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惊寒微笑,长剑出鞘,利若冰芒,寒意凌身入骨,一招一式皆如练,比风疾,比影速,千山剑气直指长空,碎芒千万
,如同漫天花雨,交弧错影,击碎了一个又一个魔音。
狂风如袭,深深雾岚重掩之下,天地之间,只闻得剑气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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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果然是为了他,背弃师门,与我相较。”比试了一夜,终是耗费了不少体力真气,在确信对方绝不可能比自己的状
态好上半分之时,魔琴?甘齐收回玄琴,凌空静立在离顾惊寒半丈之处。
“惊寒,从不曾背弃师门——那孩子,要不了这个天下。”收剑,稳稳立住。经过一夜的比拼,对方还是对自己亦师亦
父之人,不论是体力上、还是心力上、顾惊寒所承受的折磨是绝不会比魔琴更少一分,此刻停下来,他只觉旧伤之处又
开始隐隐作痛,脑海昏沉,勉强支撑自己站着,表现出来的却仍是稳当的身形,稳当的声音。
“师傅,其实您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孩子,没有罪。”
“这只不过是你为他、为你自己寻找的借口——我将你领回来之时,你一连三月都不曾说一句话,你本性淡漠,无有私
情——却在认识了他之后,两次违背了我的命令。就凭那孩子是前朝皇室中人,他便有罪!”魔琴缓缓说着,这一次,
却是没有将丝毫内力夹含到声音里。他不知为何,在听到顾惊寒说那句话之时,心里,会有些隐隐的波动,那种被自己
尘封多年的、不得开解的情绪。
“那么,惊寒想知道——当年您奉旨追杀前朝遗孤,追到了雁荡,杀了靖儿的父母,却还是让绝影带着靖儿逃跑了呢?
”顾惊寒不退不避地对上魔琴的眸,等着他给自己答案。
“绝影与我缠斗后身负重伤只剩下了一口气,根本不可能活下去,深山野林的,一个几月大的婴儿自然也是活不下去—
—我又何必再去追。”手指微寒,被挑起的往事再度浮现,甘齐淡淡看着顾惊寒,却是漫不经心地微微一笑。“你该知
道,我魔琴?甘齐,从不会为多余的事情劳神费力。”
顾惊寒也是微微一笑,明净的眸子极清极澈,益发坚决。
“若是多余,靖儿又为何会活到了今天——那不过是您后来给自己选择的立场而已,您宁愿相信,那孩子是死在了荒郊
野岭,也不愿意亲手杀死——换句话说,您是在给他机会,存活的机会!”
魔琴怔默片刻,暗自深吸了口气,抬眸一哂,冷笑道:“顾惊寒,便是你自己对他情意过剩,也不必牵扯到我的身上来
——我魔琴?甘齐一生杀人无数,竟会去对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孩心存不忍??真正笑话!!”
“您这一生,杀人是在战场,是用琴音——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但是,杀林氏族人却是用手,用剑,一个一个手无
寸铁,就这样死在您的眼前——他们大概在拼命哀求,拼命挣扎,只是为了求一条活路而已,但是您,却还是杀死了他
们,杀死了这个国家曾经的统治者,只因为,您的亲弟弟,想要这江山!”
“顾——惊——寒——”往事如同剪影般一幅幅在眼前放映,他看到了那些无辜的人,绝望的目光,苦苦哀求着自己,
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倒在自己面前,鲜血溅了自己一身,他看到了——自己这一生的罪孽。
怒吼出来的声音,激烈,慌乱,却独独,没有带上深厚的内力,没有对顾惊寒造成伤害,此刻,他突然不想看到顾惊寒
倒下,不想,再次杀死一个人。
“所以,后来您知道靖儿还活着的时候,也只是派我潜入白府去暗杀于他,并没有亲自动手——师傅,对于林氏一族,
您的心里一直有罪恶感,您在害怕,害怕看到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人,也死在您的手上!”
