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冷断袖————方恒
方恒  发于:2009年0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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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冷断袖 by 方恒

【序曲】
  空山绝顶,长风猎猎,白茫茫的瑞雪漫天倾洒。
  飞来石上,峭壁松巅,隐隐立着一条比雪还白的人影。
  天冷,那人更冷。
  他是冷轻寒。
  凝视着云封雾锁的千丈谷底,他稳稳不动;任凭严霜飞扑,劲风疾掠,他的身躯就如同脚下巍峨的霖山,泰然静止。苍茫天地间,万物倏忽幻化,他周遭的流光却是停驻的,彷佛一层冻结的冰。

  唯有那白得近乎透明的衣袂,随风翻飞,一如他的心思。
  他在想一个人。
  一个他素未谋面的人。
  一个他还没遇见就该躲开的人。
  师父说:“他是你今生最大的劫难!”
  玄敬师太说:“孽缘!无法可解的孽缘!”
  他不懂。为何宿世因缘前生定?为何是他避着那个人,而非那个家伙躲着他?这不公平,不是吗?
  他轻喟一声,决定不再去想这个无解的难题。毕竟,他对那个人一无所知,所有的线索,只是师父临终前的四句遗言:“灵山决裂,江南漠北;傲寒真经,昊阳圣典。”
  呵!多么可笑!只因为他是“傲寒真经”的传人,从此便注定了得和那个人--那个“昊阳圣典”的传人,参商不相见的命运。
  三十年来,他和师父、师妹们隐居在漠北酷寒的霖山上,总共也没见过几个外人;如此大费周章地离群索居,为的就是避免不幸遇上那个天敌,足见此人之可怕。
  “他该不会是个嗜血成性、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吧?”他认真地想着,忽然又觉得自己想的太多,忍不住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大师兄!”背后传来几声女子清脆甜美的嗓音,他知道是师妹们来了,嘴角的笑意犹如昙花一现,片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是不准笑的。除了在没有人的时候。
  自有记忆开始,师父便要求他摒弃七情六欲,专心修练真经里的“冰心诀”。师父的说法是如此方能抑制心魔,练起功来才会事半功倍。其实,他已隐约了解到,此举应该还是跟那个人有关。

  于是,他在一声声“心如冰清,万念皆平;抱元守一,尽扫无名……”的口诀中,压抑了内心的热情,从此变成一个沉默寡言、冷淡无情的人;正如师父替他取的名字一般,不论对谁,那极端俊美的面容上总是透着冷冷的、轻轻的寒意。

  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就像座休止的火山,在凝霜覆雪的外表下,内心隐藏许久的滚烫岩浆随时都有可能迸发--只要遇到那个对的人。
  会是他吗?那个他日思夜想三十年模糊的影子?
  “大师兄!今天乃是恩师忌日,咱们是时候该启程前往慈云观拜祭了。”经由曲虹师妹的出声提点,他这才发觉今朝竟是师父仙逝周年的忌日。
  “嗯!”他轻轻点了点头,神情依旧冷漠。
  要下山了吗?
  他的心底突然涌起一阵小小的不安,似乎预料到这次下山非比寻常。
  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吗?还是…会遇见不该遇见的人?
  雪,悄悄地停了。
  阳光,不知何时也从堆叠的云幕里露出脸来……。
  【第一章】
  东方初白,朝晖在肃州城熙攘的衢道上,洒下了一层金粉,也为这犹寒的早春辗转提升了些温度。
  迎宾客栈楼上,冷轻寒推开轩窗,呼吸了几口清洌的空气。
  这次下山,一路行来,几日里虽然平安无事,但他那份隐约的不安,却仍旧在心底盘旋不去。自从练功以后,这种心神不宁的景况甚少出现;而此番强烈的感应,更是前所未有。

