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滄浪————太雏
太雏  发于:2009年0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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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煙雨滄浪

楔子:
江浙豐,江浙富,江浙有隻白老虎。上皇糧,打皇旗,白大老爺踏風雨。上江清,下江紅,清紅相接雷聲隆。
江浙一帶,滿街踢著小虎鞋的孩兒都知道這麼一首打油詩。那詩中上江清的白大老爺,就是頭繫青帶的漕幫一百二十八幫,其中江淮泗幫頭大老爺白震天。
有清嘛,自然就有了紅,下江一帶的洪門,專管鹽運的端木家,正是漕幫的死對頭。
洪門不是有句話這麼說的:『由清轉紅,披彩掛紅;由洪轉清,剝皮抽筋。』
於是漕幫的人這麼說:『由洪轉清,萬兩黃金;由清轉洪,死如僵蟲。』
那麼,詩中為何道著『清紅相接雷聲隆』,這就不言可喻了吧?清洪兩幫,分管天下最重要的漕(糧)、鹽兩幫,既是門人眾多,又互相抗庭,難免底下人磨磨蹭蹭的,擦出點火花來。

兩幫會都有上百位幫主,哪個分幫打了起來,其餘幫主自然要不分青紅皂白的幫起自己人來(實際上,那時也有理說不清了。)。於是,隨著兩幫的壯大,江湖上兩個講信究義,聚集英雄好漢的大幫,莫名其妙的就成了死對頭。

眼下又到了白大老爺打著龍旗壓皇糧進京時,白震天威風凜凜的站在太平舟頭,額際鑲金邊的寶青緞抹額,湘繡著飛舞的金龍,陽光下在遠方觀望的民眾們,就憑那一抹金光認出白大老爺。

白震天穩穩的站在船隊中的領隊首船上,抬頭看看天色,沉穩的一笑:「響鼓開航。」
頓時,鼓聲凌雲,帶頭的七條大船猛放下暗紫色大櫓,接著十條皇糧船也放櫓下水,再緊接著七條壓糧中舟放櫓,白震天身後兩面旗,頂端的明黃龍旗繡著:『奉旨督運漕糧』,第二幅繡著『漕運江淮泗幫主白震天』

船夫們開始喊號子:「三閘五霸隨心過,五湖四海任我遊,頭頂家法扯旗蓬,身揹絆牽走江湖……」
呵!何等威風?白震天在每年此時總覺不枉此生。
船入清江滬時,照例靠岸休息一夜,白震天正整理衣領,等著待會一下船與接風官員周旋,船卻突然一陣搖擺,白震天心一驚,匆忙走出船艙:「怎麼回事?」
白震天承香大徒弟侯景龍慌張的走過來:「師傅,不好了,遇上了『攔門沙』!」
白震天頓時心裡一登,「攔門沙!」
攔門沙是河中漂浮不定的細沙,有時因潮汐關係細沙聚集,阻塞河道,船舶因此動彈不得,之前甚至有船隻曾日行河道,夜間停擺河中,第二天一睜眼,四處都是沙灘,哪來的水可行船?因此擱淺多月,直到隔年潮汐變化才又啟航。

此事有如天外飛來橫禍,漕運奉旨壓皇糧進京,若有延誤,就是抗旨。更嚴重的是,皇上的旨意讓河中細沙所擋,擋的又是防災、震荒用的糧,那不擺明著皇上為君不仁,以致天譴嗎?這話一傳出去,又要生出多少風波?

白震天劍眉一皺,「下錨,搜船。」
攔門沙又稱怨女沙,那糾纏不清的姿態豈不就像個怨女?漕運壓糧向來嚴禁女子上船,就是怕女子陰氣惹出投身河內的怨魂,導致船舶行駛不順。
白震天心中懷疑有人敢在偌大的船隊中私藏家眷,無事也就罷了,如今遇上攔門沙,他不得不依老規矩……以人祭河。
搜查到了壓船船隻上,果然搜出一個懷抱嬰孩的少婦,白景龍壓著她到白震天面前,原本一直低著頭的少婦一抬起頭來,頓時昏黃的船艙內如夜明珠照亮,她如雪肌膚襯著墨黑長髮,美麗黑瞳卻寫著勇氣,只是看來因為生產的關係有點虛弱。

「白大老爺饒命,我有孩兒要顧養……」
侯景龍悲憐的看著美貌的少婦,心知若搜出的是個醜女老婦,白震天尚有可能放她一條生路,如今她被那驚人的美貌給害了,白震天如此珍重名聲之人,斷不肯為她端一個『好色輕義』的罪名。

