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记——淡生烟
淡生烟  发于:2011年0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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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紊实在头晕,只好下了猛药,“我曾发誓不提你在常春楼那事,如今不得不提,你莫怪我,你在那里……”

张舒叔一手掩在他嘴上,“莫说了莫说了,你到底是谁?”

他还是莫名惊悚的模样,瞪着眼上下打量张紊,活像遇了百鬼拦道。

张紊身上酸软沉重,“我已经说了,我是张紊,张墨魁,与你自小一起长大的张墨魁!”眼看身上疲乏,那张舒

叔还有好多想问的,他索性两眼一闭,装作晕了,扑倒在他怀里。

只觉他小表弟陡然无措地环住他,诶了声,还转头去看他那几个兄弟,“快来帮忙,这叫花子晕了过去。”

有人问,“三表哥,你管这叫花子作甚?直接将他扔在这里不管就好了……”

张舒叔支着他,往张府门内拖拽,“你们先去罢,我偶尔也要做做好事。”

“三表哥不是看这叫花子还算清秀,想调教调教罢。”

听着那嗤嗤笑声,张紊只恨不能掐住那家伙一个脑袋,将他暴打一通。

“胡说,我难得要做好人!是真好人。”

“好好,我们去‘那里’等好人三哥你……”

“晓得、晓得。”

张舒叔一面敷衍应着,一面回复门人。

……

“甚?老爷不让这疯子进去?”

“我说行就行,去请个大夫过来客房,我就守在那里,有事找我便行!”

门人似乎心不甘情不愿,“是,表少爷,我晓得了。”

彼时张紊还清醒,到张舒叔同下人把他弄上床时,他便沉沉睡去。

13

醒来时边上守了个小婢,张紊唤她,“先递杯茶与我,再替我取纸墨来。”

那丫头被表少爷派来守个叫花子已然郁卒,还让这叫花子呼来喝去,当即把脸一变,“我说你,是我家少爷救了

你回来,你不问救你的是谁,不问身在哪里就要这要那,真是不懂礼。”

张紊想不到叫个婢子教训,瞠目结舌的,好一会儿竟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你……”

你知我是谁?

这话到底咽了下去,他此刻尚不知自己是谁,生父不知,兄弟不知,友人也不知。

只好放柔了语气,“我一时急切,失了礼,烦请姑娘替我拿一方砚、取一份纸笔来可好?”

那丫头得理不饶人,“你看,你这样说了,我自然会帮你,你若无礼,我才懒得理你,管你是不是表少爷救回来

的呢……”

张紊看她絮絮叨叨,心里实在着急,还好那婢子说归说,动作不慢,说话便已拎了纸笔来,“这可是招待客人用

的徽州宣,金贵着哩,你省着些。”

张紊一面心不在焉地道了谢,一面提笔写到:

王叔叔敬启,墨魁有难。

落款张紊。

一派飞扬潇洒。

婢子见了皱眉说,“你就写恁几个字,用恁大张纸,就不能将字缩一些?”

张紊心道花的不是你家银钱,何须你操这心?

一边将纸折了一半,工整写了老半天,待墨干了,撅嘴呼呼直吹。

露了个敷衍的烂漫笑容,“烦请姑娘替我将这半张纸递与福康客栈的王掌柜,请他交与他家楼主,我这里有些银

钱,”他掏了几个铜钱递到婢子手里,笃笑道,“多谢。”

婢子一时受不住他那般明朗,“是……是……”竟是呆愣了。

彼时张舒叔过来看他,“你醒了?”

张紊一抿唇,“嗯。”

婢子见这两人不言不语,只干站着,便握了字条行了礼出去,还不忘探看打量几眼。

她一走。

“你真是我表哥?”

张紊知他狐疑,叹了口气,“这事连我都觉奇怪,缘何大家都不认识我,在你看来,我长得甚样子?”

“细眉细眼,俊俏是俊俏,可是不及我,更不及我表哥。”

张紊又笑。

“你看你那一脸菜色,笑得好难看。”

“是,我也想不到你竟会信。”

张舒叔眨了几下眼,“我只觉你亲切而已……说来你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故事若编不完满,我也是不会信的。”

“你记不记得六月廿四那日,我说楼船无聊,先行回家,其实我并未回来,而是乘了小舟游湖,管了件闲事,得

罪了湖里一只鳖精,约莫是他的手段。”

张舒叔脸上神色渐而悲悯,约莫是信了。

“唉……不知何时才会好……”

“伯伯不会信的罢?”

张父最恨怪力乱神,时任太子少师,便常教太子:须力诋仙佛,病而修斋,问苍生,不问鬼神。

张紊郁郁寡欢,“若他不信,我也只有去找王叔叔了。”

“哦,那位江浙首富?”

“是。”说着他取了另一半张纸,“你看看,这一纸,是要与我爹看的。”

张舒叔接了,一目十行的一扫,咂舌说,“乖乖,伯伯也有这般宠你的时候……”

被张紊怒怒一横。

原来他家那时尚在京城,他生母往南方修养,他年方七岁,他爹怜他幼小,夜夜抱他同睡,要甚给甚,宠溺有加

这许多年未提,张紊几乎要忘了。

“只怕他已经忘了。”

“怎会?”