  莫非当真有事要发生了?
  莫非就在今日?
  “那又如何?该来的,就让他来吧!”
  他突然觉得自己前面的思虑都是多余且可笑的,活脱像个忧天的杞人;完全不像他自己,不像那个冷漠寡情,任何事情都只当作过眼云烟般淡然的冷轻寒。
  “客官慢走!欢迎您有空再度光临小店!”楼下传来店小二响亮的招呼声,他不由自主往下望去;店门口昂然走出一片青色的翦影,长身玉立,气宇轩昂。
  那是个年轻男子。
  宽阔的肩膀上背着一只包袱,右手持剑。
  “他该是个浪迹江湖、击剑任侠的武林中人吧?”冷轻寒猜想。
  “不晓得他长得什么样子?”
  蓦地,那人似乎有所感应,抬头上望。
  楼上楼下,四目交接。
  一瞬,便成永远。
  冷轻寒全身一震,因为,他看见了一张英俊非凡的脸!
  两道浓眉,英气勃发,斜飞欲入云霄;清清朗朗的双眼,恰似清清朗朗的天色,明澈透亮;挺直的鼻梁,在线条完美的脸型上刻划出适中的弧度,如峥嵘削的山脉;而原本紧抿着的嘴唇,此刻竟然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那绝对是个任何人都无法抵挡的、迷人的微笑!
  笑意跨越了彼此之间陌生的距离,在流眄中,开成了一朵亭亭的莲花。
  “他是在对我笑吗?”
  冷轻寒只觉得脸颊微热,心中有股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是谁?为何对着我笑?我又为何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
  这是他三十三岁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的经验。
  尽管如此,但因着多年“冰心诀”的修练,他已经养成万事不萦于怀的淡泊性格;即便是那种异样的心动,对他而言,依旧只像漆黑夜幕中的一点星火,转瞬即逝,不着痕迹。
  他那绝美的容颜,始终是座不易融化的冰山。
  “大师兄!”乔瑟师妹敲着房门,要他下楼用早膳。
  他应了一声,轻轻阖上两扇精致的小轩窗,也自以为隔绝了在那美丽的晨曦中,短暂如电光石火般的邂逅。
  却不知楼下那个英挺俊秀的青色翦影,还兀自痴痴地向上凝望……。
  慈云观内,诵经声响;慈云观外,鸟语花香。
  冷轻寒拜祭已毕,便信步踱到观外附近的梅花林,留下师妹们等待法事完成。
  他不是不耐;而是不忍。
  相对于师妹们适才拈香祝祷时的泪眼婆娑,他除了眉间深锁的淡淡忧郁外,似乎一点也看不出悲伤神色。
  没有人看得出他的难过,除了他自己。
  师父一手抚养他长大,待他这个唯一的男弟子向来视如己出、爱护有加,这份昊天罔极的恩情,他又岂不感怀在心?
  只是师父生前念兹在兹的,就是要他将“傲寒真经”练到绝顶;因此,他又怎能违背“冰心诀”的规定,暗洒清泪?
  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哭过了,包括当年师父过世的那一刻。
  他几乎遗忘了流泪的感觉。
  仰望苍天,他忍不住想问天上的师父,为什么他必须扭转原本纤细敏感的天性,而修习这样冰冷绝情的武功?为什么其他的师妹们都可以尽情地喜怒哀乐,唯独他必须心如止水、冷若冰霜?

  难道只因为他是“傲寒真经”的传人?
  他记得小时候,师父曾向他透漏“傲寒真经”的秘密。相传百余年前,灵山双尊各创“昊阳圣典”与“傲寒真经”两部武林绝学,威震天下,名动一时;然因其体质特异,一为至阳至刚的“极阳之体”,一为至阴至寒的“极阴之体”,所以当双尊亡故后,虽然代代皆有传人,但都受限于凡质俗体,未能将神功练至绝顶,这两部武林奇书,也就逐渐在江湖上消声匿迹、鲜有听闻了。