果然,搜出挾帶婦人上船的弟子之後,白震天嘆息著說:「壓皇糧乃事關天下民生重事,倘若今次擱淺,一擱數月,逢上旱災兵變,朝庭無糧,千千萬萬百姓受苦,非你我數人可以死抵罪呀。」

「白大老爺。」少婦眼見求情不成,突然抬起頭來直視著白震天,「我本洪門弟子,此番上船也是因為與漕幫子弟私定終身,如今產下一子,要回門與師傅謝罪。我冒剝皮抽筋之險由洪轉清,萬兩黃金不要,只求您饒了我一家子。」

侯景龍心中又戈登一聲,此時少婦說出由洪轉清這種話來,不但無益於事,白震天更要投她祭河,以表大公無私了。
「洪門清幫的事,怎可擔誤國家大事百姓生計?」白震天果然要人開始擊鼓,告知河內冤魂,替死鬼就要下船了,請好兄弟們讓開船道。
「師傅,那孩子……」侯景龍看著那強褓嬰孩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看著自己,不禁悲從中來。「孩兒無辜,若一齊投入水中,恐怕河神要怒,阻礙船運。漕糧打龍旗卻進不了京,不知有多少顆人頭要落地。」

女子眼見求饒無望,倒也不再哀求,只把一雙美目凌厲的瞪著白震天說:「犯了你幫規,死無怨言,只是孩兒無辜,若真傷了我孩兒,我死也不甘心。」
白震天猶豫了一下,「把孩子抱過來。」他對著犯事的弟子和潛藏的少婦說:「你們好走吧!下了水,記得給我們開路,若此趟上糧順利,孩子自然有我替你們照顧。」
鼓聲不若開航時的氣勢,反是輕敲邊鼓,以雨點般的點滴輕擊伴著兩個將死之人的不甘呼喚:「兒,我兒啊~」
孩兒不懂事,聽見父母哭著喊自己,尚睜著圓亮漆黑的大眼四處搜尋著聲音,只聽噗通兩聲,一切歸於寂靜,鼓聲亦歇,白玉盤般月娘高掛,照著孩子粉嫩肌膚似水。
「攔門沙散了……」
「攔門沙散了……」
「師傅!攔門沙散了!」
「唉~」白震天不知是鬆了氣還是嘆息,看著孩子,憐愛的一笑,孩子也嘰嘰咯咯的笑了起來,兩頰的酒窩襯的一張小臉更可愛。
「真可愛,可惜你爹娘……」白震天搖搖頭。
小東西還是天真的笑著,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在此時已改變。
白震天把孩子抱在懷中,輕輕的用指頭點著他的鼻頭,猛然一見孩兒胸前一塊金鍊漢白玉如意,白玉凝脂,皎若團月,玉面正中央上血紅一塊,識玉者皆知此乃是人稱漢血玉的無價之寶,那傳說是千年前古人入棺陪葬,因此吸了人血的帶血白漢玉恰如自然天成的鳳凰展翅,栩栩如生。

「天爺!……老夫殺的竟是洪門承香弟子鳳三娘?」白震天心中一震,洪門鹽幫與漕幫結怨已久,今日為壓運漕糧而以人祭河,此事一傳出,再大公無私也成了公報私仇。
白震天猶豫一陣,馬上叫來大弟子景龍:「傳令下去,今日之事絕不可外洩,有違令者,幫規伺候。景龍,這孩子委實留不得,留了他,只怕日後要生不少風波,與其到時幫派械鬥傷及無辜,不如現在了結他,以救萬民於水深火熱……」

話聲未停,低頭一看那孩兒,兩只骨溜溜的眼睛依舊好奇的在白震天臉上打轉,圓潤的小手臂一伸,嬰兒稚嫩的小掌貼上了他的臉龐,那柔軟的觸感,是一生奔走江湖,卻苦無子嗣的白震天所未曾享有的溫暖,也給勁爽彪悍的白震天帶來前所未有的震撼。

「天意……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我白家無後,莫非你是菩薩送來的嬌兒?」白震天無奈的嘆息一聲,又慈溺的衝著孩子一笑,「老夫為了救你一人,可不知是要拿多少人的性命來冒險?只願此事如同鳳三娘沉河,永遠不見天日。」

侯景龍看著嬰孩,萬分感慨,低聲說:「師傅,這孩子古靈精怪,雙眉似柳,兩眼卻炯炯有神,將來一定不是凡夫俗骨。您收他當契子,或許真是天意,我看今天您就給他起個名吧?」

