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铃叫来贴身侍从为他换上外出的大衣。侍从诧异地问道,“殿下现在就要赶去参加狩猎?”
“不,狩猎还早,我想趁现在去骑骑马。”
“可是还在下雨呢!”
迪特里希笑了,“你不懂了,在濛濛细雨中骑马别有一番趣味!”
刚刚出了门厅,远远地就看见有马车驶进了布罗瓦堡。迪特里希一边招手叫一个宫廷侍从为自己牵来爱马,一边站在台阶上打量驶近的马车。看见车窗上挂的深蓝色绣有金色百合的窗帘,他有些疑惑地嘀咕了一句,“好像早上出去的那辆……”然后眼睛一亮,兴味的微笑从嘴角溢扬开来。
从停下的马车上跳下来的马车夫很快跑过去打开了车门,从车里最先跳下来的是留有及腰金发的青年,他刚一下车就看见了迪特里希,原本一碰触就会变得冰冷的蓝眸竟意外地闪过一丝不自然。青年迅速转过身,扶下了一位黑发的少女。少女像是被雨水打湿的花朵一样神情萎顿。下了车后,少女并没有去挽住青年的胳膊,而是垂着头径直往门厅这边快步走来,青年犹豫了一下,跟在了她身后。发觉连路也不认真看的少女直接往自己这边撞了过来,迪特里希连忙用手扶住她的肩膀,一边猜测着青年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让少女灰心失望到这个地步。
“小心呀,德·美第奇小姐!”
“……啊?”
安吉瑞拉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她抬起脸,看向个子高大的她必须仰视的黑发男子。男子的微笑非常温暖,细长的黑眸美丽深邃,有一种仿佛要把人吸进去的感觉。安吉瑞拉看得发呆,一时想不起曾见过这样一位出众的美男子。男子慢慢地放开了她,凝视她的黑眸转向她的身后,微笑着的嘴角微妙地一勾,一股难以言喻的邪魅随之泛漾开来
安吉瑞拉的心猛地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死死地盯着男子看,越看越觉得像是路西安描述的那个男人。她转过了身,望向在她身后几步远站立着的路西安。
“是他吗?”她无声地问道。
路西安暧昧地低下了头。
一时间,安吉瑞拉的眼圈又通红了起来。她回过头用杀人一般的目光恶狠狠地盯了男子一眼,然后带着一脸的泪迹冲进了门厅。
迪特里希有些讶异地来回打量路西安和安吉瑞拉,虽然不解安吉瑞拉为什么突然对他面露敌意,但从她与路西安无声的对话中他还是猜到安吉瑞拉的敌意是路西安造成的。
“德·法伦伯爵回来得好早!和德·美第奇小姐玩得愉快吧?”
迪特里希故意当着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热切地向路西安打着招呼。
一直担忧地望着安吉瑞拉消失的背影的路西安本想一言不发地一走了之,但他直觉二楼的一扇窗内有一双锐利的眼睛正盯着他,他只得挤出一丝笑容暧昧地答道,“还好。”
没有想到会得到他答复的迪特里希似吃了一惊,他微微眯了一下眼,又装着随意地瞟了一眼二楼太后的房间窗户,然后在路西安踌躇着是该暂时离开还是回城堡内等待太后即将卷来的风暴时,他向着已把马牵来的侍从喊道,“请把德·法伦伯爵的马也牵来,我们要一起出去!”
直到离开布罗瓦堡有五里多的路程,路西安才放慢了马速,他催着马拐入了一条林间小路,身后的迪特里希紧紧相随。两个人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沿着越来越细的小路一直往前走。树林开始稠密然后又变得稀疏,到了后来树林消失,大片河滩出现在眼前,路也完全中断。
路西安望了望远方迷离的原野,没有人烟的荒地凸现着寂寥的氛围。他默默地跳下马,径直走到了一棵洋槐树下。
“这里倒是说话的好地方!”
从背后传来的愉悦之极的声音让他眉尖微蹙。
“迪特里希王子……”
“啊,别那么见外,叫我迪特里希就行!”迪特里希神情清爽地走到了路西安的身旁,不理会路西安冷淡的表情,他又加了一句,“我记得你以前就是那么叫我的,或者你愿意像更早以前那样叫我迪特里希哥哥?”
“如果你不想让我用剑刺穿你的心脏,你就最好不要重提往事!”
