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又将头转过去,小心翼翼的扇着那锅炉里煨的东西,仔细无比。
锅炉边放了一只小小的壁虎形状的东西,关茗记得自己应该见过这东西。
“这不是原先疏影在月转廊时,大人熬给疏影喝的那种奇怪的药么?”
扶苏舀了一小勺出来,伸了舌尖舔了舔,眯起眼睛将那壁虎样的东西加进锅炉里。
“关茗,你还记得原先我告诉你的这东西的作用么?”
“这么久的时间了,谁还会记得啊……”关茗张开嘴巴。
“不,你想想,”扶苏对准关茗的眼神,剪水的双瞳里火光闪闪,“你一定记得。”
关茗看着扶苏的眼睛,突然恍然大悟,摇摇自己的手臂说,“我记得大人说过,这个是森罗堂供奉来的药,百年也不过几只,”
扶苏笑了笑,说,“对,北地药医那里没有,不定我扶苏这里没有。”
关茗不解了,“大人怎么……我以为大人很不喜欢疏影呢。”
扶苏吹了吹汤勺里的滚滚烧着的汤,说,“我自然不喜欢他,他又没有多么可爱,”随后扶苏抬起脑袋想了想,说,“也许是有那么一点点可爱的地方,可是……我不甘心疏影把在月转廊学会的东西都忘掉了,而且他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
关茗愣愣半晌,看着那浓郁的黑色汁液从汤中被倒入一只雅致的碗碟中,突然恍然大悟的叫出声来:
“大人该不会是要把月转廊交给疏影吧?!!”
“……”
“——啊啊啊!!!!!!!!!!!!!!!!!!!!!!!!!!”
四八.诅咒
早晨起来时的关茗尤为结郁。
“喝一口,喝一口好不好疏影?”关茗端着碗盏好言劝道。
“我不要喝……”疏影伸开手脚在床上翻腾,险些晃倒了关茗手中的杯盏,“很苦……”
“喝下去,病就会好很多。”
“走开!什么病,我好好的哪里有病!你把药端走。”疏影张大嘴巴皱起眉头。
这个家伙每天一早醒来就会把所有东西忘得一干二净,提醒他起来吃药准是一场尖利的大喊大叫,关茗自觉得有点心力交瘁。
“疏影不要闹……你把昨天的事情忘记了,所以喝了药就可以记起来了。”努力讪讪的笑着说。
“你才有病,你头发那么黄。”
“你……”关茗手里捏了捏拳头,要不是你现在是病人。
“呜呜呜呜……好姐姐我不要喝嘛。”开始耍起皮来。
和疏影纠结了许久,关茗是喉咙有些哑了,药却是一点都没有喝下去。
扶苏在一旁听了半晌,觉得关茗一点都没有抓住重点,便接过关茗手中的药,扶坐在又哭又闹疏影榻边。
“我不管你喝不喝,若是你能写出昨日教你的字,我就放你出去转一转。”扶苏将药远远放在桌上,摸着自己的指甲对疏影说。
果然,眨眼时间的静默之后,疏影从床上向桌子扑了过去,端起碗大口大口吞了下去。碗见了底,疏影操起袖子抹了一把嘴巴,重重把碗搁到桌上,拐到案几前抽了几张纸页出来,便坐下来写起了字,与方才判若两人。
随后扶苏对目瞪口呆的关茗使了个眼神,关茗便跟在扶苏身后出了房门,将疏影留在房间里写字。
走到院子里鬃渊的兽厩旁,扶苏停了下来,摸了摸鬃渊的鬃毛,“疏影状况怎么样?”
“疏影一早起来就记不住东西,吃了大人的药会好很多,但是晚上一过又是老样子。体虚症 也比前些日子好一些了,所以这几日才老是吵嚷着要出去。”关茗低下头回答。
“不是……”鬃渊从扶苏手中挣了一下,扶苏头一低,喃喃道,“我不是问这个。”
“啊?”关茗一时没弄明白,看了扶苏的神情,半晌才回了神来,“哦,殿下来看过疏影几次,但是每次疏影都睡着了。”
“那么,殿下都说过些什么话?”
