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兰赋 下————宋颖
宋颖  发于:2009年0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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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轻易得就能够被舍弃的亲情,即使表象再好,又有什么意义。

叔父与我,或许还有大哥,都是牺牲品。

或许看出了我的想法,叔父突然摸摸我的头。

“不要怪阿兄,他也难做,毕竟云阳谢家的担子太大,而他要考虑的东西也实在太多了。也是啊,我还年轻,有时间可以等。家里的事,有我在朝上,总能起点作用。”


依然是微笑的面容,只是里面除了忧伤,我看不出别的东西。

例如,我心中时常涌起的不平与激愤,嫉妒与反抗,叔父的眼里都没有。他的眼眸就如同灿烂的晴空,蓝得那样清澈而纯净,里面有的,只有悠然与温暖。

即使忧伤着,看去也能觉出其中温暖的眼睛。

“叔父不怪父亲吗?”

我问。

“原先也曾怪过,可是后来,不怪了。”

“为什么?”

“阿兄每年都派人,千里迢迢的,给我送墨荷香。”

我讶然的抬头,见他温柔的眼睛,融融如春水。

叔父身上,总有着淡雅而芬芳的香气,那是墨荷花的味道。而将墨荷花香提炼成香料的技术,只有谢家的造香坊才有。据说叔父十五岁加冠,行成人礼的前夜,谢家造香坊的师傅郭大和郭三才提炼成功。


谢家造香坊所炼之香,只供谢家人自用。而在造香坊的众香之中,又以墨荷香为最,世称独步天下。祖父把这独一无二的香剂给了叔父,只给了叔父一个人使用,在叔父行成年礼那天。


那天叔父不仅仅有了属于自己的字——君阳,也拥有了独步天下的墨荷香。

这些是我从家中的老仆役身上挖出来的消息,但我不曾想过,在叔父被父亲逐离家门之后,父亲年年都派人送墨荷香给他。

其实我不觉得这有什么,父亲的送香之举,也许是出于祖父的遗愿。祖父还在生的时候,夏日总会对着满湖的墨荷出神,现在想起来,祖父是在想念着叔父。也许,年复一年的,父亲的送香举动,是出于抚慰一个老父亲的心。


其实我所吃惊的,是叔父说话时的神情。

那样知足与感恩,湛蓝色的眼睛看着我,满满的都是浅浅而温和的笑意。

这样的他,我不想对他说我的推测。

外边所言的,精明而能干的叔父,其实某些时候,象个天真的孩子。

这时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我什么都不能说,我不会对他说实话,象个孩子一样天真的叔父真的很可爱,我不想打破他的幻想。可我也不想为父亲贴金。

因为我知道,那和父亲的做法一样,都是谎言。

于是我只能岔开话题。

“叔父,为什么你今天换了这身衣服?”

刚进屋,我就奇怪于他今日的装束。不若平素闲暇之时着白衣,也不是紫罗绛纱的官袍。

今天的叔父穿的是一身水蓝色的单衫,配着他湛蓝的眼睛,很配,但也很奇怪。

但这不该是他的装束,天下人都知道,身为宰相的中书令谢默,除了官袍就只穿白衣。可他自己却不如此认为。

“谁说的,我也不是非穿白衣不可啊!”

听我问,叔父瞪大眼,神色非常不可思议。我沉默,用眼神表示自己的辩解。

世上人都这么认为,又不止我一个。

“我只是爱穿,不是只穿白衣,再说穿白衣也太显眼了。要去逛街还是别太显眼为好。”

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

谁来打我一棒,敲醒我的脑袋,怎么可能,我的叔父竟告诉我他要去逛街?

我又哑然。他好笑的看我,只是笑。

“旭儿,我逛街很奇怪吗?你怎么目瞪口呆的。”

是很奇怪,简直奇怪极了,我怎么也没办法将叔父与市井联系在一起。可我又不能把我的想法说出来,闷闷地撇过头,就见不远处裴元度正领着我的小堂弟谢庭往这走。


“叔父要带着小堂弟一起去逛街?”

