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想起,还以为他是见着了你的缘故。”
顾惊寒听着心念一动,隐隐然便已经明了。那孩子,心中一直是不踏实的,他大概也只是想找自己父亲倾诉一下心事,
想要、寻一些关怀与帮助罢。事与愿违,再次遭遇冷淡与漠视的结局,便是将心中愁思尽数化作对于离弃的愤恨,于是
,把那样的不堪与屈辱带给了自己。
不是迁怒,无关爱恨,却是——情之所起,不知因,恨断难。
“惊寒回临安也不过比您说的日子早几日而已。”顾惊寒温和笑了笑,继续之前的话题。“白先生既是仍然挂念着靖儿
,何不劝他一劝,说不定亦能将他拉回宁静。那孩子心本纯正,如今举事,多半是因为得知自己身世如此,心有芥蒂罢
。”
白惜名却是叹了口气,声音似是隐含着愠意。“没想到,他竟是固执至此,连顾先生都无法说服于他,我劝又有何用?
我原本以为,他是为了你的离去一时愤恨难消才作出此谋逆之事,现在看来,却是并非如此。我是忧他怜他惜他,但而
今,他确实——让我很失望。”
停片刻,白惜名声音提高,语意怅惘而无奈。“你可知道,我曾苦劝他数日,却是换来这三载的幽禁,甚至府中有令,
任何人欲见我都必须得他之允许方可。你说,我还算得他父亲吗?那个曾经乖巧听话的靖书,早已经不在了,现在这个
人,不只一次向我强调——他是前朝的皇裔,他姓林,他的父辈曾经掌控着整个天下,他说他要将天下夺回来,要拿回
这属于他的一切。”
“不会——我不会让他这样做。”顾惊寒抬眉,一如从前笑得温和,笑得淡然。他心中一直记挂着,林靖书所托之事—
—虽是不曾明说,却也是、对自己的最后的,微薄的信任与希冀。
“白先生,惊寒再说一次,靖儿无错。”微笑着,笑得风淡云清,心中有一处为柔情所触动,他觉得自己,必须为那孩
子做些什么,才能将一直牵扯住自己过往的罪、与憾恨,洗清一二。
才能换回那孩子,走出孤寂绝望的深渊。
白惜名静默,凝神颔首,等着他下文。
“命运如此,靖儿他——不过是在尝试着改变。临安局势之变数月,至今还是未染半点鲜红,未绝半条人命,他是不喜
血腥与杀戮的。如果您能够重新接受他,像过去那般与他交心,同他接近,让他重温这世间亲情,或许,天下之局可停
驻于此,虽有变,却无伤亡与损害。而敬朝天子亦是贤明之君,若能无伤百姓,将干戈止于此处,相信隔江而治亦是不
无可能。”
静静端望白惜名神色,知他已然动心,顾惊寒微微莞尔,将最重要的一句补上。“况且——靖儿他不会——他不会要这
半壁江山,他在乎的,本不是天下。您该比我更加了解他,也该比我更加明白如何能改变他。”
第三十五章
“是,我了解他,所以我明白——能够令他改变的,只有一个叫做顾凡的人。”白惜名语气和缓,露出释然神色,看着
眼前之人,终是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当年你隐姓埋名以己才华故意接近于我,目的、是在靖书吧?只是后来,终是对那孩子心生不忍,下不了手罢!时至
今日,我也不怪你——只是,你若还想伤害他,我会恨你。”
顾惊寒闻言缄默,定然回望这位斯文如故的蓝衣青年,却是唇角轻扬,弯出一抹宁静美好的笑容。
靖儿,你不是孤儿,你的爹爹,我替你寻回来了。
白惜名也笑了,摇着头叹道:“若是靖书本无心天下,那么你也——本无心杀他罢。”
语罢,似是忆起什么,皱起眉,沉声问道:“只是我终是不明白,当年,你为何要走?还是以假死的方式离开?你可知
道,靖书差一点,就随着你去了。”
“我......”心里仿佛被什么重物狠狠击中,一抽一抽地生疼。顾惊寒脸色变得苍白,缓缓闭上眼。当年自己作
出那样的决定,何不是也受尽内心的挣扎和折磨,他怕,他当然怕,怕那孩子会想不开随着他去,他不是没想过用其他
方式,好给那孩子留下点什么念想——只是,一旦如此,却是给那孩子、给自己、留下了希望。
他那一去,是生是死都难料,又如何配得留下希望?