“殿下来的时候,关茗自然就出去了……”
“关茗。”
“嗯?”
“下次殿下再来看疏影的时候,你不要出去。”
关茗将头埋下来,顿时有些语塞。若是不出去而在屋里窥听殿下说话,确确是会让关茗吃不消。虽然是扶苏的侍从,比起扶苏,她觉得自己似乎更为害怕玄廷。
“大人最近的药,落白也带过来了。”关茗趁机转了个话题。
扶苏点点头,转身往院落后门的河边走了过去,直到扶苏推开窄门走出去,关茗才赶紧回过神来跟了上去,经过门时一面想着落白选的地方,诸如锁寒阁一类,总是雅致到不能再雅致,心下里十分佩服落白的能力。比起落白来,自己差了不仅仅是一大截。
可是扶苏从来不比较,也从来不责怪。
空气有些潮湿,天色也隐晦得有些沉闷,扶苏站在河边看了看天,关茗站在扶苏身后,眼眶中的这幅画比画上的还要美,关茗不禁有些呆了。
“关茗,这是要下雨了么?”
关茗点点头,答应了一声。
“我不会看天气。月转廊和海底是没有天气的。”
“嗯,”关茗点点头。大人不只不会看天气,连最基本起居都不能自理。关茗心里其实很想说,“大人有关茗呢”,可是话到嘴边依旧没有说出口。
关茗约摸着大约一个时辰,疏影的字也该写完了,便提醒了扶苏一声。
扶苏站着没有动,不知是否听到了,关茗担心着疏影会等的着急,又怕扶苏的脾气不稳定发作起来,张了张口,却犹豫了半晌。直到扶苏在前方的声音轻柔的说,
“疏影已经出去了。”
关茗哦了一声,忘记了扶苏原来可以感知到疏影的气息。“可是疏影一个人出去行得通么?”
“不用担心,有人陪着疏影。”
羸弱的身体轻轻动了动,扶苏扬起手来,一片树叶落到他手心里。
——
站在街市上,疏影觉得好久没有这么畅快了。
方才将扶苏要求的字写好,疏影又多写了几个,可是依旧不见扶苏和关茗过来,心里着实窝火着,所以瞅着便自己跑了出来。
“我要先做什么呢?”疏影小声的念叨着,将食指戳到嘴里,四下里看了看,第一个便注意到了街边的一家门外冒着腾腾热气的小摊铺。
先吃东西。疏影拍了拍脑袋,小跑进了店铺坐了下来,喊了几个小肉包子,坐下来看着店铺外人来人往,咬了几只,疏影拍板决定下来。
“先吃点东西,然后就进去附近陈少爷家里把他弄出来,顺便蹭一点他家厨子的好东西吃,之后是去梨园还是青楼,再和他商量商量。”
疏影心里打起了小算盘,今天兜里只得几个铜子,到时候一路就仗着小陈乐乎一天。疏影一面想着一面啃着小肉包子,油汪汪的嘴巴拉开笑了起来。
扶苏的药苦是苦,却是很不赖,现在脑子里还有些清晰,只怕明天一早起来又会忘记。所一疏影要抓好这么大好的天光。
正这么想着,巷子里一只脏兮兮的小狗像是受了惊吓,一面腿脚打着滑狂吠着冲了出来,一头撞到了小吃铺的门槛上,晕乎乎的倒了下去。疏影起了身来走到门槛边上,半个包子肉馅抖到地上。
嗅着香味,那小狗欢欢喜喜的从地上爬起来,刁着馅屁颠屁颠的跑到一旁去。
疏影把那剩下的包子皮塞到嘴里,看了那小狗半晌,抬起头来。
铺外的街道对面,是一只白色的俊犬。
是一只确确可以配得上用“英俊”来形容的俊犬。
往那里随意一站,便让人轻易忽略掉从它身边走过的所有人的事物。
此生仅见。
疏影扶着门槛傻傻的看了看,原本计划好的行程全部被自己抹去,几个从前不熟悉的商铺在心里渐渐的呈了出来。
疏影拿袖子挡住嘴巴,可是脸上的弧度依旧掩饰不住。
滚它什么陈少爷。疏影心里乐呵呵的想着,大步跨出了小吃铺的门槛,往渐渐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走了过去。
穿过几条街道,疏影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里的铜子,确认了一下,抬头看了看那“莫记肉铺”的招牌,一溜烟的从门口挤的人群里钻了进去,从肉铺老板面前直起身子来,伸出手指头戳了戳案板上的肉。