  可想而知,三十年前,当他这个身具“极阴之体”的三岁孤儿偶然被师父发现时,师父她老人家那种如获至宝的兴奋,该是多么喜极欲狂啊!
  灵山绝学终于后继有人,终于将重新发扬光大!
  但在他那时幼小的心灵中,隐约记得,当师父发现他是男儿身后,充满喜悦光芒的眼瞳里,顿时神采尽敛,取而代之的,是掩不住的惆怅:“可惜了,居然是个男孩儿……”
  从此,他便开始被要求无喜无愁、寡情寡爱,化身为一方如冰如玉的水晶,晶莹剔透、匀净圣洁、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即便是自幼一起成长的师妹们,对他也向来必恭必敬,不敢违背师父的训示,与他多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以免打扰他修习“冰心诀”。
  孤独,就此如影随形,紧紧依附着,在他冷轻寒的眉间心上,凝成丝丝缕缕、缠绵悱恻的寂寞。
  他始终不明白师父的真正用意为何?但他知道师父总是为他好的。
  没有人说话的时候,他会找个寂静之处,看天看云,沉思默想;恰似眼前,悄立在寒梅树下的他,如如不动,落英缤纷如雪乱,袭了一身香满。映着天光,风举衣袖,翩然若仙子离凡。

  就在冷轻寒沉浸于这片香雪海之际,风中传来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他回头,在不远处的另一株梅树下,竟然看见了那个青色翦影,看见了那个令他难忘的俊秀少年!
  两人眼神刹那交会,一冷一热,阴阳和合。
  冷轻寒的第六感告诉自己:“就是他了!那个即将改变我一生命运的人!”
  青衣少年微微一笑,正欲开口;忽闻几声呼哨,却陡然拔剑纵身跃起,向冷轻寒直扑而来!
  这下暗变遽生,冷轻寒猝不及防,只得运劲于掌,准备接剑;岂知那少年身形欺近,长剑却是反手向后刺出!随即听得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十余枚暗器应声而落。
  那少年俯身在他耳畔轻轻说道:“别怕!我保护你!”言讫,转身,横剑当胸,昂然挺立若天神,护卫在冷轻寒身前。
  冷轻寒注视着那少年伟岸的背影,忆及方才他那充满善意与恳挚的眼神,以及俯身说话时,两人面颊几乎相贴的亲腻情景,不由得面颊发热,居然在危机四伏中怔忡起来。
  那少年朗声说道:“各位朋友乃是针对我云向阳而来,何必滥伤无辜?这等行径要是传了出去,恐怕诸位脸上可不大光彩啊!”
  只听得一个阴侧侧的声音回应道:“万髑门的人行事从来就爱滥杀无辜,有什么光彩不光彩?”跟着,一声嘹亮的呼哨,四下随即群涌出十几名黑衣大汉,个个形貌凶恶,黑袍上俱绣着狰狞的骷髅头。

  云向阳浓眉微蹙:“你们一路从江南追杀在下至此,沿途被我所伤者,已然不下数十人,难道你们还不怕吗?”
  为首的一名秃头老者道:“圣坛鎏令既下,不完成任务,所受的酷刑比死还残忍千百倍,即使死在你剑下又有何惧哉?”其余众人听见“鎏令”三个字,不禁都流露出恐惧之色,连握着单刀的手也忍不住微微颤抖。

  云向阳叹道:“别逼我!我真的…不想杀人。”
  “废话少说!大伙儿一块儿上呀!”秃头老者低吼一声,众人齐声呐喊,摆刀直冲过来。
  云向阳无奈,右手长剑横掠而出,左掌却伸过来紧紧握住了冷轻寒那冰冷的手:“躲在我身后,他们绝对伤不了你!”
  那坚毅而果决的语调。
  那厚实而温暖的大手。
  冷轻寒竟然有点不知所措,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没有挣脱。
  数回合一过,冷轻寒便瞧出云向阳招式虽然平淡无奇,剑上劲力却是大得惊人,直有斫金穿石之势;黑衣汉子不敢撄其锋,只得纷纷闪避。
  鏖战既久,秃头老者见迟迟无法取胜,不免心下焦急;偶然瞥见云向阳一面应敌,一面仍需维护冷轻寒安全,于是暗生毒计:“原本我也没想过要杀这白衣小子,眼下这姓云的既然如此维护于他,不如我便好好加以利用……”当下主意已定,挥刀便迳往冷轻寒身上招呼。

