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记——淡生烟
淡生烟  发于:2011年0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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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叔叔好感悟,”张紊同王衮都是随性人,边吃边说也无甚,“你看昨日我同陈姓好友品茶,他上月新婚,这

月便自封三戒,戒色、戒酒、戒游手好闲,变化甚巨,好事者笑他曰五怕,怕天、怕地、怕鬼神、怕父母、怕夫

人。”

王衮不禁掩面大笑,“好毒辣的嘲讽。”

蕨粉等一批时令上来,“这是荷花宴?”张紊持箸指点,“荷叶杯盘,荷蒂煮肉,莲子蕨粉。”

“六月时节,荷花当季,何况,你我皆与荷花缘分匪浅。”

“甚意思?”

王衮看他瞪圆的眼睛,笑而语焉不详,“日后回首山岳,自然明白了。”

“哦。”

“何以只一声哦?”

“王叔叔说话向来玄妙,张紊是真心钦佩。”

“我听明白了,墨魁是在讥讽我。”

“哪里!”

这一顿吃完,王衮邀他留住一晚,张紊嘴上恭敬不如从命,其实正合他心意。鹊蚁也高兴,在王家那只傲慢鹩哥

笼前,搔首弄姿,展翅扭转,嘴里不住说,“知我心意否?”

张紊心道,人家是岭南来的,只怕连你那江南腔调都听不懂。

05

与王衮相识这几年,其人亦师亦友,交游广阔,眼界宽广,观念不同寻常,一语能使人醍醐灌顶,张紊是真心尊

敬,因此他的话,也格外上心。

如那句:墨魁,你尝了餐风茹雪的滋味后,也要如今时今日一样豁达、随性。

甚意思?

他家中未有中落征兆,自己只是离家百里,去邻县做主簿,何至于餐风茹雪?

不明了,真不明了。

清晨鸟雀欢闹,张紊一摸身下竹席,凉得他一缩。

“看来是睡不着了……”

他起来在房内东看西看,这间客房他常来,摆设常新,而今正墙上悬了一幅月下听琴,不见琴师、不见琴,只一

月一罗汉,神态惟妙惟肖,有吴生神韵。

“好笔法!好立意!好妙的布局!”

油然而生结识之意。

到侍女来侍奉他起床,张紊先问道,“你家楼主醒否?”

“楼主晨练毕,于赏荷亭侯张少爷用早膳。”

张紊哈哈一笑,“早该去找王叔叔,白浪费了好时光。”

他一身白绫衣,葱绿绌衫,三镶三衮,丝帛作髻,明朗得勾人夺目,以至于他已走远,侍女还暗暗心跳。

一问,才知那画者原是当世人。

又听说就在城里留驻赏荷。

“王叔叔,我定要去拜访他一回才甘心。”他眸中当即晶亮璀目,难以言表。

王衮纵溺曰,“下回……”

他话音未落,张紊已经一口截过话头,“可不等了,等下回不定我已经被发配吴县了!今日,就今日罢!”

王衮面有难色,“今日我有客人来,不能陪你。”

“无妨,王叔叔只消告诉我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地即可!”

“……”

只是些微迟疑,王衮答曰那好罢。

张紊霎时高兴起来,看得他王叔叔也不由得满脸笑意,忍不住把他额头一拍,“你慢慢吃,吃完我教杨玉驾车带

你去。”

得来一声响亮的遵命。

张墨魁为人便是这样,说风便是风,说雨便是雨,难得的是富义节并聪慧,具胆识并开朗,一干人中,总是最逗

人喜爱的那个。

王衮忆起友人预测:你那位小友的磨难,可与你无关。

意即劫难既非因他而生,亦不会因他搭救而灭。

告别三望楼,张紊拎着鹩哥是志得意满。

须知人生在世,高山流水常有,而钟子期难有。他觉得自己读懂了那画,经他解读一番,定会被画者引以为知交

,不定又是一段佳话流传后世。

杨姑娘驾马,随口问他,“你出来时,同你家里说了么?”

张紊心里惴惴了一瞬,“我家里不担心我,无事。”这一句脱口而出,说完那不安感便消失殆尽。

“他是个甚样的人?”

杨姑娘想了想,“两次相见,都未见他开口,想来,说不好是身患哑疾。”

张紊一惊,“咦!”

“面色苍白,想必身体不好。”

杨姑娘继续说,“双眼狭长,但炯炯有神,似乎是不必睡觉的。”

“诶!”

这样的人,张紊也认识一个,不过庾定胥少年习武,身体好极,面色英挺红润,仿佛望着他便能解乏。

……可是庾定胥,那人通晓的是权术,而非学术。

张紊刻薄想。

马车颠了一路,杨姑娘刚说“还一会儿便到”,就听车轱辘吱呀作响,剧烈得好似就要断了,张紊这念头方动,

车身一矮,驾车处失重一倾,他已摔下地来,“哎哟。”

杨姑娘会武,自然未摔到,看他侧摔在地,还嗤嗤笑他,“真是笨!”

鹊蚁也从摔歪的笼子里扑腾起来,“真是笨!真是笨!”