“这位小哥,让一让啊。”老板手里抬着刀割下一块客人要的骨头肉,知道发现自己身边这个少年,才停下来,举起刀来,上下打量了疏影一番,神情由不屑变为惊讶。
“呀,陆少爷,是什么风儿把您吹到我铺上了?”老板心中的大户人家少爷,是断断不会来他这地方的。
疏影不理睬四下里众人讶异的目光,唉唉答应了几声,伸手从案板上取下一块肉,说,“老板您给我算算多少钱。”
老板取了肉下来,一面称了称肉,一面问着,“陆少爷可真实体恤下人啊,换了别家少爷不说,连该他们做的事儿都做不好。”
在周遭的啧啧称赞声里,疏影提着肉从人群里钻了出去。
走了一段路,站到菜摊铺门口,买了一些小菜,接着又到鱼市上买了一只大大的花鲢鱼。
提了这些东西出来,疏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只犬原本趴在鱼市的门外,此刻从地上站了起来,那双看人入木三分的眼睛在看着他。
确认了之后,疏影继续往前走着。
一阵暖暖的甜蜜涌上了心头,接连暖了全身。
一直幻想着有一日可以和大人一起并肩走在街市上,一起商量着买什么小菜回家,听着自己和小贩砍价,然后做美味的菜给大人吃……
这算是我的一个小小的心愿吧?趁着今日,以如此狡猾的方式,应该也算是圆满了心里的这个心愿吧。
执子之手,相濡以沫的平常人的小小幸福,不过都是在日日的柴米油盐中。
如果大人不是殿下,如果大人不是凌驾天下的妖,如果大人的发色是黑色,那么今天大人是否会站在自己身旁的位置。
一个声音在心里骂:疏影是狡猾的小混蛋。
一个声音在心里骂:疏影是痴情的小傻瓜。
笑容不自觉的挂在了脸上,疏影伸手抹了抹,那弧度却越发厉害了。
拐入一条有些黑暗的巷道,疏影轻车熟路的转入一家小店铺,店铺门口挂了一只堆叠起来的圆圈形小木牌,桌台上方点了一只灰暗的小油灯,铺里是各色的糖食,最为耀眼的就是角落里的柜架上靠着的一只插满糖葫芦的稻草长杆。
老板用书页遮了脑袋倚靠在椅子里,听见疏影进来的声响轻轻哼了一声,算是招呼了。疏影从柜架上挑了几个糖食下来兜在怀里,踩着凳角去够那倚得过分高了一些的糖葫芦,一只腿踮着,另一只腿悬在空中悠晃了几下。
突然觉得一阵凉风从自己身后袭过来,直指自己的脖子中部的脊髓,疏影回过头。
一只银针,不知从何处飞出,正对着自己飞了过来。
“啊——!!”疏影腿一个不稳,便向悬空的另一侧偏倒过去,脚下的凳子一歪,生生从自己的脚边滑走。
眼看着就要坠到地上,一只手环过来,将自己稳稳扶正了起来,头也未回,反手极为轻松的一引,那只银针便从墙上自行退了出来,沿着来的方向退了回去。
是玄廷。疏影晕乎乎的动了动,把手里的糖葫芦伸到嘴里舔了一口。
店老板脸上的书突然滑了下来,就着脚下站的地面腾身跃到桌上,疏影这才看清了是个女子的脸,但是他可以确认的是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她。
此刻女子凌悬在半空中,袖口里滑出一只剑,幽幽的是泛了光,却看不出是什么光芒,轻轻一扬,那剑上的光芒便如横刀薄剑一般劈了过来,接近玄廷的瞬间却又消失了踪迹。
“……好个心字玄廷,果然不假。”女子幽幽笑了,突然柔软的身子失了骨般往后轻盈一缩,似乎准备离开。
疏影舔了舔嘴巴,抬起头看了看玄廷,此刻他的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将疏影腾空抱了起来,另一只手轻轻一挥——
沿着他的手挥动的方向一丈之内的距离,霎时间只听得嗡嗡几声轰鸣,不论屋舍还是墙壁,通通化为飞灰,自然包括了那女子,此刻被从中部狠狠的劈成了两半。
是死了么?