林风亦止,天地寂静。静默相视的两个人,都目光宁和,神色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在哪个时候,顾惊寒突然伸手,自衣摆处扯下一片白缎,方方正正,整整齐齐。右手一扬,洁
白方缎在空中绽放如一朵白莲,静静落于魔琴掌心。
屈膝而跪,敬重一拜。“惊寒愿意以一命换靖儿一生宁静,望师傅成全——成全惊寒,成全靖儿,亦、成全您自己。”
“寒儿,你......”魔琴蹙眉,凝神端望着顾惊寒,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只是,这孩子决定了的事,任何人都
无法改变。
良久,魔琴终是露出释然神色,割破手指,于白缎上书下一方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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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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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灯一点如豆,重重纱幕之下,便是如银月色,亦是无法透得丝毫入室。除了那点微茫寥落的橘光,整个屋子,静的有
些沉寂。
林靖书来到东都洛阳已经有四天了。清幽的目光定定然投落于眼前素白纸张上,看着自己所写之词,他的唇角微扬,泛
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常念旧昔西山竹,紫陌莺啼暖两岸,奈何情浓缘却淡,落英总叹东风晚,又皆几番金戈号声传,缘定三生终分散。
残秋何必伤落红,弹指天外又几重,江山在,水长东,一曲暮雨朝云并晨钟,半是清明半是空,无歌无酒无人颂。繁华
与我何用?天下若大同,惟愿与君泛舟云海,共笑苍穹。
笑意愈浓,目光愈远,回首一生,皆成憾。思绪淡定,又忆起前日与龙华对话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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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将军,临行之日,我记得自己再三交代,是暗杀——我们求的,当是一击即中,却为何,还是引起了洛阳城的骚乱
,累及百姓?”至洛阳那日的深夜,林靖书终是压抑不下心中愤懑,一人来到了龙华住处。
龙华淡淡地看了看来人,也不敬拜,只冷冷开口道:“毁坏百姓安宁之人为敬朝士兵,非我大轩将士。你来此的路上,
应该可以看到,那些驱逐残害百姓之人,全部穿着敬朝军服。而轩朝之人,却是在竭尽全力广施援手。”
眯了眯眼角,林靖书蹙眉,直视着龙华幽邃的目光。“追风门的奇毒:失魂蛊。龙华,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对那些敬朝
兵士下失魂蛊,让他们成为你的傀儡——百姓何辜?仅仅只是想为自己博一个正义之名,便不惜使卑鄙手段来加害百姓
,好让日后坐拥江山之时,有一个为民起义、伐乱讨贼的美名?”
微微一哂,龙华冷笑道:“失魂蛊——此蛊为追风门奇药之一,江湖上知其名者甚少,知何解之者便更少,又是顾惊寒
曾经告诉过你的罢。呵呵,原来堂堂大轩的皇裔,竟是还真的有断袖之癖啊!”
闭眸片刻,过滤掉这种嘲讽的话语,林靖书抬首,再次将眸睁开,目光越发清澈、越发绝然。“至今日,靖书心里有一
句话,是不说不行了。”
“哦?愿闻其详。” 龙华不甚在意地一笑,坐下来,端起桌前的茶碗,轻轻啜了口茶。
“龙华,龙将军,恐怕你所做一切,并非为大轩,为先皇,为我林家,而是——为了当年你龙氏满门遭诛的仇恨,为了
——这、江、山!”
龙华一惊,手中杯落,茶水汨汨淌了一桌,沿着桌沿,一滴一滴滑落。皱眉,不语,他从不敢去想象,这个一贯沉默,
看似懦弱无害的孩子,亦会深沉睿智至此——倒不是因为他能猜到,而是他能隐忍,一直忍到今天。
那孩子却轻轻走过来,扶住茶杯,拂袖擦拭溅落于自己胸前的水迹。抬眸看着那孩子的眼睛,清澈、明净,他在微笑,
极柔极缓的声音。
“爷爷,如果可以,靖书只愿意自己姓白,只是临安白府四公子,而非前朝殿下——如果可以,靖书亦只愿意唤您一声
爷爷,而不是龙将军——如果可以,靖书希望您也能放下过去的仇恨、与对执掌天下的欲念,回到家乡,安安静静地度
过一个宁和的晚年。”
月上中天,清辉普照,天地寂静,再无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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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沉重的推门之声,将林靖书的思绪拉回到现实。
风影手捧一碗汤药,静静走到林靖书身前。“殿下,您身子本未痊愈,又连日奔波,属下派人熬了药,您趁热喝了吧。
”
林靖书缓缓起身,看着风影,笑得极尽温和尔雅。“风影,你随着我,也有将近四年的时间了——这四年里,我林靖书
可是有丝毫对不住你的地方?”
风影一怔,几乎便要端不稳手中之物。暗暗抑住心中惊骇,风影抬眸,盯住林靖书,沉声应道:“您,没有任何对不住
属下之处。”
“那么,你又是为何,狠得下心要毒死于我?”林靖书上前几步,让自己与风影靠得更近一些,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风
影,满脸温和的笑意丝毫不曾退去半分。
眸角眯起,风影刻意忽略掉心中暗涌,也不避开林靖书的目光,只一字一句道:“风影只是,忠于龙将军之命。”
语毕,一时间,四周寂静。却只半晌,林靖书便再次笑起,笑出了声音,“原来你们,永远都只是龙华的人——永远,
都不会属于我。”
放声大笑中,笑得捂住了脸,笑弯了身子。却在再次抬头时,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决绝,目光幽洌,宛若寒冰,直直盯着
风影:“为何要杀了靖棋?只因为他知道你们要对我不利,想回荆州报信,你就杀了他??——他是龙华的嫡亲孙子,
你们也下得了手?还是说,这原本就是龙华授意?”
