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兰赋 下————宋颖
宋颖  发于:2009年0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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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头,正看见。

纱窗深处,叔父那样灿烂的笑脸,兴高采烈的,开怀的笑脸。

还有陛下温柔的,凝视着他怀中人的样子。

所谓的幸福,是不是,指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呢?

临走的时候,看着他们,我这样想着。

第七章

大凡是人,总有自己看不顺眼的东西。

如我,最讨厌的人,莫过于绿衣七品官裴元度。

世上有一见就喜欢的人,也有一见就讨厌的人。见了叔父我心再不甘,却也有淡淡喜悦。而见了裴元度,我除了白眼还是白眼,再无好脸色。

似乎他也不喜欢我,平时即便见了我也当作未见我,好象我是隐形之人。而造化向来爱弄人,如我们这般,偏偏日日相见。

原因也无他,谁让他就住在我居所院落隔壁-——“盛友堂”中,走进走出,难免碰面。有旁人经过之时,两人都是虚伪的假笑,笑得我面也发僵,若是无人,我们皆是恶脸相迎,拂袖而去。


装模作样滋味实在不太好,见了面总是感觉不舒服。后来我和他都学乖了,我避他,他也避我,正觉心安,谁知清净不过几日,没料到我们竟又在叔父房前相会。

那日前去拜会叔父,见他坐于叔父房前回廊之上发呆,不若往常,在叔父房中如入无人之境。

今日的他有些反常,我不由狐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他遥望空中。而我所见,并无异常。

这人在发什么神经?

不屑的在心中摇头,正欲迈步进房,却被某个不知“识相”二字为何物的人拦下。

“不用进去了。”

“我的事,何需你来管?”

我傲然。

“相爷正在安睡,你别粗手粗脚的打搅他。”

他看也没看我,依然是如旧所见的轻蔑眼神,我想破口大骂,偏又顾忌他的话。探头,看看屋内,屋内明明空无一人。

这人是不是在玩我,恼火地转过头,却见他朝我指了个方向。

听雨榭建于湖面之上,除一面有与堤岸相连的九曲回廊,三面皆环水。裴元度指的,是他的左侧,被建筑所挡的临水阶台。

我见他蹑手蹑脚的样子,也不由自主的放轻步伐,走近,就见叔父无忧的睡姿。

午时已经过半,今日正午日光倒不是很猛,暖暖洒在听雨榭之上。叔父身边水清清看得见游鱼的身影,叔父身后满湖碧绿荷叶如盖,亭亭玉立。

而他熟睡的面容那样平静祥和,无忧无虑。

看到这样的他,我不知怎的,有点想笑。裴元度见我笑,便瞪我,我越发笑不可抑,他又瞪我。我指指叔父,他看去,顿时哑然,脸上也冒出浅浅笑意。

原来,叔父睡着的时候,这么不老实。

他的腰下垫着一本厚厚的书,而叔父左手洁白的袖子,竟掉进了水中,不时的,被游来游去的调皮鱼儿当成饵,咬又咬。

这么不舒服的姿势,亏他也能睡的着,竟也能睡得这般好。

被我们两个人死盯着不放,他却似乎一点未觉。好半晌,只是动了动左边的袖子,似是想翻身,偏偏袖子落进水里便沉了,竟也拖不动,动作所到,几点凉水随着袖子的卷动,溅上了叔父的脸。


我以为他会醒,却只见他皱皱眉,右手揉揉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继续睡。

忍不住的,我就是想笑。控制不住的时候,便猛然笑出了声。

大概我的笑声太大,裴元度瞪我不够,还当机立断踩了我一脚。吃不住疼,我立时停住了笑,而我正想踩回来报仇,叔父醒了。

“元度,旭儿。是你们啊!”

