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 上————killer
killer  发于:2009年0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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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英翔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他的态度会差这么多,只当他是病胡涂了,仍是每天不间断地来照料他。
      几天下来,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恶化。聂乡魂总是一见到他,就加倍闹起别扭,不但不肯吃药,连外伤换药都不肯配合,一定要南英翔离开才乖乖换药,医护兵气得恨不得把他扔出去。南英翔不肯死心,仍然不住口地劝慰他,但聂乡魂总是无视他的存在。

      某日,南英翔端着药汤劝他喝,他烦了,想也不想便劈手夺过汤碗,一把掼碎在地上,然后又转身睡下。
      从头到尾,他没有看南英翔一眼,但他知道,此刻的南英翔一定是微张着嘴,双眼圆睁,眼神充满震惊、落寞和委屈,就像一个天真的孩童无故被母亲搧了一耳光,让人心痛不忍。他不知道已经败在这眼神下多少次了,但是这次,他决定绝对不再软化。

      他不想这么对待南哥的,他真的不想。但是,只要一想到他在劝慰过他之后,又用同样温柔的声音去跟那女人谈情说爱,还用吻过他的唇去碰她肮脏的嘴,他就是没办法忍受!说什么也不能!

      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要是张巡跟雷万春真的介入,南霁云再怎么不愿意娶个妓女当媳妇,也一定会答应这门婚事。
      全部的人,都在跟他聂乡魂作对。
      可恶!可恶!
      他把自己独自封在愤怒的篱里,就像多年前在父母坟前,用仇恨武装自己一样。
      南英翔静静地坐在他床边,待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离开了。
      从那天起,南英翔就不再来探病了,却变成杜瀛天天来。事实上,没人知道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他只要在聂乡魂的床边一坐下,那张嘴马上开始啪哒啪哒响个不停,从最近的天下大事,到军中的大小新闻,无所不谈,当真有如滔滔江水源源不绝,完全不用换气,也不管聂乡魂到底有没有在听。

      后来聂乡魂实在被他的魔音穿脑轰得受不了,大吼一声:「你给我闭嘴!」
      杜瀛的确闭嘴了--开始哼歌。他越哼越大声,有如一大群发疯的蜜蜂,听得旁边的人也快疯了。
      「求求你别出声行不行…」
      声音停了,聂乡魂正暗自庆幸,忽然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呼着气说:「我告诉你哦~~~~」
      冰冰凉凉的气吹在他耳上,让他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你干什么啦!」
      「(气音)你不是叫我不要出声的吗…」
      聂乡魂气炸了肺:「我是叫你安静!」
      「(气音)我、很、安、静、啊。」
      聂乡魂觉得自己体内剩下一半的血也快喷出来了:「杜长官,我求求你快走好不好…别再来探病了,我的病会给你越探越重。」
      杜瀛薄唇一抿,拉住一个最无赖的笑容:「既然你叫我杜长官,而你只是个小小的传令兵,那我请教你,你凭什么命令我呢…叫我闭嘴就闭嘴,叫我走就走,你当我是谁…」

      「我!……」
      「就算不谈军阶好了。论出身,我是堂堂龙池派杜大侠,你只是个无名小卒;论年纪我比你大,身高比你高,相貌比你俊,武功更是比你强几百倍,到底有哪一条律法规定我得听你的使唤呢…」

      聂乡魂自知辩不过他,只得负气拉过棉被蒙着头,任由杜瀛继续高谈阔论。不过,虽然被他吵得受不了,当杜瀛提到潼关失陷,长安即将不保的时候:「这下李隆基八成吓得从杨贵妃床上滚下来喽。」他还是忍不住暗叫痛快。

      南英翔从来不会这样说话。每次他提到「皇上」,总是一脸的庄严肃穆,彷佛光是从嘴里讲出这两个字,就是人生最神圣的大事。所以聂乡魂纵有满腹的不屑不满,还是得跟着他,小心翼翼地称呼「皇上」。

      这天,杜瀛提到最新的战果。前阵子箭矢不够用了,张巡便命人扎了几百个草人,趁着黑夜将草上从城墙上缒下去。燕军看到黑暗中人影晃动,以为唐军又来夜袭,立刻万箭齐发,密密麻麻全插在草人上,正好全进了雍丘的兵器库。他们如法炮制了几次,每回都有一万多支箭进帐。前天夜里他们又故技重施,燕军以为又是草人,懒得搭理,谁知这回下去的是真人,杀得他们哭爹喊娘。杜瀛跟南英翔自然又是大显身手。聂乡魂听他说得兴高采烈,心头不禁泛起一阵荒凉。