“是啊,这段时间我病了,公务又繁忙,都没空陪你小婶婶和庭儿?今日正得暇,就带他们出去走走。”

原来是家人出游,叔父笑呵呵的,看起来很开心。我一阵羡慕,看起来叔父是个好丈夫也是个好父亲,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我的父亲就从来想不到这点,父亲对家人也没有这么体贴。


“咦,元度,聆音没来吗?”

言谈之际,那两个人也走近了,我原以为裴元度也同去,叔父问起的人却是我的小婶婶。

“夫人说下午要看府中的帐目,所以就不去了,相爷与小公子去就好。”

“哎呀,难得我有空,她这么不卖我面子啊!庭儿,你在偷笑什么?”

“娘说她要去的话,家里的帐目就没人管啦。爹爹每次一看到帐簿,都逃得和兔子一样快,羞羞脸。”

被小堂弟说了一通的叔父,脸通红通红的。而小堂弟扑进叔父的怀里,不住的笑,叔父摸摸他的头,也无奈的笑了。

看来我的小婶婶,已经把难缠的小堂弟给收服了。看来这家子其乐也融融,说实在这是副温馨的场景,让人看着也有种淡淡的感动。但我脑海中这时却不和谐的冒出一个人的面孔,不知道陛下对叔父带着儿子去逛街的想法如何,我突然很想知道。


可是再怎么想我也没料到,陛下会在这时候从叔父身后跳出来,把他吓了一跳。

“陛下,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下午要与歧王爷商量政务?”

陛下看着叔父,脸色不太好看。

“朕不过一下午没把你看紧,你就自个逍遥去了啊!”

酸溜溜的话语脱口而出,叔父头疼的看着面前同样酸溜溜的脸,他苦笑。

“这是什么话,微臣下午有空,带小儿出去走走。这没碍到陛下吧!”

“谁说的,你带他不带朕,就是过分!离子远点,还记得否?”

特意在“离子”上加重语气,陛下强调又强调,叔父一脸恍然大悟状。

“原来陛下想吃云阳街头上的栗子糕,不早说,微臣带回来就是。不过就是块栗子糕,气成这样何必呢!”

言罢,叔父乐呵呵的带着他的宝贝儿子就往走去。我怯生生的看着陛下,他气得脸色都发黑,我只听到他不断的小声的喃喃。

“朕气的是你,你要出去竟然没想到朕。朕眼巴巴跟来,叫你离你那宝贝儿子远点,你却和朕胡扯什么栗子糕,朕哪里爱吃栗子糕,朕爱吃的是你……笨君阳笨君阳,朕今天还特意换了衣服来寻你,你怎么就不懂朕的心意……笨君阳笨君阳……”


这时我才发觉陛下穿的是一身便装,看来他是想和叔父一起去逛街。不过叔父好象没看出他的意思,倒是裴元度叹气。

“陛下也要去逛街。”

“那还用说,朕不把他看好点怎么行。裴卿你也知道君阳的个性,又笨又迷糊,老是被人骗。再说他人生得好,每次上街都有不少人对他垂涎三尺,叫朕怎么放心。”

哎,说得叔父就象块上好肥肉。

我叹气,而裴元度默然无语,只是将一个小袋子交给陛下。

“陛下,带上这个。”

“这是什么?”

“钱。”

“朕为什么要带这个?”

皇帝一脸不解。

“因为臣不想,再到酒家去赎因为吃白食而被店家扣留的陛下和大人。陛下总不指望,相爷会记得带钱吧……”

小小声,裴元度小小声的说道。

吃白食?

被扣留?

还得人带钱去赎的当朝皇帝和中书令!!

我面前的皇帝,脸色突然变的和猴子屁股一样红,他咬牙切齿的看着裴元度,看起来已是恼羞成怒。

但他的火终究没发出来,因为走不远的叔父又折回来了。

我以为他是打算招呼陛下一块去,显然陛下也这么认为,他满脸期待的看着叔父,双眼亮晶晶的。

但是,叔父叫的人却是我。

“旭儿,你也和我一起去。咱们三人一起去逛街!!”

