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晴只觉得公子对他情深义重,心里感动得紧,连带着眼泪也就流了下来:“我出去了一定会帮公子攒钱。”
出门前寒江公子问了一句:“你刚才去房月那里,可有看着什么不妥的?”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春晴现下心里满满的装的都是如何从客人眼皮下出去当首饰,换银锭,再怎么找人帮忙赎了那张
薄薄的卖身契。听到寒江公子问的话,春晴自然以为他是怕房月打什么主意,粗略想了想,只记得房月嘴角破了一点,
也就没其它的了,又想到房月答应了不会告诉老鸨那事,便说没什么不妥的地方。
回了屋里春晴立马栓好门,爬进床下取出那罐银钱,然后爬出来换了套颜色鲜亮的衣服,又涂了点胭脂,小厮便来催人
上车了。
铜钱碎银太多,满满的装了好几个香包,藏的藏在怀里袖里,挂的挂在腰上。
一路坐在马车里忐忑不安得紧,可面上还是极力的镇定。
10
终于到了长安最有名的酒楼凤栖楼,两个护院把他和青蝶青琉三个小倌与另外几个姑娘送进了二楼雅间。雅间里摆着一
席酒菜,客人们自然不会等他们,早就开始吃了。
被客人那边的小厮引进去,几个人一时无所适从。点了小倌又点了姑娘,那必定是好南风好女色的客人都有,可他们哪
里知道谁喜欢哪样?而且看桌上这六个人都是一派富贵之气,似乎有几个还是长安城财大气粗的大老板,万一走错了路
不晓得会不会挨打。
要知道这世人是有那种极为讨厌小倌的,别说挨着碰着,就是看见都要吐上一口,骂上几句。
好在他们的困惑没持续多久,客人们招了手,各个的主子便安排好了。
春晴等人便入席劝酒夹菜,这些商人们讲究和气生财,桌面上倒还很和乐,几个小倌姑娘们的心也渐渐安下来了。只是
斜对面穿着黑缎大袍那个男人,脸上比起他人笑得少多了,要不是他旁边有个手段玲珑的年轻人两边拉拢,怕是一句话
都懒得说的模样。
这一夜那些客人们似乎谈得不错,丝绸的瓷器的皮毛的茶叶的说了不少,最后走的走留的留。酒楼的后院是备着客房过
夜的,春晴运气不错,和两个姑娘被人留了下来。
其它人相续出了雅间,走到最后头的年轻人小声抱怨道:“你这死脾气,看你怎么谢我!”春晴总觉得这种感觉,像在
哪里见过。
之后的一切实在太过顺利,留了春晴的那位客人畜着半把胡子,看来比较温善,一番交欢之后便沉沉睡去。春晴等了一
会,见他睡深了,便轻手轻脚的爬了起来,擦干净脸摸了出去。
外面寒风凛冽,春晴裹着件水蓝缎子夹袍,快步走着。
护院大概不在前面,春晴很容易的出了酒楼,问了路转过几个巷子,几家当铺都关了门了,这时远远看见了一家当铺,
也似乎正要关门,春晴连忙加紧几步赶了过去。
当铺里的执事听了他报的价,仔细瞧了货色,想了一想,没多说便照数给了。春晴心里窃喜他连价也没压一下,就听从
后头拿银票出来的掌柜说:“小哥儿您真是好运气,今儿才改的规矩您第一个就遇上了!”
春晴不解,掌柜继续道:“咱们老板新定的规矩,凡福字号的当铺,一律不死压价,只取薄利!小哥儿可要帮我们宣扬
宣扬!”
春晴暗庆运气,若是遇到死压的当铺,交不了房月的差,还不晓得怎么是好呢。又见这掌柜为人和善,又想到现在银号
怕也早关了门,便求他帮忙把这些碎银铜钱换做整数,哗啦啦的倒了一桌子,算出来竟然还多出了一点,是一百零三两
六钱七分。
夜深了,冷风夹了小雨更加厉害。
怀里揣着这三百两的银票,春晴快连走带跑回了酒楼。客人还睡在床上没有发觉,春晴轻手轻脚的将衣服脱下,又稍稍
搓热了手脚,才小心翼翼的钻进被子。
谁知腰上突然被用力抓住,耳畔一个恼怒的声音道:“小春晴,刚才,干什么去了啊?!”
