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你怎么一下跳到那里去了?为什么你要卖车?跟你没关系吧?没那个必要呀!"
不动默默地吸了口烟,凝视着河村,沉默不语。
突然一股强烈的羞耻感袭来,河村把眼睛转了开去。
"......首先,你以为你那辆车值多少钱?"
像是要弥补自己的心虚似地,河村脱口说出粗鲁无礼的话。
"车子状况那么差,没有人会要那种车的。谁叫你对车子像对鞋子一样都不照顾,不!穿的鞋都比你的车好。你不用担
心,不会有事的,就像你说的,如果真的怎么样,我们还有堂本家当后盾嘛!"
"是哦......"
不动用低沉的声音回答。
低沉的语调,让河村不假思索地抬头看着男人。
不动的脸上显出怒气,看着窗子。
不安的感觉让河村不自觉地愈说愈激动。
"你不用担心我们家的事,反正到这地步,也不会再坏了。最重要的是深生子,你如果能跟深生子结婚,我也可以安心
,只要把她托给你,我就放心了。"
"锵!"一声,椅子发出轧轧声,不动抬起头站起身,把香烟用力在烟灰缸里捻熄。
看着他一脸不爽的表情,或许他真的生气了吧?
河村心中升起一股不安。突然间,漠然与怒气都离自己远去,心被一种强烈的焦躁感接住。
"我会考虑。"
突然,男人开口了。
混乱中,河村追问着这句话的意思。
"......什么?"
"结婚的事。你刚不是说了吗?叫我跟深生子结婚呀!"
抓起打火机塞到牛仔裤的后口袋里,不动走向门口。
河村跳了起来。
"你要回去了?"
"对。"
"不是要等深生子回来去兜风吗......"
"我又没跟她约好今天。"
河村跟着他到了玄关,目送着他调转车头,飞快开走。
雨云低垂得似乎伸手可及。
不动直到走出大门,都不曾回过一次头。
应该不会怎样吧,每次不都这样吗?记忆中,他从来不曾特地回头向他挥手呀。但是,河村的胸口就像狠狠被刺伤般,
疼痛不已。
ΩΩΩΩΩΩΩΩΩΩΩΩ
夜晚,雨还是没有下下来,那天的晚饭比平常迟。河村惊讶地看着桌上多摆出的一份晚餐,等他发现鸣坞出现时,更是
错颚交加。
"我请他来的。"
泷子的态度就像在讲今天是几月几日一样平淡,银行行员恭恭敬敬地拉开椅子坐下。
晚餐就在令人不舒服的气氛中开始。
由于突然冒出一个讨厌的人同桌,深生子也变得很沉默。滔滔不绝的人只有鸣坞而已,他以一向的外交辞令,赞美烛光
照耀下的蔷薇。
"花朵大得好美呀!这也是这个庭院里种的吧?"
"我孙子种的。"
"哎呀,又是令孙的杰作呀!和彦,你还真是多才多艺呀!"
"谢谢,您回去的时候,要不要带一些走?"
"谢谢,这是一定要带的。男人一个人生活,与花是真的无缘。有时还真寂寞哩,太太。"
"咦,你还是独身?"
"哎呀,真可耻,已经是第二次独身了。"
千代把烤得微焦、散发出苹果香味的蛋糕分配给大家以后,向泷子告辞回家。
"太太,那我就先走了。"
"辛苦了。"
吃完饭后,深生子把咖啡送来,鸣坞嘴上边道谢边说些赞美的辞令时,竟把手按在深生子送咖啡的手上。
"谢谢你,深生子。"
吃了一惊,深生子飞快把手抽回来。
哎呀呀!鸣坞说了声,浮出像愉快地看着天真少女的中年男人那样地笑声。
"真像只小兔子,不要那么怕嘛!我又不会吃了你。"
"深生子,你去温室,剪一些蔷薇给鸣坞先生带回去。"
泷子用餐巾抿抿嘴,对深生子下达指示。
深生子默默地站起来,走出饭厅。
"和彦。"
祖母改叫他。
"上次他们提的融资案,我已经决定答应了。"
"什么?"