“迟了。”一声低沉的呼吸声在疏影头顶响起,随后缓缓落到地上。
“疏影。”
“嗯?”听到了大人喊他的声音,疏影抬起头来。
“把你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大人的脸色,异常铁青。
疏影僵在了原地,随着喉咙的上下,他才觉得这糖葫芦味道不对。
滚烫升上了头顶,脑子嗡嗡作响。
——
四下里是烧红的滚烫颜色,如果各位有映像的话,应该还记得这里就是曾经的森罗堂。
此时的森罗堂中心的一条主道上,随着沉着的脚步渐渐向里,几道内门自由的打开了,门边守着的侍从纷纷跪了下来。
内道深处是一间圆形的烈焰红色洞穴,穴中央有一只巨大的火焰。
“父亲。”
销紫冕尘站在火焰前,晃动的焰火在他身上投下的红色,与他瞳仁的色泽一致。
火焰噼啪动了动,突然膨起成为一团烧的更为汹涌的大火,缓缓的,红色中央的明黄色缓缓汇聚起来,渐渐构出一张脸来。
轮廓分明,与销紫冕尘三分相似,但是却少了那分异常的妩媚的魅惑力。
轻轻咳嗽了一声,几道火焰喷了出来,销紫冕尘没有躲开。
火焰中的脸揉揉眼睛,说,“是我儿来啦?咳咳,我方才到森罗的火炉边跟他下了会棋……”
随后又正了正脸色,说,“你来做什么?这不是个好地方,没有你喜欢的咳咳……”
销紫冕尘将手向火焰伸了过去,隔着烈焰摸了摸那张脸,说,“这么久不见父亲,脸都越发摸不着了。”
烈焰笑了笑,旋即又喷起了冲顶的大火来。
然而销紫冕尘的脸上没有笑容。红色烈焰般的瞳仁中烧着一抹坚毅镇定的神色,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父亲,我这几月哪里也不去。”
“哦?”烈焰中的脸饶有兴味的说,“那么……”
“我要留在森罗堂,穿云裂火对吧,我决定要学了。”
烈焰中的笑容也渐渐褪了去,两张脸静静对峙着,只有火焰燃烧的细微爆破声。
从小我便想让你学会穿云裂火,你资质如此之好,却始终无心于此。虽然我不知你经历了什么事,我也无心问你。但是……
“在森罗堂这么多年,我一直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
走出长廊,销紫冕尘轻轻侧过头,一声动静在身后响起。
是故意发出的声响。
“出来吧。”
闻声,一个戴面纱的身影从甬道顶落下来,稳稳蹲坐到地上。
销紫冕尘斜视这个身影,静静等着发话。
“销紫殿下难道没有疑惑么?”沉着的,幽幽的声音说。
“如果不是你有事,那么又来森罗堂做什么。”
女子低低的笑了两声,将帽檐拉低,说,“本来以为殿下不需要我的帮助,看来,在下没有做多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