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兰赋 下————宋颖
宋颖  发于:2009年0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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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也不懂陛下收容北狄典籍的理由。”

陛下眉一挑,却什么也没说。

“陛下向来不是省油的灯,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陛下从来不做。北狄如今的做法,说明它快要亡国了。为了以后能够复国,所以预先将朝廷的史籍、典制与律法先交由我国保存。这臣能理解,可是陛下为什么会同意呢?现在的北狄,没有什么东西,陛下能够看的上眼吧!”


垂下的眼睛依然看着面前纵横交错的棋盘,叔父缓缓言道。

陛下也依然挑着眉,但不同的是,这次他说话了。

“你说的没错,北狄有兵之利器,民之本,朕与他条件交换,倒不吃亏。朕答应替为北狄保存典籍,北狄用丹阳冶铁技术,通济渠的图纸,还有北狄近年来才发明出的自动灌溉机来换,这不用朕多做解释吧!”


“丹阳冶金技术又称为青锋淬火,锋利为天下第一。通济渠贯通北狄全国,为第一水利大动脉,既能沟通全国河流渠道,又能使沿岸地区变成千里沃野。灌溉机能大大节省劳力。器乃兵之本,民以食为天,北狄以倾国之力研究而成的秘密技术,如今却双手奉上。北狄要付出的代价,可真是大啊!陛下这算不算是趁火打劫?”


叔父叹气,不太赞成的瞄瞄陛下的脸。我也觉得陛下真的很狡猾,虽然这样的想法很不敬。

“这怎么叫趁火打劫,北狄有求,朕应之,自然它也得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是两相情愿,再说了,朕可是顶着战争的强大压力帮助北狄,代价难道不大!”

轻轻的点了一下叔父的鼻尖,陛下不太甘心的嚷嚷,叔父打下他的手,微笑。

“我看陛下心情倒是很好,一点也不为打仗的事发愁。圣上不是顶着压力,而是真心欢迎之,毕竟中略已经和平的太久,需要一些事情,让朝野上下居安思危了。陛下说,是不是呢?”


“为什么朕的想法每次都瞒不过你。”

“陛下既然知道这点,为什么每次都对臣故做神秘?”

叔父又微笑,而英明伟大的陛下呢,泄气的低语。

“有趣啊,君阳你气呼呼的样子很可爱,可你在外边每次都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多无趣。”