他瞪大眼睛看着祖母,然后看看平板着一张脸喝着咖啡的银行行员,再把视线调回祖母严厉的脸上。
"奶奶,您不了解,那不是像银行这样的金融机构,是别的,贷款还价的方式也与现在的方式完全不同。"
"我们长期和鸣坞先生的银行往来,彼此关系建立在信赖的基础上,你怀疑人家银行推荐的机构,不是太没礼貌了。"
"所谓融资,并不是一次就结束的事。百分之二的利率,我们要怎么付?到时又得借钱来还,以债养债,到最后会像滚
雪球一样愈滚愈大。"
"如果不这么做,我们就得放弃这间屋子,现在我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泷子根本没有在听。
"你只不过是怕用自己的名义去借钱,才会觉得不安吧?和彦,你心里打的如意算盘是存够了钱,就要逃出这个家了对
不对?才怕借了钱会走不了。"
河村气得脸色泛白。
"--奶奶,这话说得太过分了。"
他青着一张脸,正面看着泷子。
"我好歹也是河村家现在的家长,和这个家是一心同体,为什么会不想为这个家的财务状况想办法?真的太侮辱人了。"
鸣坞一脸无辜,兀自抽着烟。
"就算你是家长--"
泷子说。
"为这个家下最后决定的人仍然是我,你只要遵从我的指示就行了,这是命令。"
"谢谢你们的招待,这餐饭非常好吃。"
说着,鸣坞站起身来。
河村目光尖锐地瞪着他,男人抽着烟,毫不在意。
就在泷子和鸣坞站起来向饭厅外走时,深生子抱着红色的蔷薇,用戴着羊皮手套的手,把花递给男人。
"请。"
"啊,真是漂亮。"
男人非常高兴地接过花,忽然发出小小的哀叫,把手指方到口中。
少女忍住笑意,正经地说:"哎呀,我忘了把刺拔掉。"
"怎么这么粗心!"
泷子皱起眉头。
"身为河村家的女儿,这么丢脸会嫁不出去的,真不知道是怎么学的。明天和彦会到镇上去讨论一件重要的事,你今晚
再去剪一束花,不要忘记把刺拔掉。"
听到这番话,河村在惊愕于这个老妇到底懂不懂高利贷是什么之余,又再度吃了一惊,她的态度简直就把银行的转包,
当成是建筑公司的转包工程一样。
鸣坞照例把吸剩的烟丢在玄关柜台的烟灰缸里,苦着一张脸把被花刺破的手指放到口中吮了吮,坐上宾士回去。
听话的深生子又回到温室,泷子走上二楼,剩下河村一个人满腔暗淡的情绪,在厨房洗碗。
他心中有股冲动,只想把历代古传的高价盘子在地上砸个粉碎,虽然那一瞬间一定会非常痛苦。
他必须说服顽固的祖母,撤回刚才的作法,但可以想见那会是多么艰苦的一条路。
他叹了口气。
不自觉地,他紧紧抿住嘴。又得去见容子的父亲,受一顿屈辱,用谄媚的笑容接受他的施舍。为了钱才订婚的男人,也
只会为钱去见他。既然祖母说河村家的男人都"不知耻,所以放荡得不得了",那他应该心平静气去见容子的父亲才对。
雨终于下了起来。
河村眼睛投向窗外黑暗的森林,盘子当然又完好无缺地回到了架子上。他撑起伞,走到温室去接妹妹。
穿过篱笆庭院,打开手电筒走过森林,来到大池塘前。
阴沉的池塘静静隐藏在夜的一角,感觉出奇地寂静,连青蛙的鸣叫都没有,只有雨滴打在森林中的回响。
走进温室,发现邻接的工作室透进灯光,里面传来陶器打破的声音。他想大概是深生子把花盆打破了,于是走进温室里
面。从工作室半开的门里,明显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有人在叫:"你想做什么......"于是他向门里张望。
"深生子?"
