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兰赋 下————宋颖
宋颖  发于:2009年0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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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罢,叔父将怀中的绢当即扯了二丈给他。吴大人依然摇头,言道:

“二丈依然是无功受禄,为受贿,不收。”

叔父正色,看了他半晌,突然问道:

“难道一个人可以让老婆穷得连裤子都没有吗?”

我顿时大惊,这么粗野的话会从叔父嘴里冒出来,实是无从想象。我呆若木鸡,而吴大人一楞,大笑,竟收下了绢。把那二丈绢放于身后,他又笑道:

“你很少这么粗鲁!今日怎么连平素最注意的优雅举止都不顾了,看来真急了。不过你也放心,我虽清贫,内子做衣的布料尚有。我再委屈自己也不会委屈她。”

“我知道啊!可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对你就得这么干,你才会就范,我是不得已而为之。”

同样和煦的笑颜,两个男人的友情,在这小小的车厢里,也象发着光。

我也很想,有这样的,互相为对方着想的好朋友。

···

时间总过得很快,象流水一样去无消息。

又到三月三,曲水流觞的时日。

本是踏青的好时节,父亲一早就去瓦官寺礼佛,我以为叔父也会去。哪里晓得叔父没有跟着父亲,反而和吴大人、裴元度在一起。

我家从晋之古风,家中也有个小小的“兰亭”,坐落在后山之上,白梅林下。

山中与外界,似有不同,外边已经是三月的温暖春风吹拂绿野,而山上,依然寒冷。

云阳多桃树,现在走在街上,到处都能看到一片片开得灿烂的粉色花朵。

只有我家的后山,这座无名的后山之上,依然是白梅的世界。

溪水清清,流淌,小小的酒杯顺流而下,流经一个人的身前,那人便要喝上一杯。

景色风致如画,优游的人却只有一个。

只有叔父是笑呵呵的,赏着盛放的白梅,天真得象个孩子,而他已经半醉。吴大人与裴元度看也不看对方一眼,偶尔对视,双眼之中似乎有火光冒出。

我也是食不甘味,因为我所陌生的人,我的大哥——谢奇就在我的身边坐着。

平时我见不到他,但在叔父的身边,又老是见他的影子。他似乎无时不在,而他对我,似乎不是很在意。

此刻瞧我呆呆地看着裴元度与吴大人,他开口。

“元度出自世家,本性骄傲。吴季常乃小吏出身,由流外官超拔而任高衔,流外出身的官员,即使官阶再大,也被人看不起。所以这两个人互相看不顺眼,吴季常除了阿默,也不爱和别的世族交往。”


我又呆呆地看向他,他只是冲我微笑,眼神却是往别处瞧去。

顺着他的眼神,我见陛下的身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在场的人惊惶之下正欲行大礼,却被他喝止。而此时的叔父并没有发现他的到来,叔父其实也没喝多少酒,但他如今已是醉得人事不知。


陛下抱起了叔父往听雨榭的方向走去,脸上的神色说不出的轻松,而他看着叔父的目光,充满着怜爱之情。醉了的叔父一路上在他的耳边小说的说着什么话,距离太远,我听不到。


只是陛下一直都在笑,而叔父因酒醉而艳红的脸上,也一直有着浅浅的笑容。

而这时看着他们远去背影的人,除了裴元度,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有微笑。

即使是一直站在远处,我以为到瓦官寺去的父亲,不知何时出现的父亲,脸上也没有笑容。

幽幽的,耳边突然有陌生的声音传来,低沉象传自幽冥。

“谢郎好,凤飞九重宫阙,富贵登极顶;叹无常,奈何今生无寿,不过四十七。”

第八章

来人有几分面善,又觉得陌生。

他是父亲的座上宾,经常往来于我家,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没有仔细瞧过这个人。

他不爱出现在众人之前,也总是避着我,就象暗夜中行走的人,他只是无声的隐在父亲的身后。今日,他却与往常不同。

而他的言语,又是什么意思呢?

