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着他的样子慢慢地凑近酒杯,皮肤接触的热度和人类构造的局限使我们不得不靠近对方,目光直视,下颚太高……我们就用这种奇怪的姿势喝下了第一杯酒。
Chapter 61
经过了一周的等待,我终于拿到了自己的考试成绩和一张再简陋不过的中学合格证明。
红色的砖墙在夕阳里泛着陈旧的暗光,远处参差的树影投射在她忧郁的侧脸上。夜晚即将到来,我独自站在放学后沉寂的校园之中。成绩单上手写的蓝色笔迹让人百看不厌,如果此刻正在值班的医生也能看到它……今夜我们一定会在心里狂欢。
我兴奋地阖上了手中的小本子,把它塞进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随后自豪地深吸一口气,走出门去。我想我该打一辆的士,第一是因为塞斯利亚离这儿有些距离,第二就是希望能够更快地和医生分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太阳开始慢慢地下沈,由于即将入夏的关系,她就像一个吃了太多甜食的小姑娘,带着一脸暖洋洋的汗珠子,一蹦一蹦地沿着乡间的小路回家。
其实现在已经极少能看见这样天然的农田了,农作物为了提产和科学进了实验室,耕种它们的人也再不需要挥汗如雨。偶尔留下的这一小片,不知是文明的落后还是自然留给我们最后的遗产,或许它就是某个有钱人家的私田也说不定。
我望着远处金黄色的油菜地,不由地想起妈妈那张涂着高档化妆品却充满戏剧性的脸,她应该会喜欢这里。
我正暗自浮想着,未来是不是也可以跟医生一起,过一过那种包含上个世纪风情的田园生活,一辆与周围极不和谐的黑色轿车缓缓地向我开来,宽大的车头几乎占据了道路二分之一的位置,路边还没来得及修剪的植物,被它周身的气息吓得统统弯倒向一边。
我立刻隐隐地有些不好的感觉,脊背开始发毛,双眼不由自主地盯着那扇特殊材质不透风的车窗。虽然里面的情况完全看不到,我却大至已经能够猜出车上坐着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我与那个熄火后没有生机的机器面对面沉默了很久,暮春的晚风吹得太阳一个踉跄。我慢慢地站起身,车里的人似乎看见了我的动作,车窗“哧”的一声迅速滑落下来。
“上车吧。”坐在车厢后面那个阴郁的身影毫无感情地对我说。
“额,不用了,这里不远我可以自己走回去。”他的声音本能地让我恐惧,我握紧自己的手臂僵硬地拒绝道。
“上车。”
我想我永远都不可能理解这个男人了。一个事业成功的政府官员,一个对外慈爱而宽容的偶像明星,一个遥不可及光影交错的虚幻形象。无论在报纸上杂志上电视上网络上出现多少回,我都能够清清楚楚百发百中地将他指认出来,然而当他回到我的身边,回归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时,我却根本不认识他。
那些曾经慈爱和欢乐的表情,与他每一次媒体前激昂的演说一样,被裱在时间漫长的镜框之中,我回头,但不知道他是我的父亲。
他坐在座位的中心,不是因为霸道,而是他从来都这么坐。我听说从政的人总是害怕会被暗杀,不管是枪击或者行刺,中间是一个模棱两可的位置。所幸这车厢里的空间足够的大,我贴着车窗就能感觉离他远远的。
“听说你去参加了考试?”
车子重新启动,在狭窄的路上奇迹般地转了个头平稳地开了出去。车厢里的气氛就如同他在我头脑中的残迹一般压抑,我怯怯地点了点头,心里很明白,我正在离医生越来越远了:“是的。”
他双手搭着大腿,上身仍然威慑四方似的挺着:“……我很高兴。”
“……”我不确定他是在表扬我,这样的话在医生到来之前就很少出现,而从他那张惜字如金的口中说出,或许要追溯到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佩恩医生给我报的名,他还全程地帮我复习了功课。”我故意地说出医生的名字,想给自己壮壮胆。
“……”身边这个男人保持着一贯的冷漠,我偷偷看着后视镜里他没有血色的脸,像一道古墓的暗门,“弗兰克”突然地他叫了我的名字,“你是我最感到愧疚的一个孩子,我没有尽到一个父亲应尽的义务。”
??什么?我呆呆地望着我们与司机之间厚厚的隔音玻璃,好像那句话在这道坚硬的钢板上撞弯了自己的轨道,传人我的耳中已经完全失真了。
“我一直想让你走上正途,但是却事与愿违。所以当你母亲告诉我你决定重操学业的时候,我真的感到非常的欣慰……”
我知道妈妈知道一些我的事情,因为医生帮我申请通行证的时候必然地找过她,但没想到她会这么迫不及待地告诉别人。
别人!说到这个字,我的胸口就像堵了一块石头:“呵,其实也没什么,医生说我不该留在塞斯利亚浪费自己的人生,我想他是对的……嘿,他永远是对的……”
Chapter 62
男人冷峻的脸被夕阳下车窗的框架分成阴阳两片拼接,他眼神向前却不像看着那里。
说出这样的回答,我毫无顾虑。很久以前,我就再没有臆想过自己能够成为一名值得骄傲的人子,现在更不担心他知道我和医生的非凡关系。
是的,这突如其来的造访不可能只是父子间的亲密庆祝,我可以断定他一定知道些什么,继而希望着什么样的结果。因为眼前这个手腕高段的男人从来不做毫无准备的战斗。
而对于满是污点的我来说,现在,没有人可以夺走我们费尽心血争取来的幸福。
男人,请原谅我至今依然无法轻易将父亲二字叫出口,停顿了一会儿,重新环起他的双臂,嗓音低沉地张了张口:“你说的那个医生…是那个叫罗伊斯.佩恩的实习大夫是么?”