而那孩子,只要忘了他,就可以幸福的。
又怎知,时过三年,他忘不掉,他、也忘不掉。呵呵,又何止三年呢,便是三十年,三百年,试问,又有谁能够忘记。
别离之夜,终是忍不住,执笔挥毫,将那孩子的写意之词,添上了后半阙。明知他看到后的结果,将是对自己恨之入骨
,但是至少——可以让他活着。
伏久者,飞必高。经过三年的蛰伏,如今的他,只手翻云覆雨,一夜之间便将江南局势逆转,谈笑间,已是号令着千万
人。所以,自己决意杀他,无关师命,只为天下。
眼看他眸中寂寞似海,绝望如山,一遍一遍逼问自己他有何错......手中剑影铮然坠落,顾惊寒明白,此生——他都不
可能再对那孩子下手。而他,也不会后悔选择了这生命中的苦难。
他原本就清逸秀绝的脸上,泛起一种不可方物的,无法形容的浅笑。这种稍纵即逝的笑意,白惜名看不懂,却不知为何
,只一瞬间,竟是从背脊骨里涌上了寒意。“顾先生,你......?”
顾惊寒但笑不语,温润斯文的面容下,他的心思,无人能度。“明日,唤靖儿过来,与您聚一聚如何?无论他是否仍决
意取天下,也无论他是否仍自持殿下身份,恳请先生,且顺着他意,莫再指责疏远。天下之事,惊寒,会再想办法。”
“好。明日与他只谈私情,不论公事。我,也确实很久都不曾与那孩子亲近过了。”白惜名见顾惊寒如此说,也宽下心
来,他突然意识到,这孩子今日来见自己,与自己说这些,该是受了靖书所托吧?!那是否意味着,其实靖书已经原谅
了他,已经再次相信了他?那么,他呢?他的心里又是怎么想?
“你心里该明白,靖书对你的感情罢?”白惜名不知为何会突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但是话已出口,不说完又总觉得不
妥。“我是说,靖书他,很喜欢你。是、那种喜欢。”语落,脸已微红,即使是在陈述别人的情意,白惜名依旧有些不
适应,就算是在自己妻子面前,他也从未说过如此露骨的话语——当然,这其中应该包括,他心里明白的,自己并不爱
那杨家的二小姐,当年娶她,亦是为了靖书。
到了现在,白惜名无比的清楚,他在意这个孩子的幸福,在意他的一切,即便有再多的隔阂与矛盾,他依旧,只是一个
父亲,一个宠溺自己孩子的父亲。
“我......明白。”顾惊寒耳根一热,面上已镀起淡淡的一层红。将头微倾,掩于他青丝下的眸,清静中透出怅
惘,怅惘里夹着苍凉。
十丈软红,谁堪醉卧?弱水三千,独饮此瓢。靖儿,你遇见我,究竟是喜、是悲、是爱、是痴、是愁、是怨、是恨、是
恋、还是劫?
情之所钟,问谁能断?落醉红尘,孑慕惊鸿。靖儿,我遇见你,究竟是乐,是哀,是欢,是怅,是茫、是念、是眷、是
婉,还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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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先生。”
今次过来西苑,林靖书的心情似乎很不错。望着那个一身雪白,风骨端静温良如玉的清瘦身影,心中有一丝柔情在汨汨
流淌,走到他身边,唤出的是从前那、最亲昵的称谓。
放下手中书籍,抬眸望着这神色有些激动之人,看着他成熟清秀的眉宇间却是露出了十足的孩子气,顾惊寒微微一笑,
“见着他了?聊得如何?”