没有他,没有他……

这下皇帝的脸可是全黑了。

第九章 

我领着小堂弟,走在前面。

陛下领着叔父,走在后面。

回头的时候,我总见陛下瞧着叔父左顾右盼的脸,含笑。

不说他是怎么跟来的,当今天子要做什么事,又有谁能管得了。

他就这么大剌剌跟来了,还紧紧的拉着叔父的手。

平时素来面薄的叔父,在大庭广众之下却没有挥开他的手。任皇帝握着,也不挣扎也不恼火,只有脸上,淡淡地笼罩着一层飞霞。

看到了糖葫芦,叔父就想买。

而问了糖葫芦的价钱,他摸摸口袋,却是一脸无奈。

果真如裴元度所料,他没有带钱。

叔父的脸色有些失望,陛下这时在他耳边小声的说了一句话,我就见,叔父笑了。

而后陛下跑去前面,追着已经离我们有些距离的糖葫芦小贩。

这时我问他,为什么现在任陛下握他的手。叔父分明很窘,不是吗?

“我不想伤害他,既然他喜欢,就任他握吧!他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总要回报他一些的。不过小小一点让步,换来他一天的开怀,有什么不好!”

这时小堂弟插嘴。

爹爹是不是很喜欢坏人?

在小堂弟的眼里,跟他抢叔父的人,就是坏人,其中又以陛下为最。

叔父听了小堂弟的话,蹲下身子摸摸他的头。

“是啊,爹爹很喜欢他!”

那时我见叔父的眼里有淡淡的光芒,如琉璃一样。他现在的笑容很幸福,在背后谈起那个人的时候,叔父微笑的容颜很美。

于是我知道叔父其实很幸福,只要在那个人的身边。

纵然他们是男人,纵然这世间并不承认男人之间的爱情。

后来陛下回来了,他买了所有的糖葫芦。回来的时候,见叔父的微笑,他的表情顿时变得柔和。

叔父递了一枝糖葫芦给小堂弟,小堂弟很开心。第二枝糖葫芦叔父递给了我,我连忙推辞,我不是不爱吃这些,可是我不能那么幼稚,吃糖葫芦是小孩子才做的事。

而我,自认为已经是大人了。

叔父见我推辞,却很坚持。

旭儿,别对自己要求的太严厉,你也只是个孩子。孩子本来,就该有孩子的样子,即使在外人面前要做大人,但是在叔父面前,还是做个孩子吧!

我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我也突然体会到,大哥为什么当初会义无反顾的跟着被逐出家门的叔父走,连家业都不要了。

叔父是个好人。

那时我真心的希望我的叔父能够幸福,见我的神情,陛下也笑了。他也抽了枝糖葫芦,不是给我,也不是给小堂弟,却给了叔父。

叔父摇头说自己不要,他已经成人了。

陛下却言道。

你在我眼里,一直都只是那个,汉山之上的少年……

闻言叔父只是微笑,微笑着拉起陛下的手。他什么也没说,又象什么都说了,他的眼睛里其实有着千言万语,只是我无法解读。

但我并不以为憾,叔父眼里的话,只要有人能看懂就行了。

而那个人不是我。

其实我真正的了解我的叔父,就在这一天。

即使,那只是短短的几个时辰。

叔父是个善良的好人,他想吃烤肉,于是陛下便给他买。但买了他却把自己的那份烤肉给了端烤肉来的人。

结果满酒楼的人都在笑,只有陛下没有笑,他只是忙碌的瞪着那些笑话叔父的人。

即使是那个端烤肉来的人都无法理解叔父的举动,而叔父只淡淡的说了一句话。

“哪里有成天烤肉的人,不知道烤肉的滋味呢?”