铺着转的地板上散乱着黑土,树种盆粉碎了一地,树根断掉的白色切面明显可见。被压在地上的少女,脸上浮现拼命的
表情,绝望、愤怒与恐怖。嘴巴被毛巾堵住,脸红得像发烧,黑发散乱在颊上。趴在她身上的男人单手翻起她的短裙,
企图把她的内裤扯下来。
就在鸣坞回过头,两人四眼对上的同时,这一切情景跃进了河村的眼中。
时间仿佛冻结了般。
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事件,都像底片般清楚地烙进了河村的记忆中。
男人抓起苗木盆向他丢过来,正中他抬起来保护自己的左手手肘,登时涌起强烈的麻痹感。
出于本能地,河村的手抓起门边立放着的铲子。攻击他的男人看到河村,以及河村背后的出口,他的眼睛就像巨大的怪
鸟一样深黑、诡异。男人从架上的工具箱中,抓起一把大的园艺剪,对着河村刺过来。看起来他并不在意到底刺不刺得
到人,只是想借此打开逃脱之路吧!
但是,纯粹依本能反映的河村,为了自保,举起手中的铲子挥了出去,打在冲过来的男人头上。
突然间,时间之轴回到了原来转动的速度。
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水声已环绕着四周。本来几乎消失的雨声,忽然又回到了他的听觉里。雨打在屋顶上,然后顺着
窗玻璃流下来。
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也许只有一分钟,也许已经过了好久,当他发现时,男人正以奇怪的姿势靠着墙边,就像被剪断
操纵线的木偶,慢慢地转动着身体,头部冒出的血染红了整张脸,表情僵硬,只露出一个惊愕的表情,错愕地不想相信
自己已经涉临垂死的状态。
已无路可退的深生子,背抵在并排放着椅垫的那张长椅上,和哥哥凝视着同一个东西,两手紧握着刚塞住她嘴巴的毛巾
,手上青筋浮现。
鸣坞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甲虫一样,抖动着手足,想靠着墙站起来。鲜血被高级名牌的西装一吸,一点也看不出来。他
挥动着手脚,一点一点往前爬。
深生子发出惨叫声。
鸣坞全身软瘫,头撞向四层高的花架,倾斜的架子立刻直直倒向深生子,来不及躲避的少女,腰部以下被架子的下半部
压住,发出痛苦的呻吟。
这时,河村手中还抓着铲子,维持着刚才的姿势。
架子下半部放的某种农药洒在地板上,慢慢四溢。立刻,狭小的房间里弥漫着刺鼻的农药混着杀虫剂的硫酸味。
河村在架子倒下的那一刻,才惊觉到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少女抚着身上的痛处,发出细微的惨叫,强烈的臭味呛得她咳
起来,不时发出痛苦的喘息。
河村打开窗子,拉过洋铁水桶,使尽全力抬高架子的一端,然后用脚把水桶塞进架子与地面的缝隙中。
借着铁桶撑起的空当,河村把妹妹的身体拉出来,也许是因为太痛了,深生子已经昏了过去。
鸣坞夹在架子与墙壁间,看来已经死了。
河村用双手抱起妹妹,冒着大雨跑回房子里。
穿过静静的大厅,来到少女的房间,把她横放在床上,然后坐在她的枕边,拔开沾在那白皙额头上的湿发。
那只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心想应该要叫医生来,但是却始终犹豫不决,到时该怎么说明这种状况呢?还是要把祖母叫起来?又要怎么跟她解释才
好?要怎么说明这件事?说那里有具尸体?