      杜瀛望着他的背,轻叹一声:「别人玩得正高兴,只有你一人窝在这里自怨自艾,不觉得窝囊吗…」
      这话正戳中聂乡魂的心病:「这是打仗,不是玩!我再窝囊也没你这么轻浮!」
      「我轻浮…天大的冤枉啊,我可是很认真地在玩。不像某人,做什么事都是有头无尾,不折不扣的半调子。」
      聂乡魂怒道:「我哪有……」随即想到跟此人吵架是自找麻烦,忿忿地闭上嘴。
      「我说你啊,多少也适可而止吧。南老大整天追着我问你的情况,快把我烦死了。」
      聂乡魂冷冷地道:「他要是真的担心我,为什么不自己过来…」
      「咦咦…不就是你自己赶他走的吗…」
      「……」
      「你到底要耍姑娘脾气耍到什么时候…」
      聂乡魂怒道:「什么叫姑娘脾气!你……你懂得什么!」
      杜瀛仍是嘻皮笑脸:「我懂得什么…嘿嘿,你聂阿乡心里想什么,我是一清二楚。就怕一旦说出来,你脸上不太好看。」
      聂乡魂翻身而起,充满警戒地瞪着杜瀛:「你知道些什么…」
      「不是跟你说不方便讲吗…」
      「讲!」
      杜瀛嘿嘿一笑:「因为你爱慕我杜大侠,偏又得不到我,所以忧愤成疾……」话还没说完,聂乡魂已再度背对他躺下,啐道:「放屁!」
      「是你叫我讲的呀。」
      「哼!」
      「这样吧,我们来猜猜看。你聂小子生病,有我英俊潇洒智勇双全侠骨仁心杜大侠照顾你,那为了你担心得茶饭不思的南老大,是谁来安慰他呢…」
      聂乡魂心中一震:不会吧……
      「没错!正是温柔婉约娇羞可人的崔家小妹妹。最近南老大只要一下了哨就直往她那边跑,有时南老大轮班晚了,人家就熬上大半夜不睡,等着南老大回来为他吹奏一曲才就寝。唉唉,我感动得都快哭了呢。」

      聂乡魂咬牙切齿:这狐狸精!
      「我说啊,他们的感情会这样一日千里,全是你聂阿乡的功劳,将来南小翔出生,可得拜你作干爹才是。」
      聂乡魂跳起来大喝:「滚!你给我出去!」
      杜瀛一笑,比了个花俏的告别手势,轻快如风地走了出去。


      落花(5) 
      聂乡魂气得全身发抖,但头脑还是清醒的。他知道杜瀛说得没错,他越是是发怒,越是封闭自己,只会越把南英翔往崔慈心那边推而已。现在再不挽救,日后必然后悔莫及。

      晚上,他到军医书房里求见,请求军医批准他明天归队。
      军医江昭青原本正在埋头写处方,听了他的话,抬起头来深深地望着他。
      聂乡魂觉得很不舒服。这军医老是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却又半天不说话,让他全身不自在。要不是眼前有求于他,死也不想跟这老头打交道。
      「你叫聂乡魂是吧…我老觉得你跟我一个朋友很像,而且我朋友也姓聂,会不会是你亲戚…」
      「应该不会吧。」谁有空听你这些无聊话啊…
      「我想想,那朋友叫什么名字来着…嗯……」
      聂乡魂好生不耐,心想:「你尽管去想破头吧,反正我根本就不姓聂。」
      「杨慎矜,你听过吗…」
      听到这三个字,聂乡魂犹如头上被敲了一记大槌,耳中嗡嗡作响,呆了一会儿才强笑道:「你不是说姓聂…」
      江昭青不理他:「话说这杨慎矜,乃是隋朝炀帝的玄孙,家里还有两个兄弟杨慎名跟杨慎余,三人都是博学多闻,而且丰姿俊美,不可多得的人物。这其中又以杨慎矜才能最高,被皇上任命为御史中丞,大受重用。没想到锋头太健,惹得宰相李林甫眼红,硬是向皇上告了一状,说杨慎矜意图恢复隋朝,私下结交巫觋,施行妖法危害朝廷。皇上听了大怒,派人搜查杨慎矜的家,结果真搜出一本谶书……」

      聂乡魂冲口而出:「才不是!」说完马上后悔,暗恨自己多嘴。
      然江昭青并不在意,仍是悠悠地说着:「当然不是啦。搜查的人全是李林甫的走狗,那本书根本就是事先藏在身上,到了杨家再趁没人看见时掏出来,大声嚷嚷说搜到了。可怜这杨家三兄弟,就这么平白无故给赐死,妻儿家人全部流放岭南。我那时在长安做一个小小的侍官,奉派押解杨家的人前往岭南。