虽是泄气,但陛下看叔父的眼睛,始终含笑,而叔父撇开了头,竟是不敢看他,而我看不清叔父的脸色,却瞧见他的颈,他的耳,慢慢的红了。

那时风浅浅的,穿堂而过,而室里,宁静的气氛,轻轻流转在我身边。

那时我以为世上的事情都很简单,那时我以为战争也会如此,就在那两个人的谈笑声中,灰飞烟灭。

那时我不懂战争的残酷。

我以为叔父会呆到云阳墨荷盛开的时节,但他们终究没有看到那样如火焰一样的花朵。

一个月之后,西垣侵犯我中略,取十二城。就在这个时候,陛下带着叔父回京去了。

而父亲始终没有让叔父认祖归宗,叔父那么辛苦的回来,算是白来了。

虽然父亲在送行的时候眼光那样亲切而诚恳,但我已经不相信他了。但即使父亲这样对待叔父,叔父的神情依然那样的温和。他对我的父亲,眼里依然有着依恋与爱戴。


也许,父亲在他的眼里,与在我眼中的父亲是不一样的。可是我觉得叔父很笨,为什么他要相信父亲,父亲根本就是不值得相信的人。

而与不认叔父不同,父亲想让大哥——谢奇认祖归宗,却被他拒绝,大哥说他只跟着叔父走,至于这个家,他不要了。

那时我很佩服大哥,我只希望我能够快快长大,和大哥一样,早点离开这个虚伪的家。

···

重煦十四年,西垣攻我中略,取边境十二城,情势危急。

获同州刺史孙起行急报的重煦皇帝独孤炫立即结束南巡,赶赴西疆重镇沙州指挥,中书令谢默、兵部尚书毕引等朝中重臣随侍。

同年七月,陛下回京,举大朝仪,斋戒沐浴行祭天礼,拜镇守南疆的“信王”独孤贤与左金吾将军曹达为帅,率三十万大军往西疆作战。

从而,揭开了这场历经十年之久的战争序幕。

重煦十五年,战势僵持,西垣军与我大军对峙于沙州,西垣帝萧景之亲临,局势一触即发。

在京城中都的皇帝将朝政托于本代“影王”独孤净,太子独孤令监国,自统十万大军御驾亲征。

途中,陛下将以中书令谢默为首的随行文官三十二人安置于“河西四镇”之首、镇西都护府所在之地安州,以避战乱波及。

重煦十五年四月,我朝大军在距沙州城四里外力克西垣军,斩西垣军首级四万余颗,俘虏西垣军三万余名,并全虏西垣沙洲指挥大将。

此一役大快我朝人心,鼓舞我朝军民士气。皇帝也极为高兴,下旨全国解夜间宵禁,欢庆三天。

那道颁行天下的圣旨,据说出自于在安州处理公务的叔父亲笔。

这些消息,来自于京城发出的,每日记载朝廷大事,分发各州、郡、县官员的条报。

我家本来是没有条报的,裴元度却叫人偷偷地给我家送了一份。于是我知道了如今的战况,我也知道了叔父的情况。

有时叔父也会给父亲来信,信中不曾有几次说到战争,反倒是家常话比较多。只有一次。叔父信中说起他如今所在的安州,有几分忧心。

“安州乃镇西都护府所在之地,镇西大都护孙南金武艺高强,有勇有谋。副大都护支世有武勇,于计谋上却不在行,倒有些让人担心。幸南金治军有方,与支世通力合作无间,安州守备现在不成问题……弟在这里很安全,阿兄请放宽心!


安州为西域大镇,处来往西域与中略的关口,城市极为富庶,有‘沙漠明珠’的美誉……每天闲暇时在这里看看夕阳下的沙漠美景,读读书,倒也很不错。

安州郊外多野兔,近月天气也好,弟与兵部侍郎潘琅、元度有空总爱去打猎,三人之中惟独弟收获最少,阿兄素知弟于武艺方面甚差,弟也不怕阿兄取笑。如果阿奇也在安州的话,也许情况会不一样。


弟之家眷已托季常兄和阿奇在京城照应,庭儿虽然淘气,但有聆音与阿奇照管,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阿兄请放心。

倒是阿奇与旭儿,还请阿兄多费心,弟虽不才,却也觉得阿兄父子之间,心结甚重。弟虽有心开解,奈何无力,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阿兄忽略他们太久,解这心结的人,除了阿兄也再没有别人。


……

……

前方战事吃紧,沙洲之役过后,大军或可乘胜追击。陛下一时尚不能返回京城,弟大概也得在安州呆上一段时日。如无意外,我朝与西垣的对垒将很快结束。小弟回京之后再寻机与阿兄把酒言欢。


弟谢默顿首再拜!”

父亲看信的时候,我正随侍父亲身边,在父亲眼里,我一向是不需要他操心的好孩子。他不知道我竟也会偷看叔父写给他的信,而看信之后,父亲微笑,他什么也没说。


起身的时候,父亲的嘴里才冒出了一句呢喃。

“阿奴还去猎兔子?真说不准到底是兔子猎他,还是他猎兔子?这孩子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淘气啊……!”

