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刘景坤趴在大牢中,养了三天伤,屁股还一直烧疼。三日来,他已在脑子里将那常久安抄了上百次家,砍了上万次头。
长坡县的牢房是刘景坤见过最小的牢房,唯有两间,但见除了自己是一个人也没有,也难怪那鸣冤鼓会有那么厚一层灰
。这几日来送饭的都是毛捕头的夫人,也就是那个爱听戏听书的老太婆。
从那老太婆那里,刘景坤知道了这是叫长坡县的一个小县,县里只有三十余人。
至于为何县里会只有这几十人,就全败那条宁江所赐了。
宁江就流过长坡县旁,不像名字,它可是一条不安分的江,每逢夏季,必要大涨,长坡县地势又低,因此饱受洪灾之苦
。长坡县原本有一条叫做青岩的大坝,从前朝起,这条大坝保护了长坡县几百年,可终于还是在十年前跨了下来。
没了大坝,长坡县便再次常发水灾,到了夏季也不再有人种庄稼,青壮年便渐渐的都离开了。
昔日繁荣的小县,便这样渐渐的没落了,一度这里除了年老无依的老人,便再没有其他人了。
想不到这太平盛世下还有如此惨淡的县,刘景坤气愤不已:“这长坡县如此悲惨,何以不上报朝廷,拨款修坝?这县令
是干什么吃的!”
毛老太听了,顿时气愤的瞪起眼睛来,梗着皱巴巴的脖子道:“你说什么!夫子是个好人啊!若不是常夫子,老太我还
能在这给你送饭?!这十年里,每当有县令调来此处,不出三月必会买通关系,调走他县。唯有五年前常夫子来到这里
,自己出资修了大坝不说,还办了私塾,办了医卢,长坡县这才渐渐开始有了青年和孩子。写信,看八字,下地种田,
插秧,夫子什么事没干过?那日公堂上,他就是刚刚从私塾赶回来。”
听着毛老太婆一句一句,刘景坤的面色渐渐变了,想不到在朝为官的竟有如此圣人,他急忙撑起身子,问道:“常夫子
叫什么?”
捕头夫人年纪大了,一时想不起来,倒着双眼想了好久,才道:“哦……想起来了,常夫子名久安。”
“常久安。”刘景坤正在琢磨着要重用此人,屁股上一阵痛又让他回了神。
痛的嘶了一声,刘景坤又生起气来,心想就算要重用,也要先打三十大板。
毛老太只是来送晚饭的,与他聊了一会,不久便离开了,刘景坤又一人趴在了空无一人的监牢里沉沉睡去。
说来奇怪,往日里他总会梦到来福一张愁眉苦脸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口口念着皇上皇上,快回宫吧。
今日却做了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高高在上醒木一拍,一群人便将那个蓝衫的人按在了地上,两边的衙役吼着威武轮番打他板子。
他心中一阵舒爽,对衙役道:“把他的头给我抬起来。”
衙役将那人低垂着的头抬了起来,刘景坤撑着下巴等着看,却忽然一冷,全身僵硬。
只见那抬起的脸上一片空白,没有五官!
这人是谁?!刘景坤双腿一蹬,猛的醒了过来。
是梦。一阵冷风灌入牢房,刘景坤打了个寒战,撑着身子擦了一把汗,正在喘着气,忽然听见监牢外有动静,顿时一阵
紧张。
“刘大哥,是这里不?”
那是曾经听过的少女的声音,记得叫做……春兰?刘景坤这才松了口气。
“……是。我来点灯。”
说完,牢房的门口处便亮起了亮光。
不一会儿,那个叫做春兰的少女便同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走了过来。
“哟,还醒着呐。”春兰大方的一笑,拎着一个包裹停在了刘景坤牢门前,“常夫子要你明日就开始修缮水坝,不然到
了梅雨,这里怕又要发一场大水了。”
刚打了人三十大板就要人修水坝,这常久安还是人吗?!