张紊恼羞成怒,爬起来狠踹那马车一脚,“怎回事?”

杨姑娘止住笑,奇曰,“昨日都还是好的,缘何突而坏掉了?”

06

她想不通,张紊就更不明白了,他只觉大庭广众下摔得丢人,四下瞄了一圈,未见得熟人,对杨姑娘道,“反正

不远,我自去找那画师,鹊蚁寄放在你处,我稍后去取,杨姑娘你就找人修车罢,不必管我了。”说完便溜了。

这话明里是体贴,其实是遁词。

杨玉诶一声,暗暗生了闷气,忖道:那张墨魁,只有皮相好罢了,哪家姑娘嫁给他,真是倒楣受罪的妈妈命!偏

还对他讨厌不起来。

真是憋闷。

再说张紊,他落下杨玉跑了,心中毕竟有些愧疚,脚步也不由比平时快些,回神来一看,画师家近在眼前,自己

却两手空空,终归不好。

便又走回头路,想去随意寻些见面礼。

退不得几步,就见一个瓜果摊。

张紊脑间一空,暗道:怪了,刚刚这里有这么一瓜果摊么?

再一看,摊上有极新鲜的时令瓜果,还有外省产的萍婆果,当下便将疑问抛诸脑后,指点问,“这果如何卖?”

那农夫打扮人,顶一顶蓑笠,看不清面目,身形瘦削,正抱手靠在一旁,懒懒道,“本地瓜五钱九分,外地瓜十

一钱四分六厘,尝尝罢,甜着哩。”

农夫这样说,却未曾递把刀切与张紊尝鲜。

张紊略一犹豫,自软靴中抽了那把奇匕,刀鞘一出,寒光四射,他握在手里,切豆腐一般,劈开那一个整瓜。

内里猩红猩红,显而是熟透了的好瓜。

“好刀!”那农夫喃喃。

张紊哧溜吃了一块,咂咂嘴,“好瓜!给我称两个!”

“好嘞!”

说时迟那时快,农夫起身、张紊阖上刀鞘的当口,一人自歪斜方冲出来,身手干净利落,一掌击在张紊胸前,夺

了王衮赠他的那把匕首!

“有贼!”

张紊咬牙切齿,大呼“捉贼”。

只是这地方略略偏僻,不见有行人,他撑起身来,正要去追,傻了眼。

眼前屋村散乱,塘路条条,那贼早已跑得不见了影。

真真欲哭无泪。

农夫还在一旁说道,“这乡下地方常有贼匪,可惜了那把好刀……小相公,你要报官么?官衙离这有四里来路,

我可以指给你,不收你钱……”他顿了顿,“还一件,烦请小相公先把瓜钱付了。”

张紊只觉他是幸灾乐祸,掏钱出来,信手一扔,甩在摊上,有几个铜钱蹦到了外头。

农夫弓腰捡了。

“小相公,你的刀又不是我偷的,你迁怒我作甚?”

张紊有气发不出,铁青着脸把他一瞪。

那把匕首他很是喜欢,又是生日时王衮所赠,平素都带在身上,现下失了,心绪顿时低落,兴致也没了,只想回

家坐着。

便几步到那画师家门口,把两个瓜往地上一放,就要回家去。

农夫看着他做这事,好奇问道,“里头那人小相公认识?缘何不进去?”

张紊懒得理他,径直走了。

他心想,既然是惯犯,势必要他爹出面去官衙一说了,不然官府才不会认真管。

他拖着沉重步伐,还是自柴房后门进了家门,一个洗碗长工看见他贸然出现,手中碗匡一声摔进碗堆里,“少、

少爷!”

张紊学他,“正是少、少爷我。”

就见那长工越过他,撒丫子从柴房后门奔了出去。

张紊心下失落,也不在意下人怪异行径,兀自往自己那屋去。

进门朝床上一扑,两腿把靴子蹬了,沮丧得很。

俄而有稳重脚步焦急般地到了他门口,却半晌无声,张紊扭头看去,门,掩着,毫无动静,他心怀好奇,便赤脚

下了床。

起手把门一推。

空荡荡的。

不知为何心中一紧,莫名难受。

他正怔愣着,刘妈妈迈着小碎步跑过来,面目如淬火,抬手把他耳朵一拎,“你呀你呀,从几时开始学得任意妄

为了!出去怎生连个话也不留!”

07

张紊是真愣了,“刘妈妈……诶呀,疼!”

他奶娘深吸口气,“你爹昨晚找你,你表哥发觉你不在,替你瞒混了过去,然后整整找了你一宿!”

张紊还未转过弯来,“……我表哥?我哪个表哥?”

刘妈妈横他,语气不好,“你亲表哥!”

张紊仍旧犹豫,“庾……定……胥?”