冰蓝色的眼眸迸射出足以冻结人心脏的犀利的眸光。
迪特里希微微笑了起来,“那么我们就谈谈现在吧,谈谈刚刚过去的这个上午,你和德·美第奇小姐亲密交谈的这个上午究竟发生了什么。”
路西安眼神动摇了一下,却并没有开口。
迪特里希又淡淡地加了一句,“路西安该不会说那事与我无关吧?如果真与我无关,那么以后发生什么事我也只能当作和我无关。”
威胁的语气如清风一般,但话中的分量却如大山压顶。
路西安早已后悔自己的轻率,但不得以的苦衷又让他只能把苦果咽下。他曾经反复想过如何应对迪特里希知情后的局面,但左思右想都因对方的不确定性而无法找到最佳的解决办法。所以迪特里希竟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猜到自己的图谋,他也有些措手不及。
最好的办法……最好的办法……就是没有办法……
路西安收回了眺望远方的视线,蓝眸笔直而沉稳地凝视着面含一丝揶揄的迪特里希。
“今天下午,我和德·美第奇小姐谈了一些私事,内容涉及我喜欢的人……”
“喔?”迪特里希兴致满满地扬了扬眉。
“我告诉德·美第奇小姐,我喜欢的人是个男人……”
“……”迪特里希眼睛睁大了,随即又露出一丝了然,“那么你是说出了你喜欢的那人的名字?”
“不,我只是描述了一下他给人的感觉。不过……德·美第奇小姐看见你时似乎已认定你就是那人。”
迪特里希似乎怔了一下,然后他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路西安依然神情冷冷。
好不容易收住笑声的迪特里希一改先前的游戏态度,一本正经地问道,“那么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恋人了?”
“不,我没有说过你是那个人,那是德·美第奇小姐自己认为的。”
“可你也没有否认不是吗?”迪特里希重新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从德·美第奇小姐目前的反应来看,你已经让她对你所说的事深信不疑。但太后那边,却不大可能糊弄过去,所以……你需要我的帮助。”
一言不发的路西安露出了一丝淡然的冷笑。
迪特里希微微眯了一下眼,“难道我说错了吗?”
“不,你说的一点没错,至少在几分钟前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那么现在……”
“现在,我的想法不同了,毕竟我从未明言过你就是那人,所以不管将来发生任何事都跟你无关。”
迪特里希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难道你不怕如果太后向我问及此事我一口否认吗?”
“本来就不是你,否认也是应该的。”
迪特里希陷入了沉默,良久他问道,“你是打算让你中意的那位新教徒进入太后的视野?”
这一次路西安沉稳的眸光微微闪了闪。
“这件事跟他更是毫无关系。太后也不会把他和我联系到一起。”
陷入短暂迷惑的迪特里希认真地细想了一会儿,突然又乐不可支地大笑了起来。
“我差点被你套住了!既然你向德·美第奇小姐描述的人其实就是我,太后当然不会把那个一本正经的萨兰归入怀疑的范畴!嗯,现在让我来猜一猜你究竟对德·美第奇小姐还说了什么。除了描述我的外貌,你当然会说说我们之间的恋爱关系,以你现在不怕我否认的态度来看,我猜你说你是在单恋我……”
以敏锐的视线观察着路西安纹丝不动地表情的迪特里希微微顿了一下,“不,你说的不是单恋,而是,我甩了你。”
不知何时雨已经停止,天色依然未恢复到先前的明丽,风势反倒有些急了,摇曳着树枝抖落下如细雪般纷纷扬扬的槐花。路西安抬起手,挥去粘在睫羽上的细白的花瓣,微微笑了笑,笑容中有着迪特里希熟悉的冷然的傲气,也有着他许久没有再见的淡淡的略带自嘲般的寂寥。恍惚间,第一次见到路西安时的情景又在脑海中闪现……
……一样的笑容,只是眼前的人不再把自己当作可以交心的对象!
微微苦笑着的迪特里希眼中流露出他自己也无法察觉的相似的寂寥。
“你已经猜到了全部,那么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我很感谢刚才你在布罗瓦堡伸出的援手,当时……我的确有些慌乱。不过,从这一刻起还是让我们回到往日的距离,这样对你我都有好处。”
“你这样认为?”
迪特里希移开了落在路西安脸上的视线,远远的掠过荒野的鸟雀发出了刺耳的鸣叫。迪特里希出神地盯着那哀鸣的小小的黑影,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微笑。
“对于我来说,一切都不可能回到原位,已经发生了的想要当作什么也没变是不可能的,所以,从这一刻起,我会付出全部来回应你的……爱。”
路西安吃了一惊,他斜瞥着迪特里希,“抱歉,我对你只有一种感情,但绝不是爱!”
“你怎么想是你的自由,我怎么做也是我的自由。既然太后和德·美第奇小姐都有可能认为我就是抛弃你的那位负心人,我当然负起这个责任,努力表现好,让她们放心,我决不会辜负你的一片深情!”
“开……开什么玩笑!”
“玩笑?这件事我不会当作玩笑,我平生做事都很认真,所以……”
迪特里希突然闪电般地将路西安压在了旁边粗大的树干上,他的两只手迅捷地把路西安的双手死死扣在他的头顶,在回过神来的对方猛抬膝盖攻击他的中心时,他抢先一步将腿插进了对方的腿间,并用仿佛是压榨一样的力量把对方的身体钳制住。
路西安的背心很不舒服地抵着疙疙瘩瘩的树皮,手和腿像被锁着一般动弹不得,在震惊于迪特里希强悍敏捷的身手之余,他对几乎没能做出抵抗的自己颇有些不满,不过对方慢慢逼近的脸让他的心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你要干什么?!”
