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记——淡生烟
淡生烟  发于:2011年0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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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刘妈妈,还想汪由……这时哪怕我爹骂我我都高兴……你晓得么?”

说着说着眼眶一阵湿润,夜风一吹,两滴泪横过颊面,嗒嗒掉了下来。

若是他爹在,恐怕会暴跳如雷,提了剑去为他算账。

若是他娘在,恐怕会揽了他的脖颈唤声乖乖,不哭了。

若是刘妈妈在,恐怕要心疼到同他一快哭。

纵是庾定胥在,恐怕也会惊讶看他一眼,递他一块方巾。

可惜此地,只有一头不解风情的蠢驴,除了会吃便是会拉,拉的也非金银,而是腥臊屎尿。

在那破平房里待了几日,张紊头些天镇日想着张舒叔会想起这地方而过来接济他,每日去庙里吃斋饭,灵隐寺的

斋饭比起寻常素菜,是有些贵的,他吃了三日,一看曾小姐和程静文赠的银钱所剩无几,便勒紧了腰带往床上挺

尸,到饿得受不了了,方才失望。

“张舒叔这笨蛋……”

这般田地,他却不是怪自己天真,而是怪他小表弟愚笨。

莫说张少爷要吃这许多亏,实在是咎由自取。

他那驴常去人家地里刨白菜,饿是饿不着的,现下嗯嗯地拱他手。

“你作甚?”

那驴又嗯嗯两声。

“你怕我饿是吧?可我也做不出偷人家白菜的事……”他抬头望天,“纵是天黑我也不会去的。”

就是抬头望天那一刹,他惊得眼睛都要摔出来了。

他屋顶上,居然探了个乌漆漆的头进来!

定睛一看,原是个蒙面之徒,料定是梁上君子宵小之辈,张紊大喝一声:“贼人!佛门清净地,你竟敢入室行窃

!”

那人不料屋里主人醒着,被他一吓,差点原路蹿了出去,借月色一瞥,不过一人一驴,当即肥了胆子,“嘁,你

这哪是佛门?再说,你怎知我是来行窃!”

竟然啪噔一声跳下地来。

张紊饿了几餐,正是气若游丝的模样,不防贼人不逃反入,心里一慌,搂着驴子往后退,“这我家!深更半夜你

溜进来不是贼是甚么!”

那贼还理直气壮的,“我估摸你家穷得叮当响,进来看看我猜得对不对的。”

“恬不知耻!”

“识相的把你家家当都拎出来给爷瞧瞧。”

张紊只听那贼嘀咕说,“原来住的个穷酸书生,我还以为是哪家公子置的私宅……”

“喂,你不会是哪家少爷的娈童罢?”那人在身上摸索,摸出个火折子,嗒一下点着,就往张紊这头逼近。

当朝南风盛行,上至士大夫,下至黎民百姓,多有“走后门”的,蓄养娈童,行作夫妻,各类不伦,也非寡见。

张紊心下忐忑,搂着驴脖子叫道,“我家里无钱,也就是个读书的!”

那贼捏着火折子,不紧不慢,“哟,现下晓得怕了,读书的难道就不吃饭了,把你身上银钱都交出来……不然,

要你好看!”

17

张紊看昏暗中利器银光一闪而逝,愈发慌张,“我这没有银子,都饿了许多餐了!”

这时贼人凑到了他面前,清楚瞧见了他样貌,赞了声,“小相公倒清秀。”

“你、你!”

“不知是不是妇人扮作的?”

张紊气得直颤,“无耻之徒!”

那贼脸面在黑色覆纱之后,闷闷笑了起来,“小相公倒明白得快,”忽而恶形恶状一比长刀,“老老实实把银子

交出来!老子对你这等甘做兔儿爷的老爷们无甚耐性!”

张紊把心一横,瞪着那刀刃,“老子、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贼人怒极反笑,呼呼一下甩了刀,揪开那惊恐万分的蠢驴,扑到张紊身上,照着他脸上就是一拳,“有没有钱?

张紊挨了疼,骨子里一些犟倔油然而生,拧着喊道,“没有!”

贼人到底是贼人,摁着他四肢使力抽了他一通,“有没有?”

张紊不得反抗要领,又踢又挣,还是躲不去,白嫩脸上瞬时破了皮,见了血,“没有!”

那蠢驴倒忠心护主,呲着两排整齐牙去啃贼人的袖子,一边恩恩直叫,一边往外拖,那贼打他打累了,随手把驴

一搡,任张紊瘫倒在地上,捏着火折子四处翻箱倒柜。

自然是半点收获也无的。

张紊强坐起来,看那人挎着刀乱翻,冷不丁摸着一个铜钵,咽了几口口水,一发狠,一气儿冲过去,照着那贼脑

袋就是一敲。

那样重重一下,是头牛也要晕上一时半刻了,只见那人迅猛扭头,一副怨毒,还不及吓着张紊,咣然晕倒在地。

张紊也一下瘫软,举袖揩了嘴角血线,抚胸长叹。

他伸指探了那人颈脉,知道未闹出人命,轻轻松了口气。

他被揍得狠了,一时也起不了身,不得不依墙困坐,只觉五脏六腑搅烂了一般的疼,心下尤痛。此情此景下,他

家忠驴吭哧着直往他头上拱,状若宽慰,颇惹人伤感。

“我倒楣就罢了,连累你与我共患难。”

正说着,听到外头响动,马蹄声,脚步声,一双迭一双。

他起身时两眼一黑,耳边嗡嗡作响,扶墙歇了一会,方能举步向外。

天下最可怜,莫过于无人能容。

他却不是最可怜。

你道他一出门看到了谁?

