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兰赋 下————宋颖
宋颖  发于:2009年0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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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其实叔父亡故之后,唯一受影响的是全国的士气,真如叔父生前所料,那样的高涨。

而其余并无不同,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多一个人或少一个人,对这世间并无影响。

但裴元度与世人不同的样子让大哥很不满,他揍了毫不抵抗的裴元度一顿,又狠踢了他几脚,然后带着行装骑马扬长而去。在我看着大哥远行那不敢置信的目光中,裴元度有气无力的问我,我的大哥——谢奇干嘛去了。


我告诉他大哥从军去了,决定去教训那帮嚣张的西垣人,为叔父报仇血恨的时候,裴元度突然笑了。

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据说他断了三根肋骨,在自己的府邸里躺了一个月,还惹得他的姑母——陛下的皇叔薛王正妃在京城下令寻找揍她外甥的凶徒,闹得京城两县好一阵鸡飞狗跳。但这样的声势浩大,却偏偏没有一个人来我家找我那已经从军去了的大哥。


当裴元度再度出现在我家的时候,他已经是神采奕奕的了。和过去不同的是,他虽然不再是叔父的下属,却作了小堂弟的西席,但他的脸上还是没有笑容。

再后来御史大夫吴肃上表辞官,他说自己要去寻找自己的挚友,他说不相信叔父就这么轻易的死去了。

叔父生性顽固,在没有做完自己的事情的时候,一定不甘心死,他这么说。

陛下却不许吴大人辞官,也不许吴大人去找叔父。

理由据说是吴大人很称职,御史台没有他,不行。吴大人出身于流外官,据说先前只是一个小吏。按我大宁律令,流外官不得任清望官,也不得入省台为官。吴大人入御史台是陛下特许的,或许如今陛下不许他的辞官,足以证明陛下对他的器重。


这是天大的恩典,可是吴大人的脸上并没有笑容。

或许在他心里,叔父比官职来得重要吧!

我这么想。

叔父亡故的消息传来,京城发生了很多事。而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场为安州城遇难的人所做的法事。在进行到最后一天的晚上,陛下和我们一家人一起去为死去的人放河灯。


那天父亲与陛下吵得很厉害,我不晓得原来皇帝的性子那样的火暴,他把我的父亲狠揍了一顿,而我怎么也制止不了他那样沉重的拳头。父亲只是沉默,也许他不敢打回去,毕竟面对的人是皇帝,也或许,父亲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为什么你不在君阳活着的时候让他回家!现在他已经不在了,你才来告诉朕,现在已经可以让他回家了!他看不到了,看不到了,即使你做得再冠冕堂皇,又有什么意义,他已经不在了!”


在皇帝怒吼出声的时候,我又见父亲落泪,而陛下的眼角,也已经染红了。

见到父亲的眼泪,陛下收住了自己的拳头,他一个人静静的离去。我看着他漠然的面容,突然很担心,便一路跟随,在一处无人的河岸,我见他看着叔父让裴元度带给他的,那镏金熏香盒那温柔的脸。


我只是默默的跟着他,我什么也没问,不是什么问题都需要答案。

听说河灯是为死去的人引路的灯。象船,可以游走于人世与黄泉之间。昏黄的灯火掩映着孱孱的流水,那天晚上没有风……湖面很静,岸边有萤火虫点点的微光。陛下只是沉默着点亮那一盏盏的白纸做的河灯,无语的望着它们飘远。


“这灯真的能到黄泉去吗?”陛下的话有点仿徨,他只是喃喃的,似乎不需要我的回答,他只是自顾自的说着。“当年父皇宾天的时候,朕也放过河灯。宫女们说河灯能给父皇找到回家的路,河灯会让死去的人知道在世的人对他的牵挂。可朕等了很久,父皇也没给朕托梦……”


“君阳为什么这么傻呢?朕宁可他投降也好,他叛国也好,他怎么对不起这个国家、怎么对不起朕都没有关系。朕宁可与他此生不再相见,只要他活着就好。朕只要他活着,其它的朕都不介意……可为什么老天不曾告诉君阳朕的心意呢?”