白震天輕輕撫著孩子臉頰上的酒窩,點了點頭,「小鼻子小嘴巴的小東西,你我或許真有宿業未了,我殺了你爹娘,你卻成了我白震天獨子。情勢逼人,非我本意,鳳三娘也是個人物,這樣吧,往後你就叫……白么鳳。」

小小的雛鳳啊,失去了爹娘,願你依舊健康成長,如鳳凰般展翼飛翔。

煙雨滄浪(第一章)
更新時間: 07/02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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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蘇州,靜思茶園。
「我說咱們蘇州人,放浪不拘,風流倜儻,豔情漫漫,這位小公子,既來到蘇州,何妨讓在下攜你一遊,也好盡盡地主之誼?」
茶園一角剛坐下來一位身穿白袍滾銀邊,頭綁雨過天青色抹額,清秀俊朗的美少年,一進門落坐,那帶著幾分高傲和冷漠的俊美,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蘇州人吶,對於美麗的東西有種執著,不吭不哈的,用毅力想把美麗收藏。如同這位老兄,從少年一落坐後便糾纏上來,不管人家反應多冷漠,他就是能斯斯文文的扒著、咬著,讓人怎麼也甩不掉,發脾氣又發不出來,所謂的伸手不打笑臉人,他老兄領悟、運用透澈。

死纏爛打半天,也不見他有任何不敬的舉動,少年無奈的一笑,「怎麼你不幹正經事去,跟我們這種遊客耗著,多沒意思?」
「小公子此言差矣,這咱們蘇州出過個才子,這寫過一首好詩『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閒來寫幅山青賣,不使人間造孽錢。』在下不問俗事,與小公子這般脫俗的人材遊山玩水,這才可謂參透人生是也。」

他一邊搖頭晃腦的吟誦,旁邊幾桌客人也頻頻點頭,彷彿這種不問俗事的風格,就是蘇州的特色。
「哼!」少年冷冷的哼笑一聲,「你講的是唐伯虎那個誘拐良家婦女、花心風流的色狼?奇怪了,閣下不吃五穀雜糧?人人都成天呆坐在茶園中搖頭晃腦,豈不是天下人都得餓死?」

看少年開口,雖是冷言冷語諷刺,那人依然高興,「小兄弟說的是,只是老哥哥我心性疏狂,不適久居於俗世之中……」
隔桌一位遊客終於忍無可忍站了起來,「難怪人說久居蘇州易喪其大志,我看你老兄其實就只有一個毛病:懶。」
白么鳳被吳儂軟語糾纏繚繞了這大半天,與那漢子抬槓像拳頭打進了棉花裡似的。四周人也這麼無關緊要,看笑話似的欣賞,正鬧的他有火沒處燒,那遊客這麼乾脆甩下一個字,倒一解他胸口之悶,聽那『懶』字一出口,不禁笑的如花燦爛。

那傾頭一笑,笑的他兩翦長睫輕顫,白皙的雪膚泛上桃紅,兩個酒窩滿滿的盈著蜜似的,倒叫人忘卻他為了什麼而笑,只想好好的看著那張如花笑顏,把這景致深印在腦海中。
白么鳳本人卻無啥知覺,看著那遊客提劍像是要出茶園,再看眼前老兄依舊癡迷的模樣,趕緊說道:「這位大哥,請容小弟共行。」
端木笙猛一轉身,恰恰那少年匆匆走來,猛然看到那略為纖細的身型被壟照在自己高大身影中,端木笙竟無端心疼了一下,「怎麼?他敢欺負你?」
「哈!」白么鳳不屑的挑了一下眉頭,「欺負?」
電光火石間,白么鳳似乎從腰中掏出什麼東西,除了端木笙看到那瞬間的銀光外,茶園內,蘇州才子們依舊慢條斯理的論詩、說詞……
「哎呀!我的衣服!」剛剛糾纏白么鳳的人突然失驚打怪的叫了起來,「這什麼時候多了把刀插在我袖口上?這我說店小二,這服務也太不周到了一點……」
罵起人來依舊蘇州式的,吳儂軟語綿綿,白么鳳搖搖頭,煩躁的向外走,「蘇州雖好,終究沒有聖朝氣象,連罵人都這麼軟綿綿的,叫人聽久腿都軟了。」
端木笙本來看著他清俊帶著點稚氣的臉龐,正想放柔了聲說話,聽到這一句,也不知自己是哪根筋翻了,竟換了聲調,故意壓的粗聲粗氣,頗有勇世之風的說:「蘇州就少了份王氣,流水過清、桃花太豔、彈唱太甜、女人太俏、茶園太多……」