“既然你想知道,那我索性让你死个明白——对,不错,白靖棋一心想如你所说只去刺杀敬朝天子,三番两次破坏了龙
将军的计划,后来在得知我们要取你性命之时,还连夜驾马想回沧口报信,是龙将军下命要绝此人的。”风影缓缓说着
,一步一步逼近,手中瓷碗都几乎被他捏碎。
这一刻,林靖书又笑了,缓缓将眸闭上,笑得风流,笑得清逸绝尘,笑得不滞于物。
果然,从自己存在的那一天起,就有无数人都想杀自己呢,包括——自己的亲人,自己的爱人......此刻,一切
都可以结束了罢——就这样结束或许也不错,至少,还可以带着他的承诺离去,不用,再次面对欺骗。
过了今夜,他允诺的第十天就过完了呢,呵呵,现在死去,便不用在明天睁开眼时,看到,自己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看到——自己再次被深爱的人所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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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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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铮”然一声,瓷碗落地。在风影越来越靠近自己,伸手便要强行掰开自己的嘴将碗中之物灌入之时,林靖书不知是为
何,还是开始拼命挣扎着,扬手打翻了那要绝自己性命的毒药。
“再等半刻钟罢,只要过了今日,便是你不下手,我亦不会再多活一秒。”他挣扎着,说出这么一句。便是在这样的状
况下,他的眸子,亦是如同往昔那般清澈澄净、不沾尘浊。
风影缄默片刻,怔然望了望眼前这个清瘦俊逸的青年,暗自将心里突生一阵窒闷之感强制压下,再次抬起眸时,手中寒
剑已经出鞘。
剑气如风,凌寒透骨,刺向林靖书颈项,削下了一缕青丝如雨。堪堪就要触及到林靖书颈部血脉之时,三两点琴音如电
光石火传来,还未看清来人是谁,林靖书便感到浑身一阵酸麻脱力,几乎都要无法动弹。
“靖儿,呆在此处,不要随意走动——不要跟着我!”一身素白,衣冠如雪,声音更是再熟悉不过的温和——林靖书犹
在惊惧中,但在抬头时一眼便看到了那个人,尽管只是一袭白影,与黑衣人缠斗间招式如练飞天遁地看不真切,两人一
晃眼便跃出了窗台,再也不曾留下半点痕迹,但是林靖书知道——是他回来了,这次,他没有再食言——没有欺骗。
心里涌起一阵暖意,浸入肝胆心肺,如流水般汨汨不绝。唇角弯起,林靖书的脸上,泛起了一丝微微的笑意。
默默出门,沿着荒林一路行进,风影的武功,自己是见识过的——尽管自己帮不上忙,但是这次,不论生死,他与他,
都一定要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月光寥落,辰星微茫,林靖书来到一株高树下时,隐闻有琴音至远处传来,却是分辨不出方向。欲再行,却是不论怎样
都无法再移动脚步,甚至,连站立着都快稳不住身形,听似淡雅悠扬的琴音,传入了耳中便像是魔咒一般,紧紧束缚着
自己的呼吸,脑海是昏沉沉一片。
他大概,是使出了自己的绝技罢——以往只见过那人用剑为武器,筝弦亦常抚,却只为饮酒作诗,吟赏风月。而今,他
竟是端出了玄琴为器,音律为武,应当是有备而来,心中已有计较——想到此处,林靖书的心,总算是宽下些许,静静
倚着树干而坐,却又不知为何,还是觉得空茫虚渺,寂寞无依。
星河渐没,天的尽头已然现出一片金红,清清的淡淡的,与浩瀚天宇苍茫交融,明净、熹微。眼皮很重,林靖书觉得自
己真的很累很累,很想,闭上眸休息,但是心却在告诉自己,不能睡,必须——见到他,还活着。如果可以,他希望,
风影也能够活着。
迷茫倦眼强撑着,直直盯着远方。终于在曙光升起,细细洒落于荒路深林之时,他看到了前方的白色身影缓缓朝着自己
走来。挣扎,想要站起,却是不管怎么努力,还是晕眩得厉害。
他一如过去,长衫皓白,整齐洁净,好似昨夜并不曾与人厮杀一样。微笑着,待他靠自己更近一些的时候,林靖书突然
心下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他未露真颜,而是带上了面具:一张与自己的脸一模一样的面具。
他的身后,是马、靖棋的良驹:云松——日行千里,熟识方向。眉微微蹙起,真想说着什么,刚一开口,却被他的唇所
堵上。一时间,心下狂乱,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看着他温柔地吻着自己的唇,舌尖抵上,微一用力,便将唇舌探入自己
口中。
有一颗软软的、清香的丹丸滑入进来,林靖书静静地看着顾惊寒片刻,看着他专注而坚定的目光,清逸、明亮。嘴角微
动,带着笑意,将药丸服下——对于这个人,他再一次,选择了相信。
眩晕的感觉渐渐消散,体内像是有股暖流在缓缓流转,刹那间,林靖书只觉气爽神清、体力充沛。
顾惊寒也微微笑了,手臂微抬,让林靖书跨上了马。轻轻皱眉,他大概意识到,自己与他,又将分别了。
“寒,以前你假死离开,其实是为了救我,对不对?”
顾惊寒微笑不语,用力一拍云松,良驹发出一声嘶鸣,前蹄一扬,绝尘而驰。
“径直去越川,那里会有人接应你——记住!不要回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