平时是幽蓝色的双眼,如今却是浅浅的,如此时无暇天空般的净蓝,那双眼里睡意依然浓浓。神智尚未清醒的叔父看着我们,揉揉眼,他却不知自己左袖此时已经入了水。


下一刻,我就见叔父流云般的白袖在空中划出了小小的弧度,带着闪亮七彩光芒的点点水珠,不仅掉落在地上,也溅了叔父一脸。

接连不断打了几个小小的喷嚏,忙忙的用袖子擦脸,叔父却忘记了自己的左袖已经湿了,结果只是越擦越忙。最后还是裴元度看不过去,伸手递了一条白巾。迟疑地接过,好不容易擦干脸,叔父这才疑惑的看看自己的袖子,又看看水,最后迷惑的眼神又看向我们。


那吃惊的模样真是可爱极了,虽然我眼中的叔父,是个成年的男人。

“这是怎么回事?”

我笑而不答,而裴元度一脸没好气。

“相爷,您睡觉又不老实了。袖子落了水,所以……”

“元度,你今天到这里,不是特意来训我的吧!”

警惕地打断裴元度似乎快要出口的滔滔大论,叔父喃喃道,又看我。

“旭儿,你呢?”

“我只是来探望叔父,倒是裴大人,好象有事。”

方才我来之时,见他坐于回廊上既看天又看自己怀中的卷轴,长嘘短叹。我想他必然有事烦恼,而他不愿叫醒叔父,或许,只是因为他遇上难题。此时不卖他,何时再卖他,见他再度恶狠狠朝我瞪来,我微笑。


“元度?”

叔父看着他,目光温和又亲切,而这位裴大人的脸却如同煮红的大虾。我又想笑,却不料他为难的人是叔父。

“相爷,这是今年相爷的俸禄帐册,元度拿与您过目。”

叔父看着裴元度递上的帐册,却不去接。

“元度,平时这些不都交由你处理了吗?怎么今天又来问我。”

“相爷,今年制度有变。您也知道我朝官人除给职田、禄米以外,薪俸又分为俸料、食料、杂用、防阁及庶仆等。”他看看我,似乎向我解释。“因今年陛下下诏改制,将各种原有各色薪俸合并,按月给付,统名为‘月俸’,今日元度已领相爷春、夏二季俸禄,所以要重新报给相爷听过。”


“原来新俸制度今日开始实施,我倒忘了,元度你往下说。”

“相爷居官三品每月共得十七千,其中月俸五千,食料一千一百,防阁十千,杂用九百文,今算春夏二季六月俸禄,总计一百零二千钱。相爷请过目。还有今春相爷永业田与职事田的田产与禄米收支情况,也请相爷一并过目。”


叔父还是不接,他看那帐册的目光,在我看来就好象看到妖怪似的。看了半天,见叔父没有动静,裴元度不耐烦了。

“相爷,就算相爷把管帐的事都赖到下官身上,下官也认了。可是元度之所为,相爷的日常开销,交付给府中郭管家的钱数,相爷总得过目一下吧!”

叔父看看他,又看看我,最后瞄瞄帐册,为难。

“这个,元度,你也知道,我最不擅长看这个。看到帐本我头会疼,俸禄交给你和郭二处理就行了,我信任你们。正如陛下平时所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们只管放手使用我的俸禄就好,不用再给我看过了,最多,给夫人看一下即可。”


又泛起了,如狐狸般的笑,叔父亲切的拍拍裴元度的肩膀。而被拍的那人,已如木雕石像,目瞪口呆。

“相爷。”

裴元度的声音发抖,颤颤的手指点着叔父,却是一脸无奈。

“好啦好啦,看这光景,季常也要到了,近月不见,怪想他的,我先到前厅去,你自便。”

就这么逍遥自在的,叔父就在他吃惊的眼皮底下,带着我飘飘然离开。

偶尔回头的时候,我见裴元度看着叔父远去的背影,气得直跳脚。而我那温和而慈蔼的叔父,额上此时却冒出了冷汗。

我只听见,他喃喃地自语。

“还好跑得快,要慢一步就得去看那劳什子帐本了。被元度逮到非看得我头大不可,为什么我一定得看这种东西……”