满座皆静。

回宅之后小堂弟才告诉我,那个端肉来的人,看着肉,很想吃。

叔父察觉了,满足了他的愿望,却没有伤害那个人的自尊。

在我也觉得叔父很傻的时候,只有陛下支持着叔父。

也许世间,最懂叔父的人,就是他了。

我以为幸福就是这样,平淡的就象流水一样的日子。发生的虽然都是平凡的事情,但却是融融带着春天的气息。

但我忘记了,他们不是平凡的男人,他们一个是皇帝,一个为宰相。

他们的日子,注定是不会平凡的。

···

我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战争开始的缘由其实也可以这样荒谬。

那日我正在叔父的房里,看着他与陛下下棋。

窗外是朗朗晴空万里,听雨榭前沿着回廊而植下的垂柳,已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冷湖里新种下的墨荷,这时也长出了点点的荷钱。

叔父的居所视野很好,就象现在,眼前到处都是初春的盛景。

但这时候能够欣赏这样美丽景致的人也只有我,叔父与陛下正忙于手谈。

虽然说起来对叔父有些不恭,但他下棋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才看了两盘棋,我就知道叔父的棋艺着实不佳。即使每局陛下都让了他五子,叔父的棋依然败得很惨。

每下一步,叔父总是苦苦思索,而陛下,总是闲闲如若进无人之地。叔父每下一步都要考虑好久,还老是赖皮的要悔棋。我想陛下或许以前吃过很多次亏,要不为什么每当叔父那淘气的手一伸到棋盘上,就被虎视眈眈的陛下毫不客气的打回去。


那双美丽的蓝瞳,即使再哀怨,陛下似乎也不以为意,坚决不妥协。

这样的时候我总想笑,但是当我微微露出想笑的神色,陛下的眼就会朝我瞪来。而这一切,叔父无所知。

于是每当想笑的时候,我就把头朝向窗外,装做自己在看风景。这个时候,我看到裴元度匆匆的走了进来。而我没有想到,他会带来这样的消息。

“陛下,北狄的国史、典籍、律令已经运抵中都。此外,同州八百里急报,西垣守军有集结动向,望陛下下旨,该如何处置。”

闻言,陛下与叔父的神色都未变,各自慢条斯理的在棋盘上落了一子,陛下才道。

“是吗?看来朕的推算无错,西垣是有攻击我朝边境的打算。让同州刺史孙起行注意着点,也就罢了,虽然西垣有心攻我朝没错,但我朝先出兵,反倒落了他的口实。”


陛下说话的时候看了看叔父,叔父却全无反应,我看他全神贯注的盯着棋盘,不禁怀疑他刚才是否有听到裴元度的说话。而此时室内四人之中,惟独裴元度神情紧张,我不紧张,是因为我尚未了解情况。


“陛下,就为了这批没什么价值的典籍,而挑起我朝与西垣的战争。陛下认为恰当吗?”

战争?

为什么会挑起战争,听到裴元度懊恼又不解的话,我一惊。

“错了,元度,北狄的典籍可不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

陛下话音刚落,另一个柔和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当年汉高祖刘邦占领咸阳,手下诸将皆争夺各处金帛财物,惟独萧何先收集秦丞相御史律令藏之。刘邦之所以后来得知天下要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者,皆赖萧何所藏之秦典籍。及至汉立国,建新法,也赖秦之典籍。元度你说,具有同样价值的北狄典籍,怎会不重要?”


笑呵呵的回答裴元度问话的人,是叔父。而裴元度听了他的话,却不这么认为。

“即使有价值,也是对北狄有价值,与我中略又有何干?再说北狄为何要将自己本国的烫手山芋丢给我国,陛下又为什么同意收容他国的典籍?人人都知道西垣原先被北狄所灭,而我朝却收容强邻西垣敌国的典籍,陛下不觉得,这样的做法,不妥当吗?”


“朕自然有朕的理由,而这个理由,朕目前不想说。元度,你若无事,就退下吧,朕与谢令的棋,还没下完呢?”

敢怒不敢言的裴元度是跺着脚离开的,看他远去的背影陛下倒是很乐。心情看似大好的正欲招呼叔父继续下棋,却看到叔父正定定的瞧着他,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干嘛这么看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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