春晴心里一颤,刚才还以为这人温善,如今说的话里都带着狠劲,难不成是个笑面老虎?赶紧转过头去讨好般道:“李
爷,小的没干什么,就随便走了走。”
“哦?”叫李爷的那个客人似乎不信他敷衍的话:“难道小春晴嫌我不够勇猛,还要出去找人么?”
“春晴怎么敢?李爷可是勇猛了,小的腰上都还吃不消呢。”
是男人都不会拒绝这方面的奉承,这个李爷也一样,听得高兴,便把口气也放缓和了一点:“那你倒是说,到底干了什
么?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春晴听他那么一说也就明白了,这个姓李的客人也并非要为难自己。他是商人,并且是一个有钱的商人,所以他对枕边
人偷偷溜出去的行为,不可能不警惕些。
于是春晴便老老实实的跟他讲去当了点东西,只是没说明白数目。两百两不是个小数目,万一别人起了贪财之心,也是
难免的。
之后一夜便无他话。
第二天一早,起了床来,春晴小心翼翼的问李爷能否帮他赎身,当然,是用春晴自己的钱。本来以为这对他而言不过是
随手的事情,可惜的是李爷讲他今日还有件要事必须得办,没有时间。只得作罢。
春晴心里带了一点遗憾,跟护院一起回了醉红院。
嫖客里头难得有一个温善的。有钱的鼻子朝天,少有把小倌当人看的;钱少的不是贪财刻薄,便是势力狡诈,好似花了
钱不做个够本便是天大的冤枉。
不能随便信任。
让春晴觉得还算好人的嫖客,十个里头难得有一个,就像这李爷,就像那姓公羊的铁扇书生。
11
时日便又在春晴小心的挑挑选选中翻了年。终于让他找好了一个客人,城北的经营家小店的王老板,算是他的常客,还
算有善心,并且不傻。
老鸨狮子大开口,要价一百五十两,王老板一阵口舌,总算以预计的一百两换得了那张泛黄薄纸。
第二天一早,春晴收拾好包袱,跟寒江公子告别,听他嘱咐了一些日后的事情,哭了一会。寒江公子对人冷淡,他不是
不知道的,可总还感觉得到,对他是有些不同的。至少面上那笑,是暖的。
然后,终于走出妓院过于繁复艳丽的雕花大门。
虽说入了春,昨夜却还下了厚雪,街上一片白色。
春晴的包袱扁扁的,他只揣了几件素色袍子,和那张二十两的银票以及剩下的三两六钱七分碎银。那些花枝招展的衣服
都用不着了,胭脂水粉眉黛镂花簪子,都过去了。
还有这名字,春晴,春情,老鸨倒是会取名字,从今往后只有小七,再没了春晴!