这样的时候,我对裴元度,很同情。

···

叔父见的人,有张天生的大嗓门,这让我想起张飞。

当然长得不象张飞,可这人就让我想起张飞,只有《三国志》里的张飞,才有这样如雷震耳般的大嗓门。

从小到大,我所见的人,都是江左世族子弟,个个崇尚优雅的举止,连说话也都是轻轻柔柔。虽然我们说的,是中原的洛阳古音,而这样的声音,其实很重浊。

叔父的言谈也是如此,但他说话轻柔如歌,清脆而悦耳。我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不是改造过,叔父说的话语与家中的人不同,很妩媚,有时听上去,柔软若无骨。

叔父与他的朋友,绝对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见了他,方才知道我的叔父——世人所称的“谢郎”,究竟优雅到什么地步。这两个人就象黑与白,截然不同,但这似乎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

“季常,你到了。”

“是啊,早上才到,距离陛下限定时日只差半天。”

轰轰的声音震得我脑袋也发昏,我晕晕地看着他,伸手拉拉叔父的袖子。叔父看我,微笑。

“旭儿,这位是叔父的好朋友,御史大夫吴肃,字季常。季常,这是我内侄谢旭。”

这人对我似乎没什么好感,见叔父介绍,也只是冲我微微一点头,这让我有些恼。

云阳谢家人,怎能被人这般轻视,再听他的话,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免了免了,除了你,吴肃不想再认识那些所谓世族子弟。朝中那堆人,已经够我烦的了。”

吴肃?季常?

御史大夫吴肃季常,不正是上次我所听到的,那个上本弹劾叔父的人名吗?

“你是那位上表弹劾叔父的御史大夫!!”

恼着恼着,突然这人的名字蹦进我脑海,我吃惊的叫出声。那位吴御史看着我,黝黑的面容上此时竟微微有些发红,而叔父听到我的话,也很吃惊。

“‘季参御史’的绰号竟传到江南来了吗?我还以为只有京城知道而已,你说的没错,这位威风八面的吴大人,就是每隔三月就定期弹劾叔父一次的吴御史。不过那只是出于臣子的职责,季常兄与叔父,私下是好朋友。”


拍拍我的头,叔父笑道。吴大人看着叔父状似愉悦的笑脸,只是摇头。

“被我这么参,也没见你收敛多少。每被参一次,还兴高采烈的,这样的人也实在少有。”

“你参了我这多次,每次见你上本,文辞都有进步,我当然替你高兴。你上进,我开怀又有什么不对的?”

“就你一堆歪理,不和你辩。”他摇头,又道。“对了,你病好些了吗?我在路上听到你又病了,现在情况如何。”

吴肃靠近叔父,手摸摸叔父的额头,才露出笑脸。

“已经好了,你尽管放心。我倒要问你,京城至云阳水路不过七日行程,你怎么走了半月之久。这半月都没你的消息,我很担心你。如今瞧你比日前在京时清减了些,路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叔父拉着我的手,坐下,又问。

“怎么这你也看得出来,我一路在船上猛吃猛喝,照理你不应该看得出来才对啊!”

吴肃摸摸自己的脸,喃喃。叔父好气又好笑。

“你有什么事我当然看得出来,季常,你该不是怕我担心,才在路上耽搁这么久吧!”

“也没有,主要赖你江南的螃蟹,我吃了水土不服,病了一场。所以路上也耽搁了点时间,再说你病了,我怎么好让你这病人再来操心我的事。”

小声的小声的,后来他的声音渐低如蚊子哼叫。看来,他之所以延迟时间到来,是因为叔父。

不想生病的叔父担心他,所以在病好之后才来见叔父。

这是男人的友情吗?

我心中暗自咀嚼,说不出那是什么滋味。

“螃蟹?不会吧,胃寒之人不得食螃蟹,你胃又不寒,吃了应该不会有事啊?莫不是将柿子与螃蟹同食?那自是不行。”

见他摇头,叔父又看看我,我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这吃螃蟹还能吃出水土不服来,我当真第一次听说。

“大人确定是我江南的螃蟹惹得祸?”