话音有如梵唱,于我看来,低幽的声音更象是一种飘渺的诅咒。

诅咒的人似乎是叔父,却奇异的不讨人厌,这人的声音幽微如来自冥府的深处,似乎天生,就不该是为报喜而来。在那淡然的话出口之后,唯一拂袖而去的人是大哥。裴元度只是忧心忡忡地,低垂下了头,而吴大人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若有所思。父亲,神色似乎如常,但我见他朝那人使了几个眼色,就离去了。


水月朦胧,我不知我所见中,有几分的真实。

抬头,便瞧见他的脸,于阳光下的,如玉的面孔。这人长得很俊,斜飞入鬓的剑眉英武,而他的眼,象狐眼一般的狭长。更重要的是他的天庭饱满,印堂之中隐隐紫气东升,正是相书所云,王者之相。


开始我以为我眼花,陛下的相格,是毫无疑问的真命天子之相。在中略的土地之上,除了他的儿子,将来继承帝位的儿子,不会有第二人再有这样的命格。

很少有人知道,月阁教书的聂夫子,同时也是位一流的相士,而我传承了他的技艺。

叔父的面相圆雅而风流,宁静之中虽透着几分安然,却也苦难无数,为入相损命格;御史大夫吴肃,他的脸却是孤寒之相,有贵也无富;裴元度有富贵之命,却注定波折重重。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者,命运多坎坷。

而眼前人的相貌很奇异,对相者而言,这样的面相很让人着迷。让我不由得一看再看,猛看去,这人还是王者之相,复看,却又是常人面。

看得我心跳也不禁加速,如我没猜错,这该是“隐帝”之格。

相书上云,这样的相格,千百年不出。自古草莽之中多盗匪,却少豪雄,拥有隐帝之格的人在朝中也少有。

隐帝者,谋国之大逆者也。治世则为权臣,乱世则为奸雄,惜终究不为真命之龙,天子位不登,起兵则必败。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心下犹疑,可他见我瞧他,只是朝我微笑,笑容那样诚挚而又无害。

突然之间我松了口气,我想他终究会于草莽之中湮没一世。这人似乎没有大志,而最为重要的是,他是神算骆和的徒弟。神算子骆氏一族,向来为谢家尽心竭力,探天命之所归,测族人之吉凶祸福。骆和无子,一身技艺由这人继承,凡为神算者必通相人之术。


我想他该知道自己的命格,我想他也不会轻举妄动。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耳边传来吴大人的声音。

“你在诅咒朝廷命官吗?”

话说的是不错,却稍嫌太直白,看起来吴大人的个性非常耿直。奇异的是我面前的人一点也不显得惊慌,口气谦卑又有礼,与我所想不同。身为神算子骆和的徒弟,他本不必如此。


“非也,这是家师骆神算在谢郎出生时卜的一卦。在下只是在验证家师的卜卦而已。”

“你是神算子骆无庸的徒弟,本官怎么没听过你?”

“在下姓龙名劲,为家师关门弟子。大人既与谢郎交好,又怎不知神算骆氏一族世代为谢家人服务,家师外出云游,一直由在下担任云阳谢家的卜算师。我不常出门走动,大人又怎么知道我呢?”


吴大人垂下了眼,我不清楚他现在在想什么,但他下一句话却让我吓了一跳。

“你姓龙,这姓倒少见。记得被我大宁所灭平朝的皇族,就姓龙,你莫非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平朝龙家的人,早在独孤氏建立新朝的时候,已经消失了,怎么吴大人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收留前朝皇家的子孙,为重罪,这位大人到底要说什么?

我不懂。

“如在下真是前朝的孽子遗孙,早就改姓换名了,还会站在这里任凭大人摆布吗?况且孔雀虽有孔字,却非圣人孔子的家禽。在下姓龙,也不代表,在下与那已消亡的前朝,就有必然的联系。”


同样是眼帘低垂,我见了多次,今天却第一知道他的名字的人——龙劲面容之上,即无惊也无恼,话语平淡。如此反应勾来吴大人一笑。

“说得也是,不过云阳谢家与平朝皇室的关系一向密切。平朝立国始,谢家人便世代累任三公,居庙堂高位,如有包庇余孽之举,本官也不以为奇。元度,你说呢?”