罢罢罢,只要能出去,以刘景坤的身手,还是有自信能从这帮愚民手里逃出去的。这么想着,他只是不吭声。
“小郑,只要你补好那水坝,鸡蛋,盘子,谷子,我们都不在乎啦。夫子看你穿这身干活不方便,让我给你置办身衣裳
。来,试试看吧。”春兰说着,将手中的包裹从牢房的缝隙间递了进来。
虽然不愿受,刘景坤想想自己身为皇帝,却老穿着一件红袍实在让人笑话,还是接了过去。
“我们去外面等。”说完春兰识趣的转过身,朝站在拐角的小刘走去。
等到春兰回来,再一看那狱中的人,顿时瞪大了杏眼。
这一身真是自己做的衣裳吗?只见他松松垮垮随随便便的穿在身上,并无多点缀,或许是他身材高大,骨骼匀称的关系
,那一身粗布衣裳竟能让他穿出了几分贵气。
春兰自下而上的打量,可这一回看到刘景坤的脸时,突然脸儿一热,耳朵发烧起来。
她自小在长坡县长大,一直觉得天底下最好看的人,一定就是常夫子。别人看不出来,可她无意中撞见过常夫子在后院
饮酒,春兰是知道的,常夫子是不修边幅,实际上脸若白玉,一双桃花眼若不是总犯困似地半睁半闭,配上那鼻那嘴不
知有多好看。可此人的长相又是另一种的英俊,剑眉星目,双唇薄薄的紧抿起来,比起常夫子来,似乎更是多了一股男
子气概。
春兰有些害羞的低了头,问道:“是否合身?”
刘景坤毫无搅乱春心的自觉,只是左右晃了晃手,便感到肘松了,肩紧了。他一向衣物都是量身定制,分毫不差,便是
有半寸偏差,也穿着不舒服。
但想到此时情况不同,如此已经不错了,便道:“勉强算是合身吧。”
春兰见他举手投足,言语之间尽是贵胥之气,心中更加钦慕:“那,明日便穿这身去吧。”
“多谢,春兰姑娘。”
春兰一怔,想不到他竟记得自己的名字,更是将头低的更深,一手掩了发热的脸颊,一手掩了窃笑的嘴角,匆匆走了出
去。
趴着的姿势让他好不容易才能抬起头,透过天窗外见到朗朗星空,刘景坤想到明日便可逃出这个鬼地方,不由有些惬意
的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第二日清晨,当年过半百的毛捕头颤颤巍巍的来提人时,刘景坤便笑不出来了。
只见他拿着一根半米长的铁索脚铐,愣是让刘景坤戴上了之后,才打开牢门。
走一步算一步,刘景坤这么想着。而毛捕头说的最后一句话,才打破了所有的希望:“常夫子说,钥匙他留着。”
常夫子常夫子常夫子,明明像鬼一样缠着他,却一直见不到踪影。
刘景坤蹲在水坝边,一边挽着袖子搅着一桶湿泥,一边腹诽着——他虽本有惜才之心,耐心却已到了极限。
这大坝长五十米高三米,五年时间本就已经很破旧了,如今竟趁此机会要他全部修缮一遍,刘景坤怎么想都觉得太不公
道。况且若这些人肯信自己,一回京,拨些银两下来,定能修个百年不倒的大坝出来。
“真是,一帮愚民!一帮愚民!一帮愚民!”趁着毛捕头在一旁呼呼大睡,刘景坤搅一下便骂一声。
“小郑。”
忽然听见一声呼唤,刘景坤下意识的回过头去,便见到春兰提着水壶跑过来。
愣了一愣,他才发觉不对,顿时跳了起来,摔了手里的棍子。
“太好了!!朕竟然回过头了!!朕承认自己是小郑了!!朕已经承认自己是小郑了!!这真是太好了!!!实在是太
好了!!!”