      「上路的时候,发现有些没心肝的宿卫,竟然拿了杨慎矜那颗漂亮脑袋,吊在城墙上,比赛用石子扔着玩。杨夫人牵着九岁的儿子,向我们一群官兵磕头,要求我们准她把丈夫的头一起带走。我们班头可绝了,居然要她自己爬上去解下来。我们都想,那脑袋至少有四丈高,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爬得上去…没想到杨夫人还真的去爬那城墙,只是力气不够,爬了几尺又滑下来,她的衣服手脚都被花岗岩割破,指甲折断了插进石缝中,弄得血迹斑斑,惨不忍睹,但她还是一直爬。最后我实在看不下去,提醒班头别误了出发的时辰,班头才准我替她把那颗头解下来。喂,你在干什么…手都流血了!」

      聂乡魂赤红着双眼,紧紧咬着拳头,这才没让眼泪流下来。江昭青把他的手拉过去,一面帮他敷药,口中继续说着:「杨夫人经过这番折腾,生了重病,才走到终南山脚下就往生了。班头命我们在官旁草草挖个坑埋了她,明天继续上路。当天夜里,我发现杨家那小孩不见了,吓得我心惊胆跳,没敢惊动班头,一个人到处找,没想到那孩子根本没逃,正在路旁徒手挖着他母亲的墓哩。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要把母亲改葬到幽静的地方去。我看他一双手那么小,根本挖不动,便帮忙把他母亲的遗体挖出来,搬到山坡上,另外挖了个更深的坑安葬,把他父亲的骨灰也撒进去。大功告成之后,他说要最后跟爹娘说句话,我以为他会说些告别,请父母安心之类的,没想到他盯着墓,咬牙切齿地说:『爹娘你们等着,我一定会杀光李家的人!』你说这小子胆子大不大,小小年纪居然就想找李林甫算帐……」

      聂乡魂冷冷地道:「不是李林甫,是李隆基!」
      江昭青笑道:「可不是,这我也是后来才想通。那时只觉得这孩子个性太倔,一路上还有的苦头吃,恐怕活不了多久。索性心一横,把身上几串铜钱给了他,把他放了。第二天告诉班头说小孩半夜乱跑,掉到河里冲走了,班头虽然不信,但毕竟少个人他也轻松,就没再追究。从此我就再也没见过那孩子,整整十年了。啊,对了对了,那杨夫人就是姓聂,而那孩子嘛,是叫做杨什么……」

      「杨乡。」还有个小名叫魂儿,只是这名字已跟着幸福的童年时光一起消失了。
      「是啊。」江昭青的眼神不再古怪,而是万分笃定:「真是好久不见了,杨公子。」
      「你跟我提这些做什么…想要我还你钱吗…」
      江昭青笑道:「钱是不用还了,只是不知你愿不愿赏脸,陪故人出去散散心呢…」毕竟是昔日恩人,聂乡魂答应了。
      张巡虽然没有实施宵禁(人力不够),但此刻天下大乱,老百姓只求在温暖的家里多待一刻是一刻,太阳下山后,街上便没有半个人影。
      江昭青仰头望天,道:「清风明月,又是故人重逢,实在难得,只可惜是在战场之上。」
      「你认出我多久了…」
      「你一进军医所我就认出来了,只是我实在不敢相信,昔日立誓杀光姓李的全家的人,今天怎么会穿起唐军的军袍,领起李家军饷了呢…」
      聂乡魂脸一红,道:「那是因为南哥……」
      「啊,南英翔,的确是青年才俊,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他居然有那通天的本领,能让你忘记父母的血海深仇。」
      聂乡魂高声道:「我没忘!要报仇,不一定只有以牙还牙一条路。」
      「那还有哪条路呢…」
      聂乡魂一时语塞。其实这句话是南英翔告诉他的,南英翔劝他,与其一辈子满腹仇恨,不如尽力为朝廷效命,立下功勋,日后成为高官名将,不但可以替父母伸冤,还能光宗耀祖。这话他当时觉得有理(南哥说的话永远有理),但此时在江昭青面前,他却是怎么也讲不出口。

      江昭青叹了口气:「听说你在战场上还挺拼命的啊…受了伤也不肯乖乖服药,这回又吵着要归队,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把一条命送掉,你父母的冤枉岂不是永无昭雪之日…做这种没大脑的事,想必你当年的豪语,只是空口说说罢了。」

      聂乡魂怒道:「才不是!我……」但他根本找不出理由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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