“还好。那人,好像也没我想象中那么难接近。”
“那人?你不觉得,该唤他一声爹?”顾惊寒挑眉,唇角的笑意却是更甚了几分。“没你想象中那么难接近...难道
,你去跟自己的爹接近,还需要思虑良久?怪不得,你们的关系会那么僵,还需要我这个外人来插手。”笑眯眯说着风
凉话,意却在——告诉他,他如果能主动迈出第一步,原本也不会弄得这样尴尬。
“谁叫你插手了?真是笑话,你自己不也说了,他是我爹,哪里轮得上外人来管?”林靖书脸上的笑容却是在闻得顾惊
寒一句“外人”时,尽数淡去,隐上的是一层薄怒,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现在的自己,这般容易被激怒,还是说
,只有在他面前才会如此?
顾惊寒的眸,一如从前清静温雅,轻飘飘落于林靖书身上,却是现不出丝毫情绪。好一会儿,才摇头叹气,翻开书页,
细细品读。
沙漏点点,滴落无声。不自觉中,时间已经由正午转至了日暮。
顾惊寒似是完全忘记了一旁的林靖书,只聚精会神看着手中书卷,一页又一页,读到佳处,平静的面容上还会扬起一丝
淡淡的浅笑。
林靖书无趣地在屋内踱了半天,现下望着他仍是那副气定神闲,对自己完全忽略的样子,只觉有一股闷气席卷整个心肺
,快要将自己的脑子炸开来。再也忍不住,冲过去一把抢过他手里的书,一页一页扯开揉作一团,犹不解恨,便将其抛
于脚下,狠狠践踩。
怒视着顾惊寒的眸光中,有着烈焰在燃烧,激烈里却又隐藏固执,还有一种又爱又恨的,懊恼。抿紧唇,一口银牙几乎
快咬碎,他在等,等着这个人,将目光、将注意力、将心,都投向自己。
顾惊寒继续叹着气,在心中苦笑,以前怎么好像从来不知,这孩子的脾气,还有这么倔的。方才一直留意着他的举动,
却只见他整个下午都在烦躁不安的踱来踱去,如此放任着自己的性子,又不肯静下心来主动与人交流,叫我,还能说些
什么?
我这个做先生的,还真是失败,顾惊寒心中,不知为何突然会想起这么一句。
近似于嘲讽的笑容漾起在他平静的脸上,瞬间即逝,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过身,朝里屋走去。
几乎是一瞬间,察觉到身后之人擦过自己衣袖,已然跃至前面一角。他从未想过,一个不精武艺之人,也会跑出这么快
的速度。抬首,望清那孩子手中所握之物时,顾惊寒的心下一绞,竟是痛得厉害,颤得厉害。
一把剑,一直挂于墙角的剑,曾经,差一点便要刺入了他心脏的剑。
自己转身不过是想去内阁躺下休息,而他,却是认为方才撕书之事惹恼了自己,自己便想拔剑伤他。
靖儿,你的心里,还是在怕我?你怕我,却还是想要留我在身边?
“你,你别过来!”死死握紧那柄剑,他的眸中有水光闪耀,却不是因为恐惧。
原来,我又一次伤了你,而且这种伤,比那刺入骨血的剑伤还要来得痛吧。
“我说过,我不会杀你。”尽量维持着平和的声音,将心中的颤抖压下。
“是,你是说过不会杀我,但前提是——我,不夺取天下。顾惊寒,你听着,你可以杀了我,但是却不能阻止我夺回这
天下。”
你说不会杀我,但是却,不能留在我身边。而我要的,不是天下,是你能留下!