正是庾定胥!

一个又凄又苦,一个朗身玉立,相顾半晌。

“庾定胥……”

是张紊哭了出来。

庾定胥疾步上前,紧紧将他一揽,“好了好了。”

张舒叔在他后头牵着两匹马,热得一头大汗,心里阵阵伤心,几乎要同他一齐哭了。

所谓柳暗花明,是绝处逢生,苦尽甘来。

张紊醒时,庾定胥就端正坐在一旁,两手置于膝上,面无表情看着他。

“表哥。”

庾定胥从小到大,是头一回见他这般老实,老实得人无所适从,“张舒叔来找的我。”

张紊坐起来,“……他人哪里去了?”

“回家了。”

“……是了,他爹娘管他管得紧。”

庾定胥抬手倒了茶,张紊接了,温在手里,虽说神色依旧落拓,相较之前,好了不少,“你先同我回绍兴府。”

张紊抬首看他,“那我家这边?”

“我会想法子。”

“我……这些天里……张紊能倚靠的,只有表哥了。”一字一句,艰难得很。

庾定胥起身,依旧不行于色,淡淡道,“你好生歇着。”

张紊心里一涨,险些又要哭了。

梗着嗓子吐了一句,“都听表哥的。”

18

呆在庾定胥这里,张紊是浑身不舒坦。

张家小少爷讨厌表兄庾定胥。虽未明说过,可谁人不是心知肚明?

如今他睡在庾定胥安排的客栈里,需仰仗他才有平安,这般局面,真是说不出的莫名尴尬。

所幸自那日失态后,庾定胥有两日都未露面,日间呆在这里的,只有张舒叔。

张舒叔道,“表哥,我要向你说件事。”

张紊看他神态愧疚,横他一眼,“你说。”

“……那年你落水,救你的不是我,是庾定胥,”不见张紊有甚反应,他又道,“我晓得错了,不该抢功,不该

屡屡提及这事,表哥,你原谅我!”

说着展了个哀哀切切的表情,圆睁着眼望着他。

张紊一时说不清心绪。

未几轻轻一叹。

随即怒瞪那张舒叔,“你真是奸狡之徒!你说!就凭这事,从我这里讹走了多少好处!”

张舒叔愁容满面,“我晓得错了……今日我说出这事,正是不忍他做了好事不留名……”

“这还消你说,”张紊先是一嗤,继而一把揪了他领子,“你看,那位江南一绝缎贝美人,不是你念叨救命之恩

,我如何会让给你,还有那斜鸿公子纪吟砀,常春楼……”

张舒叔苦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常春楼的时候,我不是受过报应了么。”

此话一出,张紊松了手,长长叹气。

“为何我俩接二连三的倒楣?难不成是冲了太岁?”

张舒叔呲牙,没好气,“我怎么晓得。”

俄而有人叩门,那人喊说,“公子,我家大人要回绍兴了,烦请公子收拾下,午后便动身。”

张紊应了,转头看张舒叔,“我只有先跟着庾定胥,再做打算。”

“表哥……”张舒叔不知哪来的伤感,刹那间泪眼婆娑,“表哥,我从前对不住你的地方多了,你要原谅我!我

一定记得顾着你院里的花花草草鸟兽虫鱼,你那几位侍妾娈童我也一定替你守好贞 操门,路途遥远,你保重!”

张紊照他脑门便是一下,恶狠狠道,“我又不是去赴死,又不是一辈子不回来!再说,绍兴府距杭州城是该有多

远!

张舒叔一抱头,弱弱哼唧,“表哥,我会想你的。”

庾定胥自然守时。

张紊下来时只见一辆轻装马车,庾定胥立在一旁,见他下来,只手把帘子一撩,“快。”

张紊四下一望,大步钻了进去。

庾定胥紧随其后,“街上贴了你的画像,虽说赏钱少,还是有些危险。”

张紊一愣,“那……表哥你为何信那张舒叔说的话?”

庾定胥移开视线,“我有眼睛,会自己看。”

张紊心念一动,想问他他看见的自己是甚样子,又觉问不出口,整个人都抓心挠肝地痒了起来。

庾定胥见他欲言又止,也不问,两眼一闭,便养神去了。

心里却默默安宁,略略开心。

半晌才等到张紊支支吾吾道,“……多谢表哥救我,淹、淹水那回,还这回。”

“不必谢。”

一时无话。

“我记得,我从前送过你一个泥娃娃,还在么?”他问完又自嘲般笑,“十多年了,不可能留着的罢。”

“在。”

一个字,惊得张紊双眼圆睁,死死瞪着他,直瞪得庾定胥清清淡淡地一睁眼,“怎么了?”