远远听见他暴跳如雷,穿着月白色长衫头戴折上巾的人忍不住轻笑了几声,脚步却不停,继续朝私塾走去。
第四章
这一日,除去在私塾上学的,村里最老与最少的女人都围在了刘景坤身边,要听他说书。
“……那晚上父皇就死了,朕又是太子,所以第二天就登基了。”刘景坤一边刷着泥水,一边一脸无奈的将平淡无奇的
故事画上了句号。
毛老太与春兰都是如痴如醉,只不过一个人是听戏,一个人是看角。
说到此处夜幕也拉了下来,累了一天,刘景坤擦把汗,朝大坝那头看去,目测却竟然还有四十多米。
“太好了!长坡县!就在这做一辈子泥水匠吧!”
刘景坤咬牙切齿,一脚踢翻了脚边装着半桶泥水的桶。
他发作的太突然,吓得毛老太与春兰齐声叫了声“哎呀”,毛捕头这才慌里慌张的醒了过来,睁开眼左右看了看才发觉
天色已暗,急忙招呼着惊恐未定的毛老太与春兰回家,自己领着刘景坤回监牢。
拖着镣铐刘景坤皱着眉往前走着,他不住左右看,路边虽有几个乡民在怯生生的看着陌生人,却还是见不到常久安。
连皇帝他也敢锁,他究竟有几个脑袋给人砍!若能见到常久安,几招将他打在地上,谅他也不敢不交出钥匙来。
想到这里,刘景坤突然见到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跑了过去,不由的停下了脚步。他忽然记起,这小县里既只有一个私塾,
大概也只有一个医庐……要找大夫,就必定能见到常久安人了。
毛捕头听见身后铁索拖地的声音停了,便回过了头来:“怎么了?”
“我身子不舒服。”刘景坤答的理直气壮,他虽然想见常久安,但要他装作病恹恹的样子是绝不可能的。
好在毛捕头老眼昏花,也看不清刘景坤的表情,只觉得他答的中气十足,不像生病,便傻乎乎的问道:“是不是撞水坝
时的外伤啊?”
“……是。”刘景坤顺水推舟,但对方太仁善,又让他心中有些愧疚。
“没事没事。”毛捕头虽然奉命给刘景坤带上镣铐,却不知他的知县大人是在防着什么。他摇摇晃晃的走了回来,领着
刘景坤往另一边走去,“去常夫子那里上些药吧。”
长坡县并不大,没走百米路,毛捕头便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前。
“这里?”刘景坤见那上面既无招牌也无标志,有些怀疑的问道。
“是啊,这里就是常夫子的家。”
原来所谓医庐就设在他自己家中,刘景坤心中再一次无法抑制的对常久安这个人感到敬佩与好奇。
这人也是乡试科举一级一级上来的人才,既通文,又懂医,究竟是为何愿意屈居于此呢?
正在想着,毛捕头便上前推开了虚掩的大门。
刘景坤跟了上去,迈入门槛的瞬间,心里竟然有些紧张。
里面的空间比刘景坤想象中的要小,入门就是一个庭院,除了中间铺了卵石路,两侧皆是泥土地,种着各式各样的常见
药材。药材各色各样,有些地方还搭着棚子,绿荫中挂着一根根形状漂亮的丝瓜。
整个院子明明无梅无竹,却竟然显得如此雅致。
忽然,刘景坤的视线在院子里的一匹马儿身上停了下来。那马的颜色有些眼熟,而裹在蹄子上的纱布,更是证明了他就
是自己下坡时弃在路上的马。
见到刘景坤盯着那马,毛捕头便解释道:“这就是你那日倒着赶的马啦。车已全毁了,这马只是伤了腿。夫子说半月就
可养好伤帮着犁地。”
刘景坤看着那马儿乖巧吃着干草的样子,不由微微的点了点头。
方形院落的尽头便是一栋不大不小的房子,不同于那满是灰尘的衙门,他住所的每一处都擦得发亮,一尘不染。
也难怪这样的人,玉容粉面,第一眼便让他觉得与这县的感觉完全不同,只是看着他的住所,刘景坤心中竟就发散出阵
阵好感来。
“常夫子,你在吗?”
