年,他十岁,而他的弟弟永远停留在了三岁……
和他设想的一样,他靠着野菜、草根居然也活了下来。可惜城中的大户人家嫌他瘦小,十岁看上去就和六七岁的孩子一样,手脚都是细细一条,饿得快要死了的样子,谁敢要。
他成了乞儿,躲在繁华的后巷,拾点剩饭剩菜……他是乞儿,只是不伸手向别人要罢了。
十二岁那年,他在城郊挖野菜,忽听远处传来声音,似是乱成一团,还有刀械的声音……他寻声望去,恰恰看到一人挥刀向一妇人砍去……
他扑了上去,拦在妇人身前,遂觉得背后火辣辣一片,仿佛被撕开了般,失去了知觉……
弟弟,哥哥就拼这一次,如果拼对了,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如果错了,我便去陪你……
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趴在舒适的床褥上,背后还是火辣辣一片……
“你醒了?”是那个妇人,她温柔地问着。
“那些贼……”
“官兵及时赶了来,都无大碍……除了你。”妇人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家住何处?”
文休将头埋到枕头里,说道:“我叫文休,今年十二,没有家……”
妇人听了微微点头,许久过后,又笑道:“我也是一个人,休儿是否愿意留下来陪我,做我的儿子?”
从那日起,文休成了妇人的儿子。妇人是个寡妇,家业颇丰,文休便从此过上了好日子——读书识字,管乐骑射……他虽是妇人的儿子,妇人却从未要求他改姓,于是乎越来越多的人,喊他文公子……
我的夫君,喜欢穿着黑衣,戴碧玉簪子……于是文休穿着黑衣,戴着碧玉簪。
那匹马顽劣,休儿去试下吧……于是文休翻身上马,几番折腾后,马驯服地在原野中奔跑起来……妇人道,那是他夫君生前最爱的马。
文休十七岁那年,妇人一病不起……她一直紧紧握着文休的手,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也没松开……
文休任由她握着,她把他当夫君,他始终把他当娘。
丰厚的家业落在了文休的肩上,闲言闲语便也起了来……
‘文公子多有心机啊,小小年纪就会攀个富贵娘亲……’
‘听说他落魄时,还吃了自己的弟弟……’
混蛋!文休听着管家的转述,不禁拍案。可气愤过后,转又低落下来……是啊,他本不该属于这里……
弟弟,不如……再和哥哥一起走吧……
于是文休离开了生活了五年的大宅,孤身一人上路了。家仆们看着他长大,都说会等他回来。他笑了笑,没有回头。
事实是,当他回来时,家仆也真的都还在,他于是发些财物,一发便足以他们不愁吃住地过上一年……
文休开始喜欢这种生活,在不同的城中穿梭,赚不同人的钱,他的商队也越拉越长,他们走到了西域,大漠上,也有他们驼队的足迹……
可惜他依旧睡不安稳,他在每个城中都买了宅子,换了无数张床,就是睡不安稳……
他的手下都说,有钱人就是那么与众不同……是福,也是祸。
文休晚上睡不好,白天却依旧神采奕奕,他开始和王族做生意,凭借他那好看的样貌和机敏的头脑。
“文休,这次又赚了不少吧。”驾车的人问道。
嗯,他懒懒地吱声,躺在马车厢里,不想动的样子。
“累了,就睡会。”驾车的人道,说得自然。
车厢里传来笑声,只见文休掀开帘子坐了出来:“金子川,你挖苦我呢,明知道我睡不着。”
被称作金子川的人笑了笑……那是个十七八的少年,笑容纯粹……
他是文休的第一个朋友,他们是伙伴,一起经商,一起周旋,一起分钱,一起去青楼……
“好在有你陪着我,要不我一定累死。”文休搭上金子川的肩膀说道。
“那你多分我点钱吧。”金子川连忙说道。
“真是姓金的……”文休白了他一眼,撩起车帘准备退回车厢,忽听远处一声马嘶……
那马嘶声太大,文休探出头来想看个究竟,他的懒筋儿很粗,好奇心也是一级的大……
远远的,只见那小国的城门口,两辆马车背道而驰,扬起沙尘滚滚,其中一辆向北,一辆正向他们这个方向驶来……
莫不是,也要去大汉?