陛下就象个迷惘的孩子,他的声音很轻很低,他的眼看的很远,他跟着最后一盏河灯漂流的方向不停的追,好似追着那盏河灯,就能再见到叔父……

可是河灯终究飘远……直至再无影踪……

所谓的爱,是否太沉重。会让一个人忘记了自己所担负的职责,忘记了自己的立场。爱,可会让人痴狂?

我不以为,问陛下,而陛下却看着我,苦涩的对我说了一句。“爱一个人,是没有条件也没有自尊可言的。”

陛下的那句话,好沉重,却也无悔,我只能默然。

那天夜里,我一直陪着陛下,听他说他和叔父的事情。叔父与他由相识到相知,从一开始的不谅解,到后来的云淡风轻。那夜我才知道,原来叔父的最爱竟然不是陛下,而是一个已经死去很久的男人,那个男人叫做崔宜。可是陛下的话很让人心酸,他说他很满足,即使他永远都只能在叔父心中排第二位。他说他愿意等,等叔父完全的接受他,他说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可是老天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他问我可知道那镏金熏香盒里装的是什么?

我摇头。

他淡淡一笑。

“那个纸盒里只有一张纸,那张纸上只有两个字‘爱你’。”

陛下说叔父很害羞也很笨,又很狡猾,从来不肯对别人老实的剖白自己的心。谢君阳是个笨到家的笨男人,虽然外表看起来精明的很,但这样的他从来不肯骗自己。即使不懂也好,即使不能,什么事他都很认真也很努力的去做,对于爱情,他也是如此,所以皇帝愿意等待。


“你不希望朕忘了你吗?自私的家伙,既然你这么要求,朕就允了你,不忘你!”

对着最后一盏飘远的河灯,他在暗夜里喃喃。

天边的星子温柔的闪亮着,预兆着明天会有个好天气。而我们的日子,依然过下去。

和西垣的战争还在持续着,有输也有赢。朝中大臣的空缺又填满了,惟独中书令之位虚悬,只令他官兼领。即使无论派出多少探子打探西垣的情报,也没有一点关于叔父的消息。


他就象从人间蒸发了似的,再没有人看过他。我想这是当然,因为叔父已经亡故,所谓的寻找,只是一些人不死心而已。

距离河灯会那天三个月以后,去西垣打探的探子传来消息。西垣军中路的统帅樊德在已经成了一片焦土的安州城,为二十四个死难的官员立了坟。

重煦十六年十一月,作为战虏交换。西垣放回了安州城陷时投降于樊德的五名官员。

重煦十七年正月初一,这五人被押解回京,审讯。

证实叔父在城破那一刻,在官邸之内,悠闲的弹着琵琶。火焚之时,琵琶之声依然悠扬……

叔父素有“琵琶国手”之称,他随身携带的就是一把名为“春风”的琵琶,为与龟兹贵族白明德斗琵琶时所赢之物。

一切都已大白,再无自欺的理由。

重煦十七年二月,重煦皇帝独孤炫为安州城死难的官兵设大道场。修建衣冠冢,叔父的衣冠冢,建于皇帝为自己修建的昭陵中,以重臣的名分赐葬。而叔父之灵位,终于摆上了云阳谢家的祠堂。


而叔父因有功于社稷,追赠“燕国公”之爵位。

父亲将叔父的灵位摆到祖父灵位旁的那天晚上,他和龙劲起了一场争执。我从未见到过父亲恨到如此的面孔,他似乎恨不得撕了眼前那男人的肉与骨,而龙劲却是一脸微笑。


“阎王要人三更死,岂能让他留五更,不到四十七,他没有这么轻易死。”

在父亲赤红色的眼光下,那个叫做龙劲的男人,说话依然象来自幽冥。

那时我并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而父亲瞪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隐约感觉他到的话中似有深意,可这又有什么意义?

叔父已经不在了。

我总是想起叔父和煦的笑脸。

可一切都已经成了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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