“不如你陪我去趟书房,我放这纸去我爹常看的书上压着。”

“好,”张舒叔一歪头,“你不烧了罢?”又摆了副好奇的样子,“我见你褪下的脏裤子上头有血渍……”

张紊不待他说完,低叫道,“摔车时受了伤!”

张舒叔暧昧一笑,笑而不语。

到两人并肩出门时,陡然冒出一句,“是同我上回在常春楼伤得一样的地方罢?”还一派“原来你也有今日”的

神情。

张紊登时恼怒,“不是!”

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

14

张舒叔暗暗观察这人。

须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活廿年,有些动作姿势是万万改不了的。

他表哥素来风流,是以走路略略轻浮;他手指细长,走路时并不使力,是以常是松松握着;生性乐观豁达,是以

视若含情面若含笑;不爱束缚,是以衣襟顶头从来是不扣的……

这自称张墨魁的叫花子与他表哥样样都是一样的。

他笃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便正色问道,“你敢对神明举誓?你所言,绝无半句虚假?”

张紊阴郁着脸,也回头正色,“若有半句虚假,天打雷劈,油煎锤砸,教我儿郎变女子,生子无粪洞,生女永世

待字闺中。”

张舒叔几时见过这般毒誓,不禁一诧,一张嘴阖了又开,开了又阖。

张紊看他那样颇蠢,如往常一般拍了拍他脑袋,付之一笑。

行到书房,张舒叔喝退下人,转头对他说道,“好了,你自去放置,我在这等你。”

张紊微颔首。

熟门熟路地进去。

张家藏书万余卷,因此书房极大,书架直抵屋梁,张紊晓得父亲喜欢哪张桌子,喜欢把还未看完的书卷放在哪个

地方,径直过去,将白纸压了。

环顾四面,幽幽叹气。

“要一切还原了,我定要捉了那老鳖煲汤!”

俄而书卷声响动。

张紊闻声望去:好一位书卷气佳公子!白衫白裳,俊朗逼人。

可惜这人他认识,不是庾定胥是谁?

此刻表情严整,正定定看他。

张紊微微局促道,“我、我替表三少爷来还一本书。”

心里暗忖庾定胥怎还在他家,点了头便要出去。

“且慢!”

庾定胥轻缓踱了出来,黧黑眼瞳直直看他,仿似有些失神。

张紊等他说话,相视许久,庾定胥还是半句话也无,不由有些不耐,“少爷有甚吩咐?”

“我是这家的表少爷,不是少爷。”

张紊实在烦他在这样的事上认真,“是,我晓得了。”

庾定胥张口欲言,还是一点头。

张紊便退了出来。

“怎这么慢?”

“遇上那人了,费了些口舌。”

张舒叔即刻会意,“他也在?”随即把张紊一搭,“走,我请你喝茶去。”

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彼时他还觉得一切正往好。

谁知一壶茶回来后,白露变作霜。

汪由立在门口,身后几个高壮男子,倒像有甚事。

张舒叔不由自主地扭头去看张紊。

这时汪由冲他招手,“表少爷您过来。”兀自盯着他,看也不看他身边那人一眼。

张紊见了,陡然将他手一牵,心里空空落落地紧张了起来。

他紧张,那几个高壮汉子也一紧张。霎时冲了过来,众人这才看到,几人手里都提着家伙,透着股煞气。

“将他拿下!”随汪由一声令下,张紊怔了,张舒叔也怔了。

这阵仗,分明是要捉张紊!

张紊反应倒快,一手推了张舒叔,拔腿就跑,他胜在身形灵敏,又夺了先机,街道上行人众多,他左蹿右奔,一

下就不见了人影。

张舒叔看那几人追了过去,心下一急,顾不得揪住了汪由的衣襟,直问道,“怎么回事?伯伯没看到信么?”

“甚么信?老爷是收到了信,自吴县来的,”汪由慢条斯理地取了封信出来,“请表少爷过目。”

那也是张紊的墨迹,看得出其人潇洒跳脱。潦潦草草一页纸,说他路上遇到一知己,谈笑间将自己身家都交代了

出去,岂料那人是江湖骗子,存了歹心,勾结车夫妄想害他,可惜他命不该绝竟逃出生天,猜想贼人恐怕会假冒

他名,代他上任,骗他家业,一到吴县便递了信来。

张舒叔仔细辨认,章是他表哥亲手刻的章,字也显而是他表哥亲手写的字。

一时便如昏了头脑,分不清真伪是非了。

15

再说那厢的张紊,他稍加推论,心里隐隐有了想法。

想来是鳖精代他去了吴县,又施了甚法术,害得他如今一团乱糟,青黄不接,有苦难言。

自古多少英雄,祸难冤薮,皆出于儿女情长,他倒好了,只因一株荷花、一只老王八!