消失得干干净净。
早上王老板与他讲,不如就去他家做个小,至少一生吃穿不必操劳。
“也是不知道你想出来,若早说一声,我定是立刻凑了银子便来赎人的。”
小七笑着道谢,再婉言相拒。王老板也就道:“也是,难得一个有骨气的。”便好好的与他一起出了院门,分道扬镳。
马车在雪地上撵出两道印子,小七目送王老板离去,然后抬起头,久久的看着天空。
还有零星的雪花飘着,早上的空气特别的清新,小七长长的吸了一口,这寒冷的清新的,外面的空气。
早起的商贩一边冷得搓手跺脚,一边开始摆开了摊子铺子。街道尽头的尽头,是远远的山,一轮旭日刚露着半个头,可
在小七眼里,那青白的天,仿佛也已经是明艳的蓝色了。
有多久没仔细的看过早上的天空了?往日的这个时候,必定还是在床上的。就算某日必须得起了身,也是迷迷糊糊头昏
脑涨。
天有多高,地有多大?框在一个小小的院里,便从没有过这心思。
小七呆呆的看着,一切都鲜活起来,丑的也变成了美的。
这样站了大概有小半个时辰,站得脚有些发麻,路人逐渐多起来,看他的眼光也越来越怪起来的时候,小七直直的往府
衙去了。
一张薄纸,一抹朱笔,一两银子贿赂衙役通报,二两六钱也都包了孝敬师爷,从此乐籍户里再无小七。完完全全的,过
去了。
所以就算进去的时候,被那眼露淫光的衙役摸了几把,也只会是最后一次了。
出了衙门,小七呆呆的看了那纸片一阵,便一点一点撕成了碎片。他早已看过无数次,一笔糊涂帐,胡写的村子,和别
的孩子一样的爹娘。毫无用处。
细碎的泛黄纸片,像染了姜的雪花一般,洒落在地面上。
身子里还有点不舒服,估计昨日那王老板想是最后一夜,不免努力了些。
小七反省,怪不得那些了路人衙役看到自己走路的样子,就能猜出个八九分。再迈开步,便十二分的注意着,腰,不能
扭,步子,要大,抓包袱带的小指头,不能翘了兰花。
太阳已经升上半空,大街小巷,叫卖声此起彼伏,卖糖葫芦串的,龙头莲子粥,逗小孩的风车儿,各式玩意吃食,多不
胜数。小七穿行其中,看着琳琅满目的店铺毯子,深感这外面,又是另一番热闹。
每个人都会有梦想,小七的梦想就是以后能买一块地,盖间房子,再生几个小孩。
当然,这些要在帮寒江公子出来之后。
12
要赚钱,就得找个活干,可自己除了取悦男人,一没本事二没手艺,还会做什么呢?想来想去,给人当小厮仆童,倒恐
怕能上手些。
可小七在城里大户门前门后旋了一圈,连几个王府后面也大着胆子去了,竟没一家要人的。大半天时日就这般耗过去了
,小七灰了心,带着一身疲惫饥饿,在街边的一个小面摊要了碗阳春面。
暖暖的煎蛋香气,没有浓腻的油汤,也没有奇异讨巧的花样,是一般人家吃的东西。
面摊摊主是个和蔼的老大爷,花白着胡子,端面的手指骨节粗大,轻轻的抖动。
小七慢慢的吃着,脑子里想的都是自己能干什么。
到结帐的时候,手伸进怀里空荡荡的,顿时慌了心神,天旋地转。
小七皱紧了眉,怎么也想不出掉在了哪里。大概他是决计不会想到,适才街上一个小化子撞的那一下的,他还不好意思
的笑着拉人家起来!
二十两银票不翼而飞,那是寒江公子给他立身安命的保障,结果出来不到半天,就没了。
小七呆滞着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办。刚才还觉得新鲜的外界,一旦没了保障,就完全不是了那感觉,取而代之的是对未
知强烈的恐惧。
现在他身上只剩下七分银子,面摊老大爷缺了颗门牙的干瘪嘴巴还笑呵呵的等着他付钱。
他打开包袱找那七分银子,手指颤抖着在少少的几件衣物中翻找,可不知是因为太紧张,还是老天爷偏捉弄他,找了好
一阵,就是没找出那已经少得可怜的钱来。
一直守在灶前的老大娘好像看出了什么,小心的问了一句:“小兄弟,你钱掉了?”
小七心里一紧,还在胡乱翻找的手也不由自主的大大抖了一下:“我…您放心,面钱还有的。”他处于极度慌乱且脆弱
的情绪中,好像没有钱的保障就不会被承认和他们一样似的。
老大娘在旧得补了几块补丁的围裙上擦了擦有点油的手,走了过来。小七更加着急的找着那点碎银。
“小兄弟,你别慌,好好找找。真的被偷了也没什么,一碗面大娘还是请得起的。”
“我…我……”小七吊得老高的心突然松了一下,僵着脸对老大娘笑了一笑,眼睛又立马酸胀起来。以前还老以为青袖
公子胆小,原来现在的自己比他还厉害。这么点小事,两个怎么看也不会打人的老人家,自己居然也会怕。
心里一放松,手下也就得力不少,拨开一件天青色的袍子,那点碎银就露了出来。
“哟,”老大娘笑道:“小兄弟,这不,找到了吧!”