我点点头,并不感到惊奇,“我看过他的资料,一名非常优秀的学者。我很佩服他能教你上进,并且你还的的确确这样做了……”
他转过脸看看我,眼神并不刚硬但一如既往地不叫人舒服。他就像一只善妒的老狼看着自己无力调教的小崽子趴到在别人的皮鞭底下,爆着两颗略微松动但尖锐无比的獠牙,随时准备咬你一口:“我和你的母亲都希望能好好地感谢他,毕竟是他,帮助了我们亲爱的小儿子……”
他说着,将一只掌心温热的大手搁在我的腿上。我感到膝盖被一层暖流遮盖,而与此同时一股冰凉的气息却顺着我的脊椎骨向下袭去,我不安地摸了摸发毛脖子,回绝道:“额,我想不用了,而且医生他……”
“而且……!!!”突兀地,他用力地堵住我的话,“我们都非常地渴望佩恩医生能够来参加你重新回归家庭的欢迎会。”
!!“回归家庭?”我莫名其妙地跟着重复了一遍,因为好笑歪着嘴。很小的时候我会去玩姐姐不要的小玩意,而当我得心应手的时候她就会立马抢走,说那是她的东西……
我就是这个世界的小玩意:“谁说我要回去?我从来没这么想过,谁跟你说的?”
“那你准备去哪里?跟那个叫佩恩的家伙私奔么?”
“……不错,那有如何?”
男人烦躁地扶了扶额头,我们天衣无缝的计划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落入了他的掌中。
我对着他,背心发凉:“你知道我是同性恋的不是么?即使我愿意去读书也不代表我会放弃恋爱自由,更何况,是医生要我这么做,我是为了医生……”
“呵,医生医生……”男人不带一丁点儿胡渣的下巴高高地扬起,他从来不笑但表情十足的傲慢,“你还真以为有了那个男人,自己就能成为转变命运的勇士么?你们就能顺利成章地过上正常生活了么?”
我已经习惯了那样的语气,每当他将自己的期望强加在我的身上而不得之后,就会用这样半嘲半讽地口吻给我沉痛的一击,就如多少年来他经常做的那样,无法征服我却足以让我伤痕累累。
但是现在不同,他,或者说那个家不再是我祈求温暖或是渴盼承认的地方,我已经得到了足够成为一个正常人,成年人足够的信任,至少如今的我,有骨气正视着他讨伐的眼睛,不再忍气吞声,觉得自己像个败类:“是的,我就是这么以为的。事实证明我做得了。”我掏出成绩单,摊在他的面前,“这是我的成绩单,全部合格,我甚至还拿到一个A,你看到了么?在你的记忆里我是否得到过这样的成绩,开始连我都不相信,但是你看看,这都是医生给我的,你看看……”
我把成绩单在他面前抖得啪啪作响,那男人被我幼稚的动作惹得微微发怒,皱起眉毛,他深蓝色的瞳孔永远没有想象中的透明,回过头,淡淡地看着我发热的脸:“你确定,这些都是他给你的……”
!!!我的世界像黑白的镜头被人砸出一道火光。
男人继续抬起头,深陷的眼眶里如同盘着两条扭动的灰蛇,他紧闭的嘴角一丝不苟地挂着,声音从牙缝里倾泻出来:“我不过是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希望能够对你稍微照顾一些。”
黑暗再次占据了我的世界,一瞬间压得我毫无反击之力,心中的怒火在茫茫的混沌之中宛若随时可能扑面的烛光。我想起生日是自己许下的那些愿望,像沼泽地里吐出的泡泡,肮脏的颜色,冒出小小的一个圆弧便炸得恶泥四溅。
但我又何尝希望这样,医生辛辛苦苦地耕作,在我这块明明已经贫瘠死亡的土地上,无论结出的是多么酸涩的成果,我只想要,只想要自己真正的所得:“啊!!”