张紊寻了处巷子蹲着,心里愈发不忿。

眼瞅着那几个便服官差自巷口跑了过去,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晃了出来,直奔王家开的那福康客栈。

王掌柜在楼内坐着,握着把竹扇,看见客人进来,忙笑道,“客官,里头请。”

张紊扑了过去,“王掌柜,你家楼主在么?那封信他看了么?”

王掌柜乜斜着睨了他一眼,“客官是……?”

“日前送了封信过来的那位!”

“信已转去了三望楼,”不待张紊那欣喜展露完全,又补了句,“可是,我家楼主有急事已经离开杭州上京城了

,”仿佛嫌他不够郁卒,还添道,“归期不定。”

王掌柜看他表情遽变,“小兄弟,你是有甚事要找我家楼主么?”

张紊愣了愣,苦笑道,“罢了,罢了。”

他负手出门,门外艳阳高挂,照得江南瓦当金光闪闪,翠叶绿油油的,几乎是要滴出水来,各人有各家,有妻有

儿,有老有小,唯独他,有家回不了。

真真是伤悲。

若不是他实在坚韧,只怕早在被那鳖精破了后 庭花之时就哭得一塌糊涂了。

他从前身在家中,从不会担心夜深露重,也不会担心腹中饥渴,更不会担心身无长物。他只管骑马射猎、投壶抹

牌、翻翻闲书、泼墨写意,寻些烂漫秋月,摘些风花乱红,闲坐有人侍候,提笔有人研墨,不会谋生也有零钱在

手。

“卖家,这块佩怎地卖?”

张紊闻声看去,只见那卖镯人摊前,立了一位小公子,唇红齿白,说不出的秀气可爱,衣衫精致大方,看得出家

世教养,张紊从前觉这人迂腐老实,虽说世交,却甚少来往。此刻已不抱甚冀望了,随口道,“程程你借我些银

钱可好?”

小公子瞪圆了眼睛,似是在问你是哪个?

张紊摸摸自己面皮,苦笑说,“我是张紊,张墨魁,张少师家里那个不肖子孙。”

小公子定定目视他许久,许是觉得这疯子眼内神情太过可怜,沉吟一下,掏了钱袋子,倾尽所有,都置于手上,

递向他。

张紊几乎噎着,“你……你!”

程静文莞尔一下,“你不是借钱么?怎么不接?”

张紊感慨,“你信么?”

程静文点头,“我看你觉得熟悉,信。”

“可我爹都不信。”

“天下事无奇不有,劫难无所不在,却都是会好起来的。”

张紊知道两家关系,不敢求他收留,只一弯唇,“多谢你。”

程静文歉疚说,“我家里月钱管得严,我力有不逮,抱歉。”

“程程你此番慷慨解囊,张紊已经铭记于心了!”他四下一扫,“官府的人恐怕要捉我,我要先告辞了。”

“张兄,保重。”

若不是他现下真是捉襟见肘,听见少年郎这般老气横秋说话,只怕会当场笑出声来,而如今,他只是百感交集看

一眼程静文,微欠首。

今时是今时,往日是往日,他业已明白。

他曾于灵隐寺边置过一处平房,种了些昙花、兰花、台阁梅、垂丝之类,都是精巧的花种,偶尔会去赏赏花。

那处宅址隐蔽,又是他卖字画所得购置,家里并不晓得。

想着便买了顶草笠把脸一遮,正要去买马,一捏银子,又是长长一叹。

他讨来的那些钱,莫说马,连马蹄子恐怕都不够。

最后他是有惊无险去了灵隐寺,你道他如何去的?

张家小少爷骑了头驴,一步三停地去了。

那驴同他也是有缘无份,牵是让他牵了,可惜全不听他的话,每每令它跑快些,驴那灰扑扑的尖耳朵便左右直颤

,似是懂了,可四蹄愈发慢了下来,一人一驴,磨着磨着,直磨到天黑才到那小屋。

16

张紊掰了块干粮喂它,“莫说你饿,我也饿。”

眼前这小苑,就一间木房,篱笆落落,他自花钵下翻出了钥匙,开了锁,吱呀一声,屋内一副桌椅,一把壶,一

张竹床,尽收眼底。

张紊把驴牵进了家里,“你不要随地屙屎尿便好。”

话未完,那蠢驴便屙了一泡腥臊。

张紊熏得心烦,却也不愿将它赶去外面,起手拎着它耳朵训道,“下次要讲。”

这话恐怕驴子听得都要笑了,努着嘴吧嗒吧嗒地拱他的手,模样蠢得倒也可爱。

夜里张紊就井水擦了身上,井水沾身,凉意直达心尖,忍不住想在家时多好多好。

一望那满院的花钵,“若每一株都能结银子作果实岂不是好极。”

驴子应景地嗯嗯了两声。

张紊便笑,“你也知道银子好?”他又喃喃道,“我从前是不晓得的,莫不是连畜生也不如?我想我爹,想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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