我静静的问,他则一脸理所当然。

“正是,刚下律州,我就看见滟水岸边有螃蟹爬动。本官乃北地人,也未吃过螃蟹,就命下人捉来煮熟。没料到食用之后上吐下泻,委顿不堪,这不是螃蟹使本官水土不服,是什么?”


我无言,正犹疑,叔父插话言道。

“季常,你确定你吃的是螃蟹吗?你以前也没见过螃蟹,你怎么可以确定你吃的就是螃蟹?”

“就算没看过,我也听过啊!《礼记·劝学篇》有云,蟹二螯八足。我在江边所见之物,也有八足,加之二螯,不是螃蟹是什么?”

“你吃的螃蟹有多大?”

叔父想了又想,复问。

“这么大。”

吴大人比画了一下,叔父扶着我的肩,猛地笑出声。

“错错错,你吃的那个不是螃蟹,是澎蜞。澎蜞不能吃,你吃了当然会生病。”

“澎蜞?”

这时我也想到了,忍不住笑,我道。

“是啊,澎蜞,似蟹而形小,生长在水边。那不能吃的,吃了就会吐泻。”

“世上还有澎蜞这东西,怎么我以前从来没听过,这《劝学》里也不说清楚。”

吴大人摇头,也忍不住好笑,叔父叹气。

“不是《劝学》的错,你呀,《尔雅》读得不熟,《劝学》读得太熟,结果几被《劝学》害死。”

《尔雅·释鱼》中有说到澎蜞,而这位大人,却只记得《大戴礼·劝学篇》所记载螃蟹的形状,分不清而误食,结果闹出这么大的笑话,还赖我江南的螃蟹不好。

吴大人这次真是脸红了,我有趣的瞧着他,突然觉得,他不若我想象的那般讨厌。

···

似是不忍,见他太窘,叔父此时岔开了话题。

“你的内袍怎么还没换,上次我见你,你是这件破袍子,怎么这次见你,你还是这身破袍子。”

微微皱起眉梢,叔父看着吴大人的袖子,道。

“我家中人口多,连吃饭都不够,哪里还顾得上衣服,反正是内袍,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你当没看到就好。”

他倒不以为意。

“我怎么能当作没看到!!”叔父皱眉,见他只是摇头,苦笑。“算了算了,指望你去换还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升起来。这样吧,我送你一百匹绢好了。”

“不要。”

“减半,五十匹。”

“不要”

“再减半,二十五匹。”

某人依然回答“不要”,最后减至一匹,那人还是摇头说不要。叔父的眉越挑越高。

“就一匹有什么关系,你升任御史大夫,个性怎么越来越罗嗦。以前那个豪爽的季常兄到哪里去了?”

“朝中什么人都可以接受别人的礼物,只有我不可以,御史大夫统领所有的御史。掌督察百僚,议论朝政之责,百官收贿,有我可以监察。如我收贿,我又怎么有立场再去监察别人。你也别不服气,一匹和一百匹没什么不同,我收了,就是受贿。”


叔父无言,我第一次见他连话都说不出来,而吴大人只是微笑。我看着他,对他油然而生一股敬意,我没见过这样的人,但我尊敬这样的人。

即便,他的声音大得依然让我头发昏。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但叔父似乎是个固执的人。

第二日,他约吴大人和我一起去瓦官寺礼佛。我才上了车,就见叔父抱着一匹绢坐着,神色肃然。看来叔父还是不死心,可吴大人那样难缠,我想叔父今日还是会无功而返。


吴大人登车之后,见叔父只是一楞,回过神就想下车,后襟却被叔父拉住。

“你莫逃,说好今日一同去礼佛,你怎可言而无信?”

他气结。

“你敢说你怀里那匹绢不是打算送给我的?动机已经不纯,我为什么还要上当。”

“是打算送你,但你应允与我出游,人已登车又不去,就是失信于我。”

叔父直认不讳,却理直气壮。

“去瓦官寺也罢,这绢我不收。”

“一匹之内不算收贿,我扯二丈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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