这是个赚钱的好时机。文休整了整衣衫跳下马车站在那等着。金子川瞧出了他的心思,也陪在一侧。
“苏哈大人。”文休认出骑马走在前面的正是这次有过生意往来的苏哈大人,忙上前笑着招呼。苏哈见是文休,也停下车队,说是车队,其实只有他苏哈和两个随行人,外加一辆马车罢了……
“文公子,可是回大汉?”苏哈道,脖子上,还挂着文休半卖半送的宝石项链。
“是啊,您这是去哪?”文休问道。
“我们也是去大汉。”苏哈笑了笑,也不再多说,“那么,告辞了。”
“等下,”文休连忙喊住,“都是去大汉,不如一起,也好有个照应。”他很灿烂地笑着,非常慷慨的样子……苏哈顺着文休的商队看了过去,那才是“队”——三架马车,外加十辆载满货物的车子,随行的人都是清一色的黑衣,粗略数了数,也有一二十人……
苏哈眼中露出羡慕的神色,可是又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婉拒道:“还是不劳烦文公子,我们还有要事,先行一步。”
文休有点不爽了,但是又没显露出来,他走上前,往苏哈手中塞了一锭金子道:“文某可是一心想为大人分担、效力。”
金子川看着那锭金子,下巴都要掉下来——他文休用得着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这么玩钱吗!
苏哈见到金子,眼中立刻有了光彩,他将金子自然地收入胸前衣襟,附在文休耳边低声说道:“不瞒文公子,我这是送本国的大王子去大汉,耽搁不得。”
文休听苏哈这样一说,心中也了然了,送个儿子过去做人质吗?这种边陲小国,夹在两个强国之间,怕也只有这种谋生的方法,忽然又想到了城门口背道而驰的另一辆马车,心下暗暗叹那国王老狐狸……
既然此行他文休钱赚够了,觉也睡不着,不如……
“苏哈大人,你们毕竟也是出使,人少了,恐有照顾不过来的地方,不如由在下的商队陪同大人一同前往,壮壮声势也好。”
苏哈当然求之不得,这样一来,这一路的吃住他自是不用愁了。
文休和苏哈彼此露出标准的交易笑容:“到时候,还要劳烦苏哈大人带小人进皇宫见识见识。”文休说完,拍了拍苏哈的肩膀。
苏哈自是笑道:“当然、当然。”
金子川这才稍微安了点心,看来文休是想把生意做到皇宫里去,那样,应该会更好吧……想到这,金子川也笑了起来,走上前道:“苏哈大人可否为我们向王子引荐一下。”
“当然可以!”苏哈一口应允,走到身后那辆白色的马车旁道:“王子殿下,这位是文公子和金公子,我们此行,由他们护送,王子大可放心。”
文休和金子川在车边站直了身子,躬身准备行礼,便见一个少年掀开车帘道:“不用了,谢谢二位,这礼不用行了。”
文休和金子川抬头寻声看去,只见一个白面少年,乌黑发丝齐齐垂在眉上,杏目高鼻,似个活脱脱的面人儿,俊美得有些炫目……
果然是王子啊……就在文休和金子川张大口感叹之时,又听车内传来另一声音道:
“进,你说得这样生硬,会叫人误会的。”那声音,听得出也是个少年,清清朗朗的。
然后,文休和金子川就看到一只手掀开了车帘,那手白如脂玉,关节处透着淡淡的红色……
“他们这个国的人都这么白吗?”金子川凑在文休耳边嘟哝道。
二人齐齐转头看了眼苏哈,那人正咧嘴笑着,除了牙齿,其他都算不上是白的……
“怕是只有王子白。”文休嘟哝回去。
“王子,小心。”就在文金二人嘟哝时,那个面人儿般的少年忽然转身去扶车里的人。
什么,里面那个才是王子!?
文休和金子川就像在赌坊等着开盅的最后那一刻,这样俊美少年的主子又会是怎样的?
他们屏住呼吸,看到了那如雪的皓腕,看到那素色洁白的衣袖,那纹着银线的领上,是白皙的脖颈,随之映入眼帘的便是那褐色的柔顺发丝……
两人都在心中奇怪,明明是看个男人,却比在青楼看花魁还要来得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