从刚才起就一直不说话的少年官员,这时抬头。

“御史大夫,虽然您的职责是监察朝廷百僚,可这毕竟不是在朝堂之上,这是在谢令的家中,大人这样的说法,对谢令似乎不太尊重。”

中书令谢默君阳,民间出于对他的景仰,亲切地唤他“谢郎”,而朝中,人家出于对他的尊重,称呼他为“谢令”。裴元度此时这样的说法,以朝官对朝官的身份,公式化的言语与他对话,显然是生气了,看来叔父的属僚对他忠心耿耿。而嗓门大如雷,听起来总好象在生气的吴御史,听了他的话,却仅仅只是,微笑而已。


临走之时,他又再度凝视龙劲半晌。这时我不由觉得,这人在我家,似乎有些危险。

即使是神算子骆和,也不常在我家中公开露面,龙劲这样敏感的人物,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呢?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是谢家人,云阳谢家所发生的事,我总办法可以打听的到。

很快的我知道,龙劲此行,是为了叔父而来。而叔父这次回乡的目的,我知道是为了认祖归宗。先前叔父在雪夜之中跪到昏迷,生了一场病也是因为这事。

我以为这事已是板上钉钉,家中之事父亲说了算,现在看来,却好象没有这般容易。

午夜梦回,一夜我无眠。睡不着的时候我喜欢到到庭院信步,看看晚空中粲然的星子,那夜也是如此。

只是没料到那晚在后园之中我会碰到同样睡不着的父亲。

父亲那时正在眺望着远处,冷湖之上的飘摇楼阁。日间灿烂的绿琉璃瓦在月光的映照之下,只有微微的光芒闪动,听雨榭的灯火已熄,里面的人想来也已经睡了。

四周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巡夜兵士手上明灭的提灯,若隐若现。

今夜月色很好,父亲严峻的脸色在月光下也显得柔和许多,让我对他的畏惧,也似乎减少了几分。

“父亲。”

父亲见我,眉头一皱。

“旭儿,你怎么还在这里,快去睡吧,天色很晚了。”

“我睡不着,父亲眉宇紧锁,可是有烦心事?”

我以为父亲不会回答我,平时我问他这类问题,他总是含糊的岔开话题。只有今夜,父亲好象有些不同。

“也没什么,头一次觉得,那帮山东高门的面目,有点可憎。”

父亲话中的山东高门,指的是“山东五姓”之中,与我谢家有血缘关系的郑、卢两家。我谢家虽也是世族,最重士庶之别,宗的却是晋风,两晋风俗重洒脱,世俗之见于我家倒不甚介意。


与我家相反,宗唐世族之风的山东高门却是极重规矩与俗世之见。谢家人不爱这一套,但我的祖母却是山东高门的郑家人,我母亲是卢家女,父亲行事,多少要受他们两家的制约。


对此,以前父亲从来没有过抱怨,如今父亲如此说法,看来事情有些严重。

“是为了叔父的事吗?”

我低声问。

“是啊,阿奴归宗,说白了是我们谢家人自家的事,与他们何干。偏偏我要认我弟弟回家,他们两家东也阻挠西也阻挠……”

“父亲,既然您都说了,这是谢家的事,又何必为他们的言语而烦恼。谢家人的事,由我们自己做主。”

我实是不懂,父亲为何为这点小事烦恼地连觉都睡不着。

“旭儿,你不懂。我们谢家是江左世族的领袖,一举一动,自为他家表率,又岂可自行其事?虽然那两家的话实在听不得,也不能不听。”