这次的事件,不是让祖母咋咋舌就算了,河村家注定要毁了。
长久以来家势一直在往下掉,一开始堕落就再也回不到原点,只是不知会沉沦到什么地步罢了。
而深生子呢?妹妹以后要怎么办?身为杀人者的妹妹,难道就要这样在别人的鄙视中活下去?
河村湿冷的双手掩住自己的脸。
外头的雨,不知何时已转成豪雨了。
终于,他抬起头,手伸向电话。不是打给医生,也不是打给警察,颤抖的手指拨的是不动的电话。
"是我......"
激烈的雨声,掩盖了大部分的声音,也许是听不清吧?手持听筒的河村不断地说着。
"快来!什么都不要问了,现在快点来好吗......"
§§§§§§§§§§§§
坐在玄关的石阶上,望着滂沱的雨幕等着,终于,那辆有如废铁的积架开进大门,当然在大雨中,车蓬已经升上来了。
不动走下车,小跑步地奔上石阶,向下看着坐在门廊下的河村。
"怎么了?"
全身湿透、满脸消沉地坐着的河村,无言地站起来,把伞递给他,自己撑着另一把伞,率先走进黑暗的森林里。
皱着浓浓的眉毛,不动什么也没问,无言地跟在他的身后。
温室旁的工作室和一小时前完全相同。
倒塌的棚架、散乱的破陶器,像是被狗挖开的黑土洒得到处都是,雨水从打开的窗子吹进来,把椅垫都弄坏了,不过药
品的刺鼻味散去了。
墙壁与花架之间,鸣坞的尸体就像是被穿破丢掉的旧衣服一样挂在那里。
瞥了一眼房内光景的不动,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把锐利的眼光转向悄然站在身边的河村。
"......我想把他丢进池塘里。"
河村低喃着。
终于转过头,不动看着朋友的脸,然后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站的门口附近的地板。
"好在是砖头,要是木头的话会吸收血。"
雨不断地敲打着温室的玻璃屋顶。
"你奶奶在二楼?"
"嗯。"
"深生子呢?"
"......被这个架子打到,好像很痛,昏过去了,我刚把她抱回床上。"
"看来,先收拾这里吧!"
不动卷起衬衫的袖子说。
"你回去叫医生,然后把那身衣服换掉,脱下来的衣服全部放进袋子里,等一下拿过来,还有鞋子和袜子,所有的东西
都一起拿过来。你就跟医生说深生子是在家里跌倒了,好好讲,不要发抖,快去。"
微低着头,河村一个人冒着雨再度回到主屋。
看了看妹妹的情况,她依然闭着眼睛静静躺在床上。河村打电话给镇上的医生,拜托他出诊,然后照着不动说的,把衣
服换下来。
二楼祖母的注意力,全被雨声给带走了。大概她就像平常一样坐在那张椅子上,膝盖上抱着猫,悠闲地读着书吧!
河村准备了新的毛巾,又在洗脸盆里放了水,等着医生到来。
十多分钟后,熟悉的老医生白衣服上罩着雨衣,骑着爱车来了。
"从凳子上掉下来的?"
"是的。这种天气还要劳您驾过来,真不好意思。"
压低了嗓音,河村偷偷向上看了看黑暗的二楼。
"我不想让祖母担心,拜托您也保密不要说......"
"先诊断看看。"
深生子张开迷蒙的眼睛。河村看着她,脸部因过度紧张而紧绷手握成拳,少女会不会说出来呢?还是会突然叫出来?
河村死命瞪着她那双没有血色的嘴唇。
"哪里痛?"
医生静静地问,少女的视线焦点终于对上了医生的脸。
"膝盖......"
"膝盖吗?哪里?我看看。"
医生的手慎重地抚摸她的脚,确定关节和骨头都没事。过程中,深生子发出低低的呻吟,医生检查没有外伤,目光停留
在她肿起的足踝上。
"很红,有怪味道......"
医生敏感地闻了闻。
"是药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