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记——淡生烟
淡生烟  发于:2011年0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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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晓得了。”

“日后我每日将饭菜端来房里,一齐吃。”

“如此……有劳表哥。”

庾定胥一推竹筷,再不言语,兀自扒饭。

不久吃完,庾定胥端起食盘,“你好好休息。”

“表哥,”张紊喊住他,嚅喏着,“我想求表哥替我寻个事做。”

庾定胥俊眉微一挑,“再说罢。”

张紊看他出去,忍不住想是不是这些年里他的冷淡嫌弃,到底伤了年少时的感情,以至于顾念旧情收留他,却连

理他也不愿意。

过了半个时辰,庾定胥又来叩门,这回带了几本书来,一把递进张紊怀里,“喏。”

张紊旧话重拾。

“……我这样闲着,觉得愧对表哥。”

庾定胥定定看他,轻轻启口,“你真变了……好生歇息,不急。”还抬手往他肩上一拍。

张紊是想问他的:你讨厌我么?讨厌从前的我,还是你口中变了的那个我?

始终开不了口。

到绍兴的头两日,张紊是缩在房里过的,比之从前,心境却大不一样,从前是闲适,如今是闲得像笼中鹊蚁。

这日吃完午饭,庾定胥正收碗,张紊一把握住他手腕,“表哥,不如我去洗碗。”

庾定胥盯了他半晌,松手放下食盘,算是默默同意。

也无半句话,二人便并肩往厨房走。

“隔壁与这边是通的,住的林知府,房前那块地种了些花草,你无事可以松松土,盘弄盘弄,我窗台上放了些碎

钱,你想出去便出去,这是厨房,这水缸里的水须得舀出来洗碗。”

张紊一怔。

庾定胥睨他一眼,“怎地?”

我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的。这怎么能说,只好呵呵笑说,“表哥说了好多,在想你说的话。”

庾定胥往那石墩上一坐,袖子一捋,露了两只结实手臂,“你先看我做。”

张紊看着,也动了手。

一个盆里,二碗二碟,两双手。

杭州张家院里,有一株合欢,犹记得少年洇花沐雨,不知人大了,还发旧时花。莫道疏远,这边依旧庭院。

时日渐缓,日晷仍抛。

到七月上时,张紊在庾定胥房里,住了五日有余,一晚他起来小解,一摸恭桶,原是落在了外头,摸着黑出了里

屋,路过庾定胥睡的竹床,昏暗中也见得那人睡不太好,一手捉着蒲扇,一手在身上拍打。

打甚?

自然是蚊虫。

他小解回来,便蹑手蹑脚往旁边一蹲,轻抽了他的扇子,慢慢摇着,默念道:我已经晓得错了,误会你入仕,误

会你言不由衷出尔反尔,误会人人负我,原来最自命不凡自以为是的,是我。

他忆起姑母调笑:定胥最得蚊虻欢心,又怕热,夏日于他,的确难熬。

想了想,推了推他,轻唤道,“表哥、表哥。”

庾定胥茫茫然睁眼,“……墨魁。”

21

张紊微微一诧。

“表哥,你去睡帐子里罢,让我睡外间,”他看庾定胥脸上依旧茫然,不由得发窘,“我不引蚊子,再者,里间

凉快些。”

庾定胥隐约嗯了两声,又倒头睡下,“……我明日还有许多事,要睡了,你也去睡。”

张紊一时无措,“表哥……”

庾定胥却不应了。

也不好再吵他,只好径自去睡了。

翌日早,他醒时,只见桌上稀粥馒头被纱布盖得好好的,窗外鸟雀叫嚷,日头已高。

“张小相公。”

彼时张紊正凭窗翻书,窗外冒出个脑袋,小丫头巧笑倩兮,“张小相公在做甚?”

“看书喏。”

“甚书啊……张小相公不如同我们一块玩去罢?”

“玩甚?”一听说玩,张紊双眼便一亮。

“去院子里踢花毽呐,光我和小姐,颇无趣的。”

“我同两位小姐……不好罢?”

“有甚不好,张小相公大可以去问问庾大人嘛。”

张紊当即将书一放,“也好。”

那小丫头便将他往前头府衙带去,正好厅里在审案,二人只好缩在楠柱后头,眼巴巴地寻索庾定胥身影。

“看着人了么?”

“没呢。”大老爷左侧那人挡住了,张紊伸长了脖子想看。

“做甚么?”

平地里淡淡一声,惊得他一个激灵,霎时站直了,“表哥。”

庾定胥手里捧着卷宗,先瞥了眼那小丫头,又瞥眼堂内老爷,最后才看回张紊身上,“找谁?”