没得到答应,毛捕头就已经先一步推开了房门。刘景坤想是他们平时往来都是如此随便的,便也走了进去。
“在。等一下。”
远远听得一声答应,过了一会,常久安便掀开侧屋的帘子走了出来,他方才不知在做什么,此时挽着袖子,露出两条略
微消瘦的手臂。
不料会见到刘景坤,常久安微微一怔,但立刻回过神问道:“怎么了?”
毛捕头指指刘景坤道:“小郑说他不舒服,似乎撞上大坝的时候受了伤。”
刘景坤只顾站在一旁左顾右盼,不置可否。
“……”常久安略一思索,便换上了笑容,“毛捕头,你先回去吧。一会我自己将他送回去。”
送走了毛捕头,常久安才看向了看起来毫无难受之意的刘景坤:“进来吧。”
说罢竟留给他一个毫无防备的背影,转身掀开侧屋的帘子。
刘景坤当然还未忘记自己的初衷,几步便追上前去,一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翻转了过来。
“钥匙在哪。”
表情十分平静,常久安歪了歪脖子,挑眉道:“怎么,想要逃?”
刘景坤见他如此,心里莫名不忍,便想要晓之以情:“朕不知此地为何会变成这样却无折上报,不过朕答应你,回去之
后立刻拨款修缮水坝。”
见他还是一口一个朕,常久安虽然有些困惑的眯起了眼,但想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一字一顿道。
“就算你真是皇帝,也必须在此修好水坝。”
好言好语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刘景坤有些气恼起来:“朕是真的被你逼不行了,现在你打也打了,锁也锁了,行了,见
好就收吧。”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手上加大了力道,卡的常久安有些喘不过气来,终于伸出双臂试图掰开他的手指,勉强开了口:“
钥匙……不在我身上。”
“钥匙在哪?”
“我藏在一个地方了。”
“什么地方。”
“那就要你自己去找了。不过,修完水坝我就会交给你,可你要是掐死了我……难道想要一辈子戴着这镣铐吗。”被刘
景坤卡着脖子,常久安已经踮起了脚尖,说话都有些吃力但却有足够的威力。
刘景坤想了想,还是咬牙松了手。脚一落地,常久安立刻扶着桌子大口喘息起来。
看见刘景坤在自己房里翻来翻去找着钥匙,常久安也懒得去管,只是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几口,才渐
渐缓过神来。
刚能开口,常久安便好心提醒道:“钥匙不在我房里。”这个提醒为了他好也为了自己好,被这么东翻西翻的,收拾起
来太麻烦。
刘景坤将正在翻的盒子砰一声关了上,闭目抿了抿嘴:“常久安,朕要回了京,一定要先把你打入天牢。”
说完,刘景坤便要出门去,却听得身后常久安高声叫了一声:“喂,别急着走。”
刘景坤停了脚步,回过头去,却见他还伏在桌上,有气无力的招着手。
难道他反悔要把钥匙拿来了?刘景坤将信将疑的踱步回去,却见他扶着桌子站起身来,走过来拉上了刘景坤身后的帘子
。
“既然都来了,看看伤势也好。”
这时又这么好心干什么,刘景坤正在不屑,便听见常久安吐出一个掷地有声的字来。
“脱。”
咦?
刘景坤下意识的如受辱少女一般抓紧了自己的领口。
第五章
夜幕降临,常久安关窗,点了一盏油灯,罩上一个灯罩,原本窜动的火苗便变成了一个发着光亮的灯。
做完这些,常久安才回过头来看向刘景坤。只见他脱了半天,还是扭扭捏捏的只脱了最外面那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