“想好好看看你。”
吃吃地笑起来的迪特里希玩味地将脸孔逼近到离路西安约五厘米的地方,温热的呼吸轻拂在路西安雪白的面颊上,路西安的脸陡然涌上愤怒的红潮。
“够了!迪特里希,放开你的手!否则……”
“否则怎样?”逆光中的迪特里希浮现出一个浅笑,“你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有好久……好久没听到你这样有气势地叫我的名字,我真的非常怀念……”
“我可是半点都不怀念!”路西安冷冷地瞪着迪特里希,“把你的手拿开,我的耐心可是非常有限!”
“放开你也可以,不过我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快说!”
路西安有些焦躁,密密贴合在一起的身体让他对对方身体上的任何变化都能敏锐地感知,此时,他不安地察觉到迪特里希灼热的中心有变硬的趋向。
迪特里希依然带着戏弄的浅笑,“你喜欢萨兰·德·奈穆尔对吧?”
路西安咬了一下唇,“你到底想问什么?”
“你喜欢他那一点?确切地说你为什么会喜欢上他?”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兴趣,我个人的一点小小的兴趣。”
“抱歉,我无意满足你个人的恶趣!”
“那么你是想让我吻你啰?”
迪特里希的脸再一次逼近,即便路西安用近乎杀意的目光瞪着他,他仍然把唇停留在了离路西安的唇只一张纸的厚度的距离。
“不说的话我就吻下去了……”
轻轻蠕动着的唇有几次都触及了路西安,路西安的脸变得青白。他极力往后缩着头,从牙缝中吐出一句,“我说,但你先离远点!”
迪特里希轻笑了一下,然后慢慢回到原先的距离。路西安像是要把他从自己的视野里驱除一样别转脸。
“……喜欢萨兰是因为他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人,”良久才开口的路西安微微闭上了眼,“萨兰的身上有我所没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迪特里希忍不住问。
“纯洁、宽容、仁慈的心灵。”
“那种无聊的东西?”
迪特里希从鼻腔里哼出不屑,但根本没有在意他的路西安依然忘我地继续说了下去。
“和萨兰在一起我不必伪装自己,我可以以最本质的面目与他交谈,他的语言、他的微笑对我来说是有着治愈一般的功能,在他那里我有家的感觉……”
“哈!路西安还是没长大的孩子吗?”迪特里希突然以轻蔑的嘲笑打断了路西安的话,“对于拥有无上才华的你会对那样平庸的人产生恋慕我除了觉得不可思议外就是深深的遗憾!”
路西安厌倦似的睁开了眼,“对于不懂爱为何物的人我没什么好解释的。”
“呵呵,我是不懂这种小孩子过家家酒似的爱情,我懂得的是两个强大的灵魂相互碰撞所产生出来的如熔浆一样炽热的爱情!”
“那个我没有兴趣。现在你已经听到了你想要知道的一切,可以放开我了吧?”
“不,还不行。”
“嗯?”
路西安睁大了眼,他看见迪特里希的嘴角慢慢扬起像是带着某种憎恨的恶意十足的微笑,他的背一下子僵硬起来。
迪特里希的脸再度俯下,就在路西安准备好只要他吻上来就狠狠地咬上他一口时,迪特里希的头一侧,尖锐的刺痛闪电般地从路西安的脖颈处传来。
“啊!你干什么!”
“留个印子好给你那个小情人看。”
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的迪特里希伸出舌尖淫靡地舔了一下沾上血丝的嘴唇,“现在我放你走,不过你可别想要趁机报复哟!如果我的身上有一丝一毫的不舒服,我都会找人撒气的。当然我不会找你,你是我喜欢的宝贝,我会找那个让我看着不爽的萨兰出气,谁让他夺走了我喜欢的人呢。”
脸上笑意盈盈的迪特里希眼中没有一丝笑意,因为那份罕见的森冷,所以路西安知道他是认真的。
压在身上的重量突然消失,路西安像是要抖落一身的不快一样迅速弹起身子朝自己的马走去。在他跃上马背,催马向来路走去时,背后传来迪特里希淡淡的声音。
“你会参加下午的狩猎吗?”
路西安没有回答,就在他钻入树丛时,远远地带点揶揄的笑声又飘了过来。
“那个萨兰,他可是眼巴巴地在那里等着你呢!”
路西安的心一懔,焦虑与欢喜参半的心情淹没了他。
聆听着越来越渺然的蹄声,一直背立着不肯看那远去的人的身影的迪特里希终于回过了头,从被雨水打湿的额前发梢上滴落下来的水珠宛如泪珠般挂在他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