看到白么鳳清澈的眼眸睜大了看著他,濃眉輕皺起,俊秀一張俏臉,脫俗洗塵,端木笙心臟猛然一跳,已經含在口中的話又突然說不下去了,這少年,看人的時候像似要看透了他的心。

他就那麼直愣愣的望著他,望的他心慌,望的他意亂,望的他,以為那眼神是暗示著……
「你那麼討厭蘇州,還來蘇州幹什麼?」
想不到那少年一張溫順柔美的臉,如水似蜜的樣子,吐出來的話卻冰冷無情,端木笙才剛漲紅的俊臉,如同讓人迎面給了一巴掌。
他本想順著他的話頭說下去,哪裡知道這人兒心中九拐十八彎,他說聲好,未必就真心覺得好了,他說聲壞,也未必就覺得壞的澈底。
反正白么鳳高興說什麼就說什麼,說出來的話通常沒個準兒,往往話還沒說完心意又變了。人家三心二意到底還算有個底,白么鳳這人卻是如浮雲般飄浮不定的心性,倒叫人怎麼也摸不透他的心思。

端木笙身為洪門恆堂盟香大弟子,江湖走久,那陰晴不定的對手也見多了,往常是個極有定力的,今天不知為什麼心浮氣燥了起來,聽白么鳳這麼不冷不熱的一句話,讓他氣的臉色一陣青白不定。

偏偏是白么鳳不懂猜忌,端木笙已經變了臉色他還不知,一拱手,「剛剛利用大哥當盾牌,小弟謝過了。」說完竟轉身翩然要離開。
利用人也就算了,還光明正大的道謝,端木笙覺得好像臉上才挨一巴掌,又吃了一記拳,而打人的那個就這樣輕鬆自在的走開,豈不氣人?
「站住!」
白么鳳是停了一下,想想自己才到此地遊玩沒幾天,也沒有得罪過什麼人,那聲怒吼自然不會是衝著自己來的,於是輕鬆的腳步再次展開。
「我叫你站住!」
停步,思考,再邁步。
「穿白衣服的!我叫你站住!」
停步,思考,再……
「還走!」
白么鳳再次停下腳步,終於確定那怒氣沖沖的聲音是跟自己的行動有一定的關係。
緩緩轉身,陽光耀眼,照的他半瞇著眼,那皺起眉頭的樣子彷彿有幾分不悅,端木笙滿腔怒火在看到他那帶著點迷惑,帶著點煩惱似的表情後,全部消退,退到他完全想不起來到底叫了他回頭是想說些什麼。

白么鳳一雙眼掃視著街上行人,好不容易把目光定在端木笙身上,「叫誰站住?」
「叫你。」
白么鳳也不回話,靜靜的等他說下一句。倒是端木笙,尷尬的很,那麼惡狠狠的叫人站住,站住了之後呢?
「在下是洪門恆堂承香大弟子,端木笙。」
按江湖規矩一拱手,等著他說聲什麼『久仰、久仰。幸會、幸會。在下某某某。』之類的話。
白么鳳看著他淺淺的笑了笑,看來倒像是冷笑,「是嗎?」
話雖是問句,語氣裡卻只帶著『那又如何』的意思來,叫人氣結。
他居然,就說這兩個字?!
「那麼,閣下……」
「……」還是那付冷漠的天真,簡直像對著尚不懂事的嬰孩說話,瞧著他清澈的雙眼,卻讓人不禁有種心虛的感覺,彷彿在純潔的他面前,所有的人都要自懺形穢。
「閣下是……」
與那雙眼對視太久,又覺那純潔的天真中帶著太矛盾的濃郁瀲豔,像朵全身帶刺的玫瑰,他美他的,你要伸手碰傷自己,無辜的玫瑰依舊散發妖野。
「敢問閣下是……」端木笙終究按耐不住,管他無禮不無理,傲慢的一揚下顎,「噯!你有個名字吧?」
「當然有。」可是一付偏偏不告訴你的樣子。
端木笙有點搞不清楚這傢伙到底是不是故意整他,還是天生駑鈍愚蠢,問三句答一句,惜字如金,跟人格格不入的冷樣。
「我想請問一下貴姓大名。」
「喔,白么鳳。」
釣了他半天味口,最後卻乾脆的說出來,反而讓端木笙產生了懷疑,「你叫白么鳳?是真名?漕幫白老頭子跟你有何關係?」
「難不成是藝名?花名?」白么鳳聲音依舊柔軟,但那冰冷中似乎藏了一點火藥味,「漕幫江淮泗幫主白震天是我爹。這樣你滿意了嗎?需不需要把我白家祖宗十八代族譜都寫給你呀?洪門承香大弟子?……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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