“不,我不杀你。无关天下。” 温和的语气,温和的微笑。顾惊寒走过去,接过他手中之剑,静静挂回原处。
第三十六章
林靖书一愣,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将信将疑的眸光中,到最后竟是露出了无法言明的,宛若绝然的神色。他突然倚着床
栏坐下,倾下头,一语不发。
这样子的表情,这样子的沉默,令顾惊寒第一次感觉对那孩子的心思琢磨不透。眼角微微眯起,幽幽注视坐于床边的林
靖书,虽是打量的目光,却也含着温柔。只是,林靖书的头低下,看不见他的温柔。
“去竹楼吧,我已经三年没去过那里了。”林靖书突然如是说着,仍不愿抬头去看顾惊寒。
“好。”顾惊寒微微一笑,温和的目光里——却是深沉如故。手指冰冷刺骨,内心最深处,已经察觉到危险的逼近,他
拒绝去思考,今夜之后的事。
原来,我们都是再无退路......
既是如此,且求贪欢一晌罢,他日你忆起,至少要记得,顾惊寒真心待过你......
“先等等我,我去准备点东西。”顾惊寒说着,便转身走出去。
如此温和的声音,竟还带着宠溺,让一直沉着脸的林靖书在他转身时,情不自禁地抬起了眸去凝望他的背影,脸上的表
情由原先的错愕,惊异,进而转成温存,依恋,到最后,却是化作心痛,哀婉。
缓缓站起身,深深吸了口气,林靖书一张平静的脸上,再无任何多余的表情。左手扣着桌沿,敲击三下,一道黑影如风
般轻立于他身前。
林靖书自胸襟内侧取出一卷褶章递与来人。“风影,将这个交与龙将军。”
低沉冰冷的声音里,带着君王的铿锵决意,不容任何人再插得上一句。
一方镇文白纸,朱砂题及,字字都是红彤彤的艳、宛若啼血。
右下角,盖着大轩玺印,是这位前朝皇裔第一次以帝王姿态颁发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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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阳渐落,月影清辉,华灯初上。二人凭栏竹楼,凝望这秋水长天共一色的江南美景。
浩瀚天宇洁净宽广,繁星璀璨,漫天流光。临风静坐,温一壶清酒,琼觞对月,轻斟细酌,酒过处,先凉后暖,人微醉
。
月如无恨,月便如斯——是长圆。
“顾先生,你真的,很对不起我。”林靖书说着,又夹起一块鱼放入嘴里,今夜这菜烧得色香味俱全,荤味不腻,素味
不淡,尤其这香酥鱼鳞刺皆除,肉质细嫩滑腴,鲜美无比。
顾惊寒心中有事,突闻他如此说来,手指轻颤,尽量控制着不让杯中之酒溢出,一口饮下,颔首。
“我...知道。”极低的声音,温和,还有那藏于内心深处的酸楚与无奈,只是他刻意藏着——别人无法觉察。
林靖书抬眸,清澈的目光打量着他,却是笑了。“你以为我说什么?!你竟然还会做菜,却在今天才第一次做给我吃,
你说,你是不是很对不起我?”
“味道如何?”顾惊寒也笑了起来,轻轻淡淡的。到竹楼时,他已经把那扮作程风的平凡斯文的面具除下,此刻的一抹
浅笑,尽透清逸绝尘之美。
“既是你亲自做的,我又怎好说不好。”林靖书叹着气,像是在竭力安慰顾惊寒一般,皱起眉再次夹了一块鱼塞入嘴里
。“看你这么辛苦,下次,我也做顿饭回报一下你好啦!”
“不必...做太多,一点点意思下就好。”话到嘴边又连忙改口,怕打击到这孩子的自尊心。顾惊寒心中苦笑,想着
那孩子公子哥儿一个,锦衣玉食惯了,平日里连厨房都没去过,若是真正做了一顿饭出来,受苦的恐怕是自己的胃。
“怎么?你嫌弃我的手艺?!哼,顾惊寒,我手艺差也得怪你——你是我的西席先生,明明什么都会,却没有好好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