  云向阳大惊,连忙回剑挡格,怒道:“卑鄙!”内劲猛发,当的一声脆响,秃头老者单刀被断,震飞的利刃碎片悉数射入老者胸腹,那老者大叫一声,眼看是不活了。
  其余众人见状,心知任务无法达成,反正横竖是个死,干脆也将目标锁定在冷轻寒身上,不顾性命地连番狂攻。
  他们是表面上是一群杀红了眼的噬血野兽,内心里却十分渴望尽快死在对手剑下,早早解脱,以免回去受那无止无尽的折磨。
  云向阳虽然不欲多伤人命,但是敌人这种玉石俱焚的打法,随时都有可能伤及背后这个清冷傲雅、俊美绝伦的白衣少年。
  而他是多么不愿意让他被伤及毫发!
  为了保护他的周全,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为何会对这个素昧平生的白衣少年产生如此强烈想保护他的欲望?
  他不明白,也无暇去厘清。
  只记得今天早晨,他曾经为了那不经意抬头望见的绝色容光,在迎宾客栈门口,如痴如醉般,立了许久、许久……。
  但听他大喝一声,长剑到处,刀毁人亡!
  激战倏忽休止,唯有暗香浮动,只是香风中混杂了淡淡的血腥之气,犹如洁白的梅花瓣上,染就点点殷红。
  云向阳的长剑不住地淌下滴滴鲜血。
  梅林里,血泊中,尸横遍野。
  这些黑衣人虽然任务失败,牺牲了生命;但,另一方面,他们却永远地解脱了。
  云向阳喘着气,宽厚的胸膛不住地微微起伏。
  好不容易,暂时摆脱多日来的连番追杀,可是此时云向阳的心非但没有解脱,反而揪得更紧了--他向来是不喜杀生的,却被迫要面临这种种的残忍。
  然而他激动的心情,在回头看见身后的冷轻寒那灿若晨星、澄愈秋水的眼眸时,竟然奇妙地立即平复。
  那不掺一丝爱欲情愁的清冷眸光,充满灵气,像一潭足以涤净人心所有罪孽的静水,幽幽地裹覆着他。
  火宅浊世,在那人间最美的目光中,都变得无比清凉。
  他镇定了,也眩惑了。
  镇定的是杀人过后的罪恶感;眩惑的是那青春懵懂的少年情怀。
  两人携手,无言对望,眼中除了彼此,再无其他。
  风,忘了流动;花,忘了飘香。
  然而时间,并非是真正定止的;杂沓的脚步声,由慈云观内纷涌而出。
  冷轻寒知道适才的打斗声已然惊动观内众人。
  “大师兄,我们来救你!”
  他转身回顾,普汇师太正领着一干弟子急急赶来;至于曲虹、乔瑟、简苓、郭羽四位师妹,则早已拔剑齐指云向阳,伺机而动。
  他知道师妹们误以为自己被挟持,连忙挣脱云向阳那温暖的大手,说道:“我没事。”
  众师妹虽见大师兄神色略异,但的确平安无事,兼之云向阳相貌堂堂、一派正气,看来也不像个坏人,这才收起兵刃。
  云向阳还剑入鞘,俊脸上满是歉意,向普汇师太抱拳躬身道:“晚辈云向阳,特奉家师之命,自江南前来贵观求见住持玄敬师太;不料途中遭遇“万髑门”恶徒为难,错手杀伤人命,有辱贵观净地,还望师太恕罪!”

  普汇见他恭谨有礼,也曾听闻“万髑门”为非作歹的恶行,便道:“阿弥陀佛!既然如此,施主乃是替天行道,贫尼又岂会怪罪于你?稍后贫尼便将这些罪恶之躯安葬,还请施主不必自责。对了,尚未请教施主来慈云观有何指教?”

  云向阳道:“实不相瞒,家师要晚辈前来求见玄敬师太,乃是为了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普汇答道:“敝观住持玄敬师伯正在闭关当中,弗能见客,不知施主欲寻何人?或许贫尼可助一臂之力?”
  云向阳道:“晚辈不知其人姓名,也未曾谋面,家师谢世前只交代了四句话……”
  对话至此,冷轻寒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只听他缓缓地道:“灵山决裂,江南漠北;傲寒真经,昊阳圣典!”
  此言一出,场上众人不由得都是一阵惊愕。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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