我大惊,听父亲言下之意,难道——

“父亲,您的意思该不是,不打算认叔父?叔父跪了那么久,天气那么冷,那夜他跪了那么久,还为这个生病了,难道都是白费。”

想起风雪之中,虔诚的面容,对着他的儿子,小声的说着,这里才是家的叔父,我心里一阵不平。

“世事不由人,时机未到。阿爹虽然可以执意而为之,可是那样谢家的声誉会受损,阿爹可能会保不住宗族领袖的地位。阿奴还年轻,他还有的是时间可以等,不差这一年半载的,待我平息众议,就可以让他回家了。”


父亲对我微笑道,可此刻的他于我好陌生,我看着他,突然很失望。

虽然父亲待我并不好,可是以前,他在我眼里的形象很高大。我不明白现在的父亲为什么那样自私,就算声誉有损又如何。叔父是父亲的弟弟,不是外人,他身上流着的是云阳谢家人的血。聂先生所说的,父亲是为了保护叔父才用逐离家门威胁他,这并非父亲的本意,可我怀疑,我怀疑聂先生的话。


名誉、地位、势力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连陛下都不觉得他爱上一个男人可耻,为什么在父亲的眼中,纯良的叔父竟也有罪。我不知道父亲是否这样评价叔父,或许他对外人都会说,叔父无过,可是在他内心深处,是否也曾认为过这是不可饶恕的罪。


叔父已经回来了,大家都知道他为什么而来,父亲不认他,不要他回来,这是多大的难堪,连兄长都不肯包容他,连自己的家都不肯包容他,那叔父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回去。


当繁华落尽之后,我的叔父,会不会变得很可怜。那样灿烂的笑脸,温暖的湛蓝双瞳,会不会在人世的冰霜中失色?

我对父亲真的很失望。

回头的时候,我看到同样的失望的眼睛,那双眼睛与我相同,与父亲也相同。

来人是我的大哥——谢奇。

父亲的长子,与叔父一样在族谱之上消失的人物。

“你还是一样的自私。阿默这么辛苦的活着,努力的保护家族,为什么你就不能多为他想想?”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只说了这一句他就走了,而在他说话的时候,父亲的眼里浮起过一层淡而薄的,飘渺的思绪。

而我又想起那夜,叔父对小婶婶所说的话,因为云阳是他的家,所以他要保护好自己的家。为了家人能够活得好,他一定会努力。

可叔父这么辛苦的活着,如大哥所言,这么辛苦的活着,值得吗?而父亲却认为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我没有,我是为了这个家好。阿劲,你说对吗?”

“谢公说的自然对,这样对大家都好。”

这时我才发现,在远远的黑暗的背景里,有一个人影。那个人正是前几天我所见到的人,龙劲。他的脸上无笑也无嗔,在暗夜的背景里,他如玉的脸就象木雕。

这人对父亲的影响力不是一般的大,他究竟是谁呢?当真只是,如历代的神算子骆氏一族一样,仅仅只是,为我家人卜卦的人而已吗?

也许他看出了我的想法,如那日,微微的冲我一笑,无害又真诚。可是我却不如那日一样,可以相信他。

“我是龙劲。”

淡然的话语余音未落,父亲已抓着我的手。

“旭儿,父亲是真的为这个家好啊!阿默会体谅我的,他会知道我的苦衷,他从小开始就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我做的对!”

父亲喃喃地,自语。他看我的眼神象抓住浮木,可是父亲你如果不心虚,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这样的父亲,说什么我都不会再相信了。

而最可恨的是,叔父不能回家的消息,竟要我传递给他。

···

“是吗?”

出乎我的意料,第二日午后,我吞吞吐吐对叔父说出父亲意思的时候。他只是淡淡的一句,面上的神情如他的言语,云淡而风轻。

可是那我分明见他如水的双瞳里,飘起一层同样淡淡的忧伤。

那时我真有些恨父亲,昨夜当父亲嘴中透出那样残酷话语的时候,我真的有些恨父亲。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叔父与我,在父亲眼中都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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