我疯狂地撕扯着手中的纸片,丢在地上用力地踩踏,然后猛力敲打面前的隔音玻璃。
司机被我吓得停了车,诚惶诚恐地回过头看着那个男人,而他,对于我发狂般的举动丝毫不理,他的下巴上凝结着黄昏残忍的橙光,刺进我的眼里,他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至今你仍不懂得什么叫做对己不益。”
Chapter 63
是的,在这个世界任意一个角落,最应该为你担忧的人都是自己,不论幸福或苦难,快乐或悲伤,因为共同占有同一具身体无法分离而显得那么那么的亲密。
我对这一点可谓感受深刻。在我不服管束放肆不羁的那些岁月里,也曾经无数次对着寂寞的夜空咒骂自己,而当白昼降临,周围的事物恢复了原有的清朗明晰,我又开始痛恨他们,若无其事地绽放和死去。
这个男人的理论也是如此,对他而言,人与万物之间只不过是一种互相利用与榨取的关系,又或者从某一种角度来说,理智的人们都会这样理解,因为需要什么,渴望什么而建立一种关系……友亲,爱情,亲情……
如果孤身一人,就什么也没法达成,就会孤独,会悲伤,会堕落最后含恨而终。
但如果追求不到想要的东西,结局也只有一种,那便是决裂,然后互相抱怨着,去寻找新的联系。如果世界只是这样,那么生存其中的人该有多么痛苦,多么可恶。
我想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一个不懂得于己不益的人,至少遭到当头棒喝的时候,我还知道静下来好好反省自己,这是医生帮我找回来的属于人的理性,让我不至于和那些寄居在塞斯利亚的囚徒一样,变得停滞、狂躁、不渴望现实。
只有对世界造成危害的人才该受到管制,就像爪牙过于锋利的猛兽才被关进笼子里,不是吗?不,在这缤纷也混乱的世界中,并不是所有践踏别人尊严的人都会得到惩罚,就像他,这个道貌岸然伪善不可亲的男人,一次又一次地摧毁我的信仰,假借人们口中血浓于水的爱为我制定不可偏废的轨道。要我听话,像个傻瓜一样地听话。
“是的!”我收起松了劲的拳头,眼前这尊一丝不苟的模样就是我记忆里最为顽固的伤口,每一次撞进我的生命都会带来不可抑制的情感喷涌,“我不懂,更不指望能懂。所以请你放弃我吧,就当没有我这个孩子,不要再来干涉我的人生了可以么?”
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十指交叉着说:“这是什么话,你是我的儿子我怎么可能丢弃你。更何况我并非要干涉你的感情自由,你喜欢男人…这也没什么稀奇,但是…”莫名地顿了一顿,“罗伊斯.佩恩,不行!”
“呵,”说到底还是要分开我和医生,“为什么?他不行,难道别的男人就行。”
“是的。”
“我问你为什么!!”拳头重重地砸在靠背上,他厌恶地皱皱眉头,转过头来:“弗兰克,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阂太多,现在你成年了要怎么处理人生我都不想过问。只不过在这件事上我的确是为你考虑。即便你不愿承认我这个父亲,我也不希望你卷进那种离奇的事件中,你不知道他的家庭隐藏着多么惊世骇俗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很可能会要了你的命。”深灰色的瞳孔盯着我双眼,“弗兰克听我的,和那个会怀孕的男人分开。”
“?!你,怎么会知道?”我确定自己紧遵院长的吩咐,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
男人冷静地抿着口:“我已经对他进行了全面的调查,毕竟他跟你走得那么近,我会关注他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正常?!对一个不计回报帮助过自己孩子的人,不惜动用全力去调查,一旦发现不妥就马上勒令我们继续接触,这也叫正常?难道他不明白爱情是什么意思,是说分开就能够分开的么?难道他真的冷血到连一个不奢望他关注的人,仅有的那么一点幸福也要剥夺,让我离开医生,就如同生命中没有了灯火:“你果然,什么都不放过……”
他试探着拍拍我:“我是你的父亲自然要对你负责。”
“呵,负责……”一个根本没有见过医生的人,一个根本不曾发现医生的好的人,一个根本不理解医生对我意味着什么的人,有什么资格霸道地认为拆散我们是对我负责,“所以我才讨厌你,所以我才恨你!!!总是以为自己是对的,就抢走别人选择的权利,总是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就好像自己是全世界的救世主……你凭什么这么说医生,你见过他么见过他的家人么?这么急着调查他你怕什么,是怕我卷入其中,还是担心会对你自己造成负面影响!!啊啊~~实在对不住了,我又给你抹黑了。”
男人终于愤怒地举起了手臂,刹那间又停住,瞪了一眼惊异地盯着后视镜的司机。
“无论怎样,我都不会离开医生的……”我看着他原形毕露的样子,不齿地抽了抽嘴唇,拉开车门,“即便从此没有父亲……”
Chapter 64
夏夜的风清凉安静,在我汗湿的后背上轻轻摩挲,我不知道自己奔走了多久,回到这里时天已经黑下,塞斯利亚空洞的白色身体在夜幕中呈现出暗灰的颜色,所有睁开的橙黄的灯,都在寂静的夜晚里闪烁诡异。
我知道不论多久,他一定会保持着某种独特的姿势等待的归来,然而当那个凝固在窗前简单的背影出现在视野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哽咽地唤了一声:“医生~~”
他就这样没有任何停顿,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来,轻轻展开抱紧的双臂,快步走到我的跟前:“你回来了……怎么又弄得一身汗,不是说要坐车的么?难不成你又用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