“你呀,你要晓得,你与家人住一起,切记不可使人担心,至少要交代声去了哪里。”

“是,我晓得错了。”

“看你服罪,不说你了,快去找你爹罢。”

张紊哦一声,弯腰蹬了软靴,乖乖往他爹那院走去。

人到中庭,陡然见几株楠竹下站了一个庾定胥,还不及琢磨他神色,那人一转身,只给了张紊一个消失于阑干假

山之后的背影。

“真不好相处。”

张紊把嘴一撇。

他爹人在书房,张紊在外头做足了准备,听够了拨算盘声,再才叩门,老老实实低头唤道,“爹。”

张父应了,睇他眼,“过来。”

张紊便又老老实实过去。

“定胥说你不舒服,不想见人,哪里不舒服?”他爹换了个了然神态,“是心里不舒服罢。”

张紊怕他长篇大论,赶忙说,“是有些不高兴,不过孩儿已经想好了,不能镇日无所事事,早日入仕才是正理。

”他心想我去吴县混吃等死,估摸着你也是不会晓得的。

他爹眼睛一亮,想来是欣慰,面上依旧力持淡定,“你能这般想,说明长进了些,日后有不懂的,多问问定胥。

原本好好的父慈子孝,张紊一听到表兄名字,耳朵一抖,立马把眉头一皱,“问他作甚?他远在绍兴府,恐怕鞭

长莫及。”

张父当他不肯虚心,脾气也上来了,“你看,定胥是你表兄你尚且不能容人,足见你的自以为是、小肚鸡肠!”

张紊也梗着脖子,“我哪里自以为是、小肚鸡肠?你恁喜欢庾定胥,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他爹真上了火,桃花眼飞红,吼道:“我只生得出你这孽障!”

“我在家用得了你多少银子,你非赶我出去?”

张父瞪他,恨得直摇头,“朽木、朽木!”又把手一抬,“即刻上路去,交接事宜有得你忙!”

张紊一咬下唇,负气般一甩袖,“走便走!”

扭头撞上了门,嘭一声,又诶哟一叫,气呼呼地出了书房。

他走了,张父长长叹气,说不清悲喜。

外边汪由和刘妈妈斜着眼睛偷觑他,教他一瞪,你推我搡,同手同脚地小跑了过去。

发配一事无从抗拒,只是由他娘出面,延迟了一日。

日轮毒辣,遍地一副明媚,独张紊一脸晦气,活像被人欠了几十条人命。

昨日他收拾行装,足足收了四个大箱子。

到要走时,他爹眼睛狠狠一瞪,“你是去哪里玩去?”扫一眼箱里器具细软,粗声粗气道,“你去了是住公房,

有盆有床有笔有桌有公服,何须这些!”

下人颇为难,低声下气来请示他,“墨魁少爷,都捡出来么?”

张紊咬咬下唇,难得未发火,“拣出来罢。”

于是他今日上路,只包了几件贴身衣物,孤身一人,坐的辆单匹马车,更兼满腹嗟怨。

他平素人缘不错,可是这回走得匆忙,至交好友、红颜知己都不晓得音讯,活似逃荒。

08

车厢里一待数个时辰,他被闷得烦了,举目看去,能说话的也就只有那不通风雅的车夫了。

便勉为其难挪到了外头,“你是我家下人?”

那车夫黑瘦黑瘦,戴了个遮阳草笠,老实巴交的模样,“回少爷的话,不是。”

“哦,”张紊恍然状,“那你是做甚活计的?”

“养马拉车,也给人做短工卖卖力气。”

张紊心道:我那小气的老子,就是怕我串通自家下人偷带家里一样宝贝!

“到吴县要得多久?”

车夫憨厚笑了,“两日是一定要的!”说罢一副欲言又止。

“你有甚话,但说不妨。”

“嘿嘿,张少爷你看,我有个小侄子也要到吴县去,我想着少爷恐怕无聊,整好有人说话解闷,就答应带着他了

……”

张紊一皱眉,转念一想算了:何必和斤斤计较的市井小民讲理,多个人也确实可以打发时间。

“好说好说,他住哪里?”

车夫欣喜起来,挥鞭子的手也有力了些,“他就在路旁等我,绝不耽误少爷时间。”

马车拐了弯,车夫遥首一指,“喏,那便是了。”

张紊眯眼看去,那人瘦削,着翠油裳,还看不清眉目已觉风流,到近来看,果然清秀,透着股浪荡风华。

小相公上车时温文唤了声,“烦请公子搭把手。”声质比兴温柔,听得张紊骨头一痒,不禁正眼看去。

那人也直直看进他眼里,“公子不进厢内么?”两道芙蓉眼睑微微翕动,视若春风在手。

张紊嫌里头热,犹豫道,“……这。”

小相公一颔首,“公子是主人,我不过是顺道带上的过客,是沾了公子的光,怎么敢喧宾夺主?”

看张紊动摇,他又补上,“其实把窗棂上竹帘架起,并不会多热,微风阵阵,反而清爽。”

张紊当下起身进去,笑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眼神又撞在一起,颇有些心照不宣的意味。

“诶呀,还真是闷热。”

那小相公坐在张紊对面,一腿往另一腿上一搭,抬手松了衣襟,足像欲 火 焚 身。

这样再看不明白,便是白混了烟花地。

他向来是来者不拒,持着银货两讫的观念,断无不受诱惑的道理,一看那人露了一副好皮囊,当即问道,“小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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