“嗯。”小七松了一大口气,腼腆的笑了一下,刚想低下头,突然想起之前提醒自己的事情,又把那笑拉大了些,这样
才像一般这个年纪的男孩子。
13
回春堂。
小七站在药铺外,望着黑底勾金的招牌,小心的踏了进去。
面摊的老大娘告诉他的,这儿要招学徒。她家隔壁的刘小山也在这里。
药铺张老板拨着算盘,头也不抬的问:“什么名字”
“小七。”
“今年多少岁?”
“十八” 。他报的虚岁。
张老板这才抬头看了小七一眼,道:“看来不过十五六。”顿了顿,眼睛把他身上衣物打量了一番,又道:“家里,还
算殷实?”
小七一时没能明白他的意思,只低着眼讲:“不算。”
张老板的皱了皱眉,想家里拼着凑一件好衣裳出来找工的也有,便又问起其它:“之前可做过什么营生?”
“做过……做过小厮。”小七咬了咬唇,没预料还会问这个,心里一阵发慌,当过小倌的事,哪能让人知道!咬了好一
会,才吐出后头一句。
张老板眉头愈皱,嫌他胆子小了,末了倒还算没赶他走,只给派了个晒药碾药的杂事儿做。
张老板一声小山,一个短打行头的男孩子从后头院儿里蹦了出来,领上小七就往后走。大冷的天,一身的活力,还冒着
热气似的。
刘小山因着面摊大娘这层关系,一边拍胸脯保证:“小七,赵大娘就像我娘!她让照顾,你就比我亲弟还亲!谁欺负你
尽管告诉我!”一边带小七到了住的地方。
几床被子一张大炕,简陋,倒还不至于寒冷。
药铺里学徒药童都是睡通铺的,学徒只有两个人,另一个叫谭阿良。
药童那边人多把炕挤占满了,小七来了也就和学徒的安到一起了。谭阿良听说有新人来,早把药煎在锅里便来打探,不
过,他又哪能有什么怨言?顶多瘪瘪嘴,盯上几眼,再去给药锅添火去。
他们说是学徒,其实做的事也多是打杂,真正的东西不花银子是没人教的。不过像小七这样的药童,就明明白白只是个
杂工,比学徒还低着一等。要不是老板吝啬炭火,哪轮得跟他们睡在一起?
小七很是不解,炕那么大,多了他一人也不会挤啊?这人为什么不待见他?倒是自己…有些害怕。
第一天晚上,小七反反复复,天快亮了才睡着。
其实他该很累的,刚放好了东西就被指派去药房碾药。碾药这活儿看似简单,实则十分累人,只能拿脚踩着铜药碾子前
后推动,半天下来双腿早已酸痛不已。可毕竟做了四五年小倌,和男人睡在一张炕上,多少有点不适。
好在刘小山本就年轻心热,说话作数,真把小七当自家弟似的的照顾。
小七新来,是他领着他到处转,教他在哪儿打水洗脸,在哪儿晾衣裤,在哪儿可以摸点零嘴。
推了几天药碾子,小七脚磨破了皮,是小山找了药膏让他抹。一面里啧啧的笑:小七你那脚丫子怕是比姑娘家还娇贵!
一面里巴心巴肝的跑去给老板好说歹说,暂时免了他碾药这活。
年轻人心性,没多久就混得熟了起来。三个人挤在一起,也就渐渐习惯了。
反正这里再没人知道他以前的事,再没人拿那种像要拔光了衣服的眼神瞧他。
只是谭阿良似乎还是有那么点儿看他不顺眼。不过他们平日里事多,一个在铺子上跟师傅,一个在后院晒药捡药,见面
擦身而过,吃饭各有各处,晚上三人一人一床被子裹了,又有刘小山隔在中间,倒也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