张紊方抿唇一笑,“未想到而已。”

庾定胥也扯唇淡淡一笑,虽说淡,还是有迹可循。

那霎时,张紊便宛如见了鬼,直直盯着他。

却恍惚想起,某年间,他也曾这般笑过。

19

庾定胥回杭州一趟,带回个张紊,诸位公府同侪大人俱是好奇,又畏他不苟言笑,不敢议论纷纷。

他时任正六品通判,住的公房,他家绍兴府正官老爷就住在隔壁院子,正巧看见他二人,笑道,“定胥,这位是

……”

张紊瞥庾定胥一眼,那人不紧不慢开了口,“是我表弟。”

“是,我是来央表哥替我谋个活计的。”

正官老爷长长哦一声,捋捋长髯,“这样好,你就同定胥住一块,相互有个伴。”

“是、是。”

庾定胥把张紊袖子一扯,“我带你进去,院里有狗,”冲大人一抱拳,“林大人,我先回去歇息了。”

那位大人正拱手,庾定胥已牵着张紊走了进去,不由摇头叹息,“哪像是表弟,倒像是情弟弟,这么宝贝。”

周围几个做事的衙役闻言淫 笑,七嘴八舌道,“大人您说这几年来,庾大人近过男女色未,这回这个……嘿嘿。

林大人原本也在笑,听他们愈说愈激亢,忙把虎目一瞪,“愈来愈离谱了!还不去做事!”

“今儿休假喏!”

“哈哈!”

“大人莫急莫急。”

……

张紊听见外头吵闹,“既然说张了我的画像,有没有危险?”

“无妨。”

张紊低头,“也是,我现下齐整多了。”

庾定胥一指床榻,“你睡这里,我睡外头。”

“表哥!”

庾定胥漠然回头。

“你为何会信呢?”

庾定胥不愿多说,“我看的清。”

他也不管张紊听不听得明白,取了贴身衣物,抱了几本书兀自往外走。

忆及从前,张紊和庾定胥关系其实是不错的。

小子们不管你是哪家我是哪房,玩得来便在一起闹腾,玩不来也能说两句,那时张紊和庾定胥恰恰是最说得来。

他二人都爱读书,每每张紊姑母牵着庾定胥过来,张紊必定端了糕点在书房等他。

一起画画写字,读书赋诗,射箭玩耍……

却硬是想不起来何时生疏的。

大约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张紊重重一拍脑门,“有甚好琢磨的!车到山前必有路!”

有个小丫头噗嗤笑出来,“小相公真是个痴的。”

张紊一惊,不迭看了过去。

门边探了个小丫头的脑袋,另站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面白如玉,不假粉妆,“你好。”

张紊也点头,“小姐好。”

“小相公怎生称呼?”

“弓长张,墨魁,杭州人士。”

“哦。”

张紊正在想这声哦拖得神异,陡然间庾定胥大步过来,眉目皱得死紧,“林嵋儿,过来这边!”长臂一伸,几乎

是把人家拉拽走的。

张紊不由得一愣,不自觉盯着他两只手。

心里说不出的不快,如陷泥淖,如沾腥膻,如刺在喉,总之,是莫名不快。

小丫头落在后头,笑靥如花,“小相公,我家小姐是姓林,绍兴父母官也姓林,懂了么?我家小姐,同庾大人的

关系,可是非同一般……呵呵。”

她似是不求张紊反应,说了一通,一蹦一跳跟了上去,还边叫着,“庾大人,等我!”

张紊环顾这间房,摆设一如他杭州家里,干干净净,齐整利落。一眼望见书桌上盖了帕子的一块泥像,抬手轻轻

摘了帕子,只见那小泥人,正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可不正是他自己。

他心道:还真是留着,这实木疙瘩原来是真长情。

20

到酉时,张紊被饿醒来,适逢满院米香,引人馋虫欲出,他坐在床上犹豫半晌,方起身着衣,暗忖着,虽说我饿

,可也不好贸然去吃,那样无异于不请自来,岂不有辱斯文?

便又脱了衣服,权衡间,只觉香气又近了些。

一咬牙又套了一半袖子。

接着复又扯下。

这样反复两次,咚咚两声叩门,跟着是庾定胥沉稳声音:“开门。”

张紊忙不迭下床。

两扇木门一开,米香扑面而来,几乎能闻到那潮黏质感,张紊腹中登时咕咕一气乱叫。

庾定胥手里捏了一双竹筷,一个食盘,“来吃。”两个字,再自然不过,再暖煦不过。

张紊窘迫,更兼局促,“表哥……”

庾定胥到桌前坐下,利落一掀下摆,微侧头看他,像是说“怎还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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