我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望着父亲悄然远去的背影。

叔父那样的诚心诚意,即使身在前线,也担心着父亲与子女的关系。而父亲,心却象是冷的,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有提到叔父的时候,眼里才会有微笑。以前娘曾经告诉过我,我的父亲,其实只有一个儿子,就是他唯一的弟弟。


如今,我真的懂了。

有时也恨他,有时却又不恨他。年轻的心总是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矛盾,在这样的心情中,日子一日又一日过去。

所有人都以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连叔父,在信中,也如此认为。战事持续进行,进展看起来也很顺利,但事实出乎众人预料。

重煦十五年五月,距沙州大捷仅仅一月之隔。西垣军侦悉河西兵内调,守备空虚,遂发动攻势。同州、西州两州先后沦陷,两州刺史皆自尽于城内,而联系河西四镇与中略的晋府州治松河城被西垣奇袭攻破,中略通往西方之路遂断。


“河西四镇”从此与朝廷失去联系,音讯无法相通,成为孤城。

没有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叔父与那三十二名朝中重臣也被困在了安州城中,无法脱身。消息传来,朝野大哗……

重煦十五年六月,西垣军破与安州城相临之关镇简州后再攻安州,被安州守军击退,镇西大都护孙南金战死。

重煦十五年七月,信王独孤贤率大军十万,攻松河,欲重新打通中略与“河西四镇”的通道,解安州之围。惜被西垣军统帅申弘农所败,无功而返。

重煦十五年八月,“河西四镇”余下三镇中宾州与漠州相继失守。

这时我已与父亲来到了京城,京城是个很美丽的地方,气势宏大而壮阔。尤其是城中凌空飞架的重重复道,象飞虹,环绕着整个城市。

大宁的京城中都,又被称为“虹城”,如今,我才知道这个美丽名字的由来。可我无心欣赏。

我总想着安州城,想着它的命运,

“河西四镇”已有三镇失守,唯一剩下一个,没有支援,剩下的最后一个城池,能撑多久?

十天、或者是二十天、再或者是三十天?

安州怕是坚持不久了吧!出门去的时候我总能听到这样的话题,连京城的老百姓都不乐观,更不要说其余的地方了。

全国都被悲观的情绪所笼罩着,而我家中也是一片愁云惨雾。

身陷孤城的叔父,死生未卜。

象他们这样的朝中重臣,被围困在孤城里,除了投降就是死,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如他们不能为西垣所用,他们还有命在吗?

可若投降了西垣,他们又该如何面对世人。

镇守西疆重镇的镇西大都护,孙南金已经身亡。现在指挥作战的应该是副大都护支世,叔父说他没有谋略,照现在这样的情势,怎么叫人不担心?

而这时,我才发觉父亲对叔父的生死有多关心,可是他依然不提让叔父回家的事,这让我很失望。失望的情绪越积越深,到了后来,我都不想再见父亲的面了。

父亲想亲自去救叔父,可是没有办法,所有通往安州的路都被西垣军封死了。

只能听天由命,我们以为很快能听到叔父的消息。每一天总想着今天安州城还在吗?

但情况还是出乎众人的预料,本以为很快就会陷落的孤城,一年过去,依然坚守。不知什么原因,连安州大批的百姓都得以安然的转移出城。虽然他们在西垣的统治之下,但生命却可确保,实是万幸。


朝中依然得不到安州城内的消息,可这个孤城的坚守,却奇异的鼓舞了众人的心,对未来的信心渐渐的又开始活动,

也许,这场战役我们可以打赢。

也许,安州可以坚持到我们打赢的那一天。

···

重煦十六年的七月,在安州城坚守了一年半后……

朝廷里终于得到了安州城的消息。唯一的一个自称从安州城突围而出的副大都护支世的长史,来到了京城。

那个人叫做厉文道,而他带来的,是叔父死亡的消息,安州城沦陷了。

那一天我出门去了,傍晚刚到家,就见父亲在哭,崩溃了似的,嚎啕大哭着。什么顾忌都没有了似的,只是不断的流泪。

我不知道什么事情会让沉稳的父亲会失态成这个样子,而父亲身边站着一个人,他的脸上也有泪痕。

这人我熟悉,他是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宦官,姓高,名世宁。

“高翁,怎么回事?”

我低声问他。

“安州沦陷,谢相去了。”

短短的八个字,里面只有一个信息——

我的叔父死了!