小丫头古灵精怪地一抿唇,“小姐约张公子去玩。”

庾定胥迎着张紊那眼巴巴的神情,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个不字。

便略过他们,“我公务忙,不必问我。”

仍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张紊却分明自他脸上观出了一份不悦。

林嵋儿两指提着花毽,道,“庾大人待小相公你,真是不错。”

“是,表哥厚道好人。”

她便掩嘴嘻嘻笑了起来,“你来了这些日,也没见你出过门,可不比新娘子还新娘子。”

张紊也不恼,“自觉亏欠表哥的,不好不安分。”

小丫头也笑,“可不是,刚去约他,他倒好,要去向庾大人报道一声。”

林嵋儿调笑说,“小相公何必处处受庾定胥压制?”

听到这里,张紊有些微明白,这两位妇道人家干的正是挑拨离间的事,“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林嵋儿换了副暧昧神色,“纵是这样,也大可不必怕他,庾定胥外强中干得很。”

张紊既恼她着词轻佻,又恼她评论庾定胥,“我不怕庾定胥,是敬重他,是君子知恩图报,也绝不于人后说闲话

,恐怕你不懂,莫怪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林嵋儿看他生气,拍手笑道,“逗你呢,我同庾大人的交情好极,背后说他几句,是不怕的。”

张紊还是气,一时也说不出是气被人激将,还是气她说庾定胥。

“我一个寡妇,他也肯关怀,可见他气度。”

寡妇?

张紊心下一震。

“先夫同我过了六年时日,撒手人寰也。”

她还是笑嘻嘻的,张紊却忍不住起了怜悯心,“抱歉……”

“小相公有甚好抱歉的,小姐,快来玩罢!”那小丫头惦记着花毽,“今个咱们要分个高下来,输家,需、需…

…”她双唇微翕,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这样罢,赢家可对输家提要求,一回一个。”林嵋儿掂掂毽子,一派英姿飒爽。

张紊常玩这些游戏,自诩中高手,“一言为定。”

天昏日落了,各回各家。

“今日同林嵋儿玩得好罢。”

张紊正盛饭,睇他一眼,“我在杭州,从未遇过这样的女子。”

庾定胥将竹筷递到他碗上,“她自幼读书认字,是作小子养的。”

默默吃完了饭,张紊道,“表哥今夜睡里间罢,外间不通风,蚊虫又多,睡不好的。”

22

“无妨。”

“表哥,我就料到你不乐意,便将竹床拖到里间来了。”张紊呵呵一笑,隐隐如从前一般胸无芥蒂。

庾定胥面色一冷,“多事。”

张紊笑容敛了,微微瘪嘴,“你的被子、毡子我也都同我床上的换了。”

这回庾定胥却未说话,捉了抹布,点点油污,俱是细心地拭了去。

饭后庾定胥去了藏书处,戌时末刻方才回来,张紊洗了澡,坐在窗边乘凉,衣衫半敞半扣,捏着把蒲扇有一下无

一下的摇。

见他回来,忙往那竹床上挪了去。

庾定胥心里好笑,面上仍旧是滴水不漏的,“你爱睡便睡,我不管你。”

张紊心道,虽说这人屡次救我,可真是不好相处。

庾定胥洗浴回房,张紊早已侧身睡着,双唇微微撅着,憨态可掬的模样。

心里暗暗一叹,脱了单衣定定看着他。

新月如眉,有脉脉重心,愿河清人寿、相视相守,奈何。

奈何人不知。

怔坐间身上几处麻痒,短短怔愣时间,竟又被蚊虫叮出了包,忙解了蚊帐,扎好,又看一眼张紊,这才徐缓躺下

话分两途。

这夜林嵋儿泡脚时对小丫头道:“庾定胥这人,若不是心有所属,定是个好归属,他嘴上凶,可是正气凛然,是

位真君子,”似是想起甚,噗嗤一笑,“害羞时又可爱得狠。”

小丫头替她加了热水,“可不是,小姐逼问他心上人时,他便不停找事做,说不出的窘呢。”

“我倒是想帮他,可这些情宽分窄,外人如何能帮呢?”

“最好啊,他们都是有情人。”

时日一久,张紊仍旧困坐在家,只觉自己是个累赘,心里对庾定胥愈加愧疚。

探过口风,想出去寻个活计,都被庾定胥四两拨了回来。

只得挖空心思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诸如洗碗、巾被、垫单,抹抹竹床,打些苍蝇蚊虫,整整他房里用具书本。

也曾问他,“我家里不晓得怎样了?”

庾定胥只道:虽不晓得如何了,不过听说“你”在吴县,做了番政绩,倒是颇得好评。

由不得他不郁卒,对林嵋儿诉苦,那婆娘捉了把香瓜子,边嗑边笑道:“原来庾定胥也爱金屋藏娇。”

是,他在后院,林嵋儿也在后院,他无事可做,那林嵋儿也是无事可做的,两个一拍即合,下棋,谈天,动辄一

起。

称得上是没脸没皮去了一块。

“你几日遗一回?”

张紊初时还未听懂,会过来不由红了耳朵,“林嵋儿你一个妇道人家,问单身男子这种事情,真不害羞!”

林嵋儿不置可否,“都说卅女人如虎狼,问问怕甚,你快说,不然待会丫头过来了,我不好问了。”

“不告诉你。”张紊实在羞窘,自然没好气。

“我不是对你有兴趣,是好奇你表哥,夜里遗时,你表哥知否?”她兴致盎然甩了瓜子,“不如这样问,庾定胥

几日一遗?”

张紊愈加忿忿不平,“凭甚告与你!”

“我昨日看了本医术,曰心肾不交,肾气不藏,想借你二人验证验证。”

张紊冷哼一声,“你这女人!好不知耻。”

远远那小丫头甩着膀子过来,抱怨说,“小姐要恁多东西,可找死我了。”收了林嵋儿两件披风,又走远了去。

林嵋儿脸上笑着,嘴上对张紊不屑说,“我若知耻,早当不下这寡妇了。”

二人又闲扯一通,摆了棋盘厮杀。

到快输了,林嵋儿伸了个懒腰,看看日头,抬手把棋盘一抹,“不来了不来了,我回房等我爹去了。”

“林嵋儿,你好无耻!”

林嵋儿佯作无事,自言自语道,“同是靠人养,我靠我爹娘,你靠你表哥,无耻起来不是半斤八两。”

“林嵋儿!”

“幸好你表哥喜欢你。”

趁张紊愣在当下,她又回头一拍张紊脑袋,正色说,“他是真喜欢你。”

然后施施然走了。

23

晚间张紊神情不由得有些恍惚,只觉得有些开心,有些莫名,还有些无措。

庾定胥。

那个泰山崩顶而面不改色的庾定胥,竟会喜欢他?

他倒不曾想,那林嵋儿极可能是诳他的。

庾定胥见他神色古怪微妙,眉峰一蹙,“怎不吃饭?”

张紊教他问得一惊,“晓得!”手一慌,捉紧了竹筷。

……

“反了。”

“呃?”

“竹筷。”

“哦哦哦。”忙不迭将竹筷反了过来,两颊微微绯红。

庾定胥陡然神色一整,“是林嵋儿同你说了些甚么?”

“没、没有。”

庾定胥心里恨恨:原来真是她。

忍不住一咬牙,略略有些阴鸷,“她说的你不必信,信我说的便好。”

张紊听这话有些异样,嚅喏道,“……表哥,甚时候可以替我谋份事?还那个鳖精……不知何时能回家去?”

庾定胥淡定夹了口菜送进口里,“不急罢。”

张紊一想也是,便忍下想家念头,扒起饭来。

到睡前,他又想起了那档子话。

一时梗在心头,如火如燎,略略甜,略略酸,躺在竹床上,不禁屡屡觑那蚊帐里的庾定胥。

……如果是这个人的话,也未尝不可。

忆及从前,也仿佛是喜欢过他的。

只是懵懂得过了头,反而甚么都记不清楚。

“我同林知府说了,让你司辅检校,在衙门里做些杂事。”

早先要求做事的是张紊,真听说要做事了,他心底倒失落,“好,我晓得了……大体是哪些事情?”

“编写文书,核对计典总卷。”

“表哥,你初来绍兴的时候,是甚心情?”帐内的庾定胥没有回话,张紊又继续道,“就没半分埋怨么?总该有

些不情愿罢。”

庾定胥还是无声无响,像是睡着了。

“表哥、表哥。”

张紊暗忖道,哪有人能这般快入睡的!太假。

却也明白他是不愿多讲。

不由得暗暗发笑,莫怪林嵋儿说他是纸老虎。绷着脸皮,其实不过是个表色。

张紊清晨醒来,是让一泡水给憋醒的,小解回来一看时辰,便想去叫庾定胥起床,往床边一站,捏了蚊帐一角。

“庾定胥。”试探着唤了声。

愈唤愈顺口。

“庾定胥,庾定胥,定胥,定胥,定胥……”

“做甚?”

不察他甚么时候睁了眼,面色不善,张紊喉头微一梗,振振有辞说,“想说时辰到了,叫表哥你起床的。”

“那到要谢谢你了。”

张紊几时见过庾定胥这样孩子气,先是诶一声,便抿嘴笑开,“表哥客气。”

庾定胥睨他,之后半起身,襟口登时大敞,露了一片肌理精实的胸来。

张紊见了,只在心里暗叹,庾定胥这人,文武双全,年轻有为,皮囊又是上上之资,怎么身边没有狂蜂乱蝶?好

奇怪。

“你让让。”

庾定胥搡他一把,踏下了床,挺拔脊背,紧翘腰臀,着实俊美。

张紊只觉心湖教春风吹皱成一片,又如一地鸡毛,上下纷飞。

庾定胥着衣时候半回头,“你愣着做甚?”

张紊这才恋恋不舍挪了视线,应一声,扯了发束盘髻插簪。

忍不住问他,“表哥,你为甚把我那尊泥像留着。”

庾定胥不答。手指在藏青锦衣上捏了两道指头印,看也不看他,兀自往外间洗漱去了。

这回,张紊是发觉了的。

恁纨绔子弟一掩嘴,笑得春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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