我不记得当时我的反应,我只是呆呆的转过身,看着伤心到了极点的父亲。我不知道父亲也可以这样的苍老,在这一日,父亲象老了十年。

众人走了之后,一个人依然在流泪的父亲,我觉得这时的他才象是无伪的他。

在一个人的时候,他是不用骗人的。

那一日晚上,父亲在祖父的灵位前不停的磕头,他说自己有罪。即使父亲的额上已经都是血,他依然不停的磕头。

他保护不了自己的弟弟,所以他有罪。

父亲嘴里喃喃地只有这么一句话,那夜父亲在祖父的灵前自语了一夜。而后我才知道,原来叔父是不应该存在的孩子。

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的妹妹,我的姑母——谢琳早亡,就不会有叔父的出生。而叔父出生的时候,祖母已经因为姑母的死亡,而呈现半疯狂的状态。

叔父在祖母眼里,只是她疼极了的姑母的替身。而祖母已经半疯狂了,她失神的时候把叔父当成姑母,对他总是很好。而神智正常的时候,祖母却讨厌叔父,因为叔父不是她所期待的孩子。所以她经常把叔父身上掐得遍布青紫。


而叔父那时虽然很小,却什么都不说。父亲在给叔父上药的时候,叔父一声也不吭,只是有时他很困惑,会小声的问父亲:

“阿兄,阿奴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娘娘不喜欢默儿!”

可叔父从来也不曾说过祖母一声的坏话,他记得的,只是祖母疯狂的时候,对他的好。

虽然很淘气,可是叔父从来都是一个乖巧的孩子。

而后叔父六岁那年,祖母一次打断了叔父的腿。父亲说自己眼睁睁的看着小小的身体,倒在地上。叔父明明眼里都是泪水,而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即便腿已经疼得他说话都困难,可他却在竭力安抚自己的母亲。


晚上的时候,父亲去看叔父,在叔父的房里却找不到他的人。后来找了一遍又一遍,才发现叔父躲在床下。

叔父的眼神怯生生的,对着父亲,他小小声的说他害怕。虽然也知道该让祖母开心,可他真的害怕。

阿兄,以后不去娘亲那里,行不行呢?

明明心里这么期盼,可说完之后,叔父又摇头。

不行,那样娘娘就太可怜了,爹爹和阿兄也难做。默儿要懂事一点才行。

父亲说他那天哭了,为了自己小小的弟弟。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却饱受折磨的弟弟。而他年幼的只有六岁的弟弟,却伸手抹去了他的泪水,对他微笑。

后来虽然接上了骨头,叔父走路走得却很慢了,虽然能跑也能跳,却再也跑不快,也很容易累。

祖父一直都很疼叔父,和父亲一样,父亲说他们无法不去怜惜叔父。因为叔父很懂事,也不求什么,叔父是个好孩子。

而其实外表光鲜的,犹如天之骄子的叔父,幼年的时候很惨。

那夜我就守在放置祖父灵位的灵堂外,听着父亲的自语。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肤浅,对叔父那样的我,很肤浅。

其实最苦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再后来我得知叔父确实的消息,来自裴元度,安州城里唯二生还的人。

已经消瘦憔悴的不成样子,和以往的他完全不同的人。

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而他带来的,是一颗半融化的金印,一个七彩镏金熏香盒,还有一只小小的布老虎。

而他给陛下带来了叔父确实的消息——

叔父死了。

陛下为此大病了一场,虽然对外只称,偶感风寒。

第十章

初见,我认不出,有那样一双沧桑眸子的人,是我的旧识。

虽然衣着如旧,可他的人,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清癯的面容,深陷的眼窝,黝黑的肌肤早已不若那时的白皙,春葱般的贵公子的手,如今也变得粗糙了。

我不知道他究竟吃了多少苦,但我知道,他已经不一样了。现在的他,已然脱胎换骨。

旧时那样的由于富贵所营造出的风流气度,如今所剩无几,曾经狂傲的表情,如今却象是深陷愁海。

听说裴元